第三十二章 春日雪
老頭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瞬時受傷的手都不成問題,他哪管白榆在說什麼,連忙把沾了泥土的錢收了起來,口中嘿嘿笑著,「太好了太好了,又有酒喝了……」
「無藥可救……阿葵,我們走。」
白榆斜眼罵了一句,牽起阿葵的手,向反方向走去,阿葵淚眼婆娑的回頭望去,那被她稱為「父親」的人正數著手中銀錢,與當年他賣走母親時的場景一模一樣,絲毫未變。
淚水順著飽滿的臉頰,一串串滴落下來,阿葵緊緊握住白榆的手,無聲的哭著,對相伴十幾年的父親徹底失望。
但她知道,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太陽,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是孤單一人……
「像那樣滅絕人性的死老頭,是怎麼生出你這樣好的孩子的?」
白榆坐在榻上,由著阿葵忙前忙后的為他處理頭上帶傷口,他問道:「阿葵,你一定很像你的母親吧?」
阿葵的手一停,乖巧的點點頭,白榆笑了,「巧了,我跟我母親可一點都不像,我母親是個大家閨秀,飽讀詩書,知書達禮,她作為家中長女,上半輩子被外祖父外祖母寵著,下半輩子被父親寵著,人到中年,還有時愛耍些小性子。我也不像父親,他作風太過秉公任直,不懂變通,看著都累。他們說,我與年輕時的姑母很像,一樣的離經叛道,不講常理。」
阿葵靜靜聽白榆說話,她很喜歡這種感覺,也很想知道以前的白榆是什麼樣子。
「我還有……還有兩個小妹和一個小弟,一個與我出征,死在了懸崖之下,另一個在敵營中……生不如死,小弟……唉……」
他的語氣突然低了下來,手指的關節被握的咔咔作響,他像是換了一個人,眼神中滿是殺意,「我一定要救出她,一定要救出她!哪怕賠上這條命,我也不讓她受這種屈辱……」
阿葵緊張的抓住白榆的胳膊,他的心神瞬時回到現在,嘴角習慣性的向上勾了勾,勉強的笑著:「嚇到你了吧,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家客棧,快些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阿葵有些放心不下白榆,她一夜都沒有睡好,等早上睜開眼望向窗外時,天地間一片耀眼的白。
溫和的陽光侵泄而下,映照著斑駁的冰雪,讓人感嘆雪景動人的同時,又不禁為外邊的寒冷打了個哆嗦。
「下雪啦,好漂亮啊!」惜茗瞧著一望無際的雪白,坐在馬背上用手托著臉兒驚嘆道。
達日阿赤牽著韁繩,驅著馬兒慢慢走著,無所謂道:「看你那沒見識的樣子,不就是場雪嗎?」
「你知道什麼?澤露城四季如春,除了每年的雨季涼些,都是一樣的溫度,這還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雪呢!」
惜茗的小腳興奮的在馬上晃來晃去,她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書,拍拍達日阿赤的肩膀,笑的眉眼彎彎,「達日阿赤,等今天行軍結束后,你教我堆雪人吧。」
「不要。」他果斷拒絕,「你是三歲小孩嗎?雪有什麼好玩……」
達日阿赤的聲音戛然而止,不知想起了什麼,又緩緩開口道:「好,你喜歡的話我們就堆一個,反正也花不了多長時間。」
此刻的惜茗看不到達日阿赤的臉,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莫名覺得達日阿赤好像很傷心。
惜茗前傾著身子,輕輕點了點他的肩頭,小心翼翼的問道:「達日阿赤,你怎麼了?」
「我能有什麼事?」他回過頭去看著惜茗,眼睛亮晶晶的,唇角還帶著笑。
「以我的經驗看來看,如果我拒絕你,你肯定又會哭,鬧到最後雪人也要堆,還不如直接答應你,你省了眼淚,我也不用費耳朵聽你嘮叨。」
「嗯……」
惜茗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但她總覺得達日阿赤怪怪的,他不想說,惜茗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片雪花落到惜茗微紅的鼻尖,她抬頭向著天空,又一輪的雪花降臨,她喜出望外的張開雙手,彷彿想把空中的雪花都擁入懷中。
達日阿赤看著她孩子一樣清澈的眼神,眼中突然湧出一絲苦澀。
雪勢太大,赫連決早早的就安排眾人在原地安營紮寨,司南月走出馬車,遠遠眺望著漫山遍野的積雪。
她伸出芊芊素手,羽毛似的的雪花隨著風落到她的掌心,晶瑩剔透的,六棱形的花瓣上還有精緻的花紋,像是人世間精雕細琢的白玉,一下將她引入那年的回憶之中。
那時春風拂面,翠竹成林,她卧在庭院中的躺椅上,品著惜茗剛泡好的茶,正看書看的入迷。
突然她手中一空,還未來得及抬頭望去,就聽一道清朗的聲音在上方想起:「小月亮看什麼看的這麼認真,連我來了都沒有聽到。」
她尋著聲音向上望去,彼時俊逸的少年正對她笑的燦爛。
她起身對著少年微微頷首,道:「江少主有禮了。」
「你我之間還需這般客氣?」
江霽風拉著她一同坐在躺椅上,隨手翻了翻她看的書,抬眼笑問道:「南月喜歡雪?」
說到雪,司南月的眸子里就有了星星,閃爍著濕潤的光澤,帶著不加掩飾的嚮往。
「古人寫「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揚花,片片鵝毛」,我是俗人,自是想看大雪是怎樣把天地染的如此冰肌玉骨。」
「嗯……這還不簡單!」
江霽風把書塞給司南月,拔腿就離開了幽竹苑,臨走還不忘回頭喊道:「你等著我,我去把雪給你帶來!」
「江少主你去哪兒啊……」
這江霽風實在有些太過孩子氣,司南月總覺得自己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也不去管他。
直到司南月用過晚膳后,惜茗說什麼也要拉著她去院子里看月亮,她們剛出門,一片如鵝毛般輕軟的柳絮吹到了眼前。
她抬頭望去,月光之下,無數飛絮飄在空中,乍看過去,像極了漫天飛揚的大雪。
江霽風於竹尖上翩然而落,眉眼含笑的跑到她身邊,兀自笑著指著天空說道:「小月亮你看,我把春日的雪花給你帶來了,等到冬天,如果你還想看,我就帶你去看真正的漫天飛雪,到時讓你在雪地里打滾都沒問題……」
江霽風的聲音逐漸遠去,直至消失,司南月望著手中早已融為水滴的雪花,眼中悲切,她低聲喃喃道:「我以為我喜歡雪,卻未想過冰雪寒涼,說到底……我原只是喜歡那年春日的飛絮大雪罷了……」
冰涼的水滴從掌心落下,似是飄不完的鵝毛大雪落在烏黑的髮絲,與纖長的睫毛上。
江霽風孤身站在雪地中,望著街頭玩樂的孩童,他憶起那年的春日大雪。
那雖然只是飛絮,她卻對他說很喜歡,如今見了真的冰雪,不知她還會不會如同那天一樣開心。
正在遠處的堆雪人的宮慈抬頭望去,剛好見江霽風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隨手攥了個雪球砸了過去,剛好砸到江霽風的脖子,雪球碎成了渣渣,全數順著他的衣領掉進了脖子里。
江霽風縮著脖子罵了一聲,回頭便見宮慈正笑的前仰後合,末了還不忘問他一句:「是不是特別涼快?」
「無聊。」
他瞪了一眼宮慈剛要回屋,就見一直處理軍務的司南晨從帳篷里鑽出來。
「情報都處理完了?」
「嗯。」
司南晨點著頭說道:「霽風哥哥放心,長姐布局處理了叛亂的赤淵軍后,赫連決並未遷怒長姐,她一切安好。只是姑母那邊來信,漠北剛剛平定內亂,漠北君主以百廢待興的理由拒絕借兵,姑母說她再想想辦法,讓咱們先不用太過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呢……
江霽風嘆了口氣,按照計劃,明年三四月份他們便可趕至赤淵,對邊疆發動攻擊,若是有漠北大軍協助,必能多添一半勝算,若是沒有他們,還不知何時能救出南月……
他臉上神色黯然,比平時更為沉默,司南晨心中亦是擔憂,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突然從遠處連飛來兩個雪球,直直砸到江霽風身上。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江霽風卻不發火,一句多說的話都沒有,將衣服拍打幹凈便要回去。
宮慈掐腰喊道:「這點事就把你難住了?江霽風,你真是越來越沒意思了!」
她本以為江霽風會像平時一樣跟她吵架,他卻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司南晨說道:「宮慈姐姐,霽風哥哥現在難過,咱們先不打擾他了。」
「我以前討厭他是個四處招蜂引蝶,不守男德的狐狸精,所以一直不喜歡讓他纏著南月,結果他現在成了個悶葫蘆,等咱們把南月救出來,他們兩個會不會一天都說不了三句話?」
宮慈湊過來,從門縫裡看著江霽風沉重的背影,她這人天生喜歡把事往好處想,就從未擔心有什麼意外,就算現在遇到了一點小問題,也不足以讓她頭疼。
她大大咧咧的攬過司南晨的肩膀,道:「阿晨,姐姐想了想,我覺得你們說的對,戰場這地方不是我一個姑娘家待的,等到了明日,我便啟程去甘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