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勞燕分飛

第十五章 勞燕分飛

緲星宮裡魔力幻化的燈依舊亮堂。

意佪坐在塌前,細細端詳熟睡的澹臺綺鴻。他在她身邊九日,將她的喜好厭惡盡收眼底。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好好看看她。

她是澹臺文矱的左右手,每日都要忙到子時才能休息,睡上兩個時辰又要同澹臺文矱批閱靈疏。

他望著她,心底生出疼惜。

與她相處的時日,他看到了她為了活下去隱忍,為了澹臺氏的尊嚴隱忍,為了自己的親人隱忍。

她和自己很像,同樣有名無實。他雖是妖族的王上,但這王權卻不在他的手裡;她為魔族賣力,卻因一個孽種的頭銜,得不到王室貴族的認可。

意佪沉思之際,門外傳來風聲。他蹙眉,給她掖好被子便起身前去察看。

風聲漸漸隱去,最後化成一個男子站在意佪對面,比起意佪,他少了一些成熟穩重。

男子翻袍行禮,面色恭敬又不失親切:「拜見父王……」

見他來此,意佪的面容僵住,又馬上恢復原狀:「騰宇?是妖族出了什麼事嗎?」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騰宇此刻來魔族的願因,自己都九日不回妖族,他前來讓自己回去也應當,可是,可是……

他還想在鴻兒身邊多留幾日。

騰宇看了一眼面色複雜的意佪,又瞟了一眼房內的澹臺綺鴻,他還以為父王只是在魔族與文矱伯伯醉酒敘舊,不想竟陪著一位姑娘,忍不住問道:「父王,她是……」

意佪道:「按照輩分,你應該喚她一聲王姬姑姑。」

騰宇恍然大悟道:「原來她就是父王日思夜想的王姬姑姑!太好了!之前父王不是說王姬幾百年避著你不見,如今終於守得雲開了。騰宇本不想來擾你,只是父王九日未歸期間,您的師父與軒承將軍為是否歸順天界一事大鬧了一場,將好幾棵樹連根拔起!」

意佪隨意道:「拔了就拔了吧,吩咐多種幾棵龍游梅。」

「什麼?」騰宇聽得愣愣的,無奈道:「父王,軒承將軍就罷了,您師父那兒我實在應付不來。」

意佪遲疑片刻,道:「在外面等我,我進去同她道個別。」他轉身走到澹臺綺鴻的榻前,抬手施法將周圍的魔靈燈光減暗一度,這樣既不會處於黑暗,也不會影響她一夜好夢。

他俯身在她前額印下一吻,握緊她贈他的紅紗,道:「我還會回來找你的……」

翌日,澹臺綺鴻睜開睏倦的雙眸,目光掃向房門,發現床下的地鋪整整齊齊地鋪在那兒,原本睡在上面的老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困意全無,隨便披了一件袍子就跑了出去。

沒有疾火,它離開了……

她將緲星宮連一個角落都不放的翻,仍不見那隻老虎的影子。

它不顧自己,毫無留戀地離開,這般絕情!

多年來她已經習慣自己安慰自己,這次也不例外。既然自己是它的主人,自然希望它安康快樂,而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何況添一隻獸,所以走得很好,走得很好!

好一番自我安慰后,她想起要幫王兄批靈疏,連忙穿好衣裳,隨意梳兩下長發,拿了一對雪白絨球流蘇髮飾夾在兩耳上方的頭髮上,向大殿跑去。

在她氣喘吁吁地停在殿上時,愣住了。

澹臺文矱案前無一本靈疏,倒是本不該出現的南宮美人坐在王兄身旁盈盈地笑著。澹臺霜穎夾在兩人中間,臉上的笑不知是真是假。

「王兄,南宮娘娘……」澹臺綺鴻心下尷尬,看這情景她貌似不該出現在這裡,她低頭等著王兄訓斥,與他一起處理公務之時從未有過遲到,但今日不知怎麼回事,生物鐘往後推遲了兩個時辰。

澹臺文矱見她低頭緊張的模樣,舒心一笑,道:「今日靈疏已交由三弟代理。」

澹臺綺鴻表示不放心,道:「三哥他可以嗎?我還是去凜紫殿替王兄看看吧……」

澹臺霜穎見姑姑一副做錯事兒的樣子,連忙說道:「姑姑,今日就好好歇一下,不用那麼辛苦。父王不會生氣的,已經有人替你求過情了,有娘親陪著,你就放心好好歇息吧……」

澹臺綺鴻愣了愣,如今南宮美人成了宮中最受寵的娘娘,王兄也將霜穎賜給她做女兒,也只有她的話能入王兄的耳朵,想來是她替自己求了情。

最重要的是,自己今日可以好好歇息了!

「娘親娘親,陪霜穎去用膳吧。霜穎想吃你做得紅豆糕!」澹臺霜穎轉身跑到南宮湘搖著她的胳膊撒嬌。

「好,娘親陪你。」南宮湘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又轉向澹臺文矱,道:「我一早備下了糖水點心,王上要去珍舞宮歇息嗎?」

澹臺文矱點頭,應道:「好,孤也好久沒有陪陪霜穎了。」

表面上是為著霜穎,實則想尋個合適的由頭望望南宮湘,當真是美色誤國,但澹臺綺鴻依然打心裡為王兄高興,他肯在後宮走動,為霜穎添弟妹也是魔族的喜事。

澹臺綺鴻還未替他高興多久,卻捕捉到澹臺霜穎眼裡的一抹冷意,眨眼的功夫,又變回了撒嬌俏皮。

倒真是應了那句「假亦真時真亦假」,命運給了霜穎一張單純可愛的臉與清甜軟糯的嗓音,這些剛好用來掩蓋她病態毒辣的內心。

澹臺綺鴻一邊走一邊思索,三百年來她想讓她看到世間的美好,想讓她無憂無慮地活著。可不管她怎麼引導,她還是將王兄的陰險狠毒全部繼承下來。

她煩得很,想著回緲星宮再躺一躺,或是再找史官尋本史書看看,只是路還未走遠,假山後斜斜地映著兩個黑影。她忖度著是誰,那身影竟發了話。

「三公子待曲神女自是極好,綺鴻王姬也與她情同姐妹,神君且寬心吧。」

「栩琢丫頭沒什麼好擔心的,主要是你,你與他們相處如何?」

「小仙沒機會與他們講話,那兄妹敏感得很,以為小仙是少熙派來的細作。」

「他們出生不凡,生性敏感多疑,要得他們的接納,還是需要些時日的。」

聞此言,澹臺綺鴻緊皺的眉也舒展了不少,但她又蹙起眉,誰知道這是不是他們演的一齣戲,故意演給她看!或是他們早已察覺自己路過此處,頃刻間便換了一副面孔。

她想著便大步走上前,裝作很著急的樣子喊道:「知恩,知恩!」

知恩大驚失色,行了個禮,恭敬道:「綺鴻王姬。」

「你和誰說話呢?」澹臺綺鴻裝成一副慌忙的樣子,急道:「現下快到午膳時辰了,三嫂想吃你做得點心,我找了你好一會兒,你快去吧。」

知恩臉色微微一變,忙再次行了一禮,道:「怎麼好勞煩綺鴻王姬親自來尋,我即刻便去。神君,我先離開了,改日知恩定親自拜訪。」說完便匆匆離去了。

澹臺綺鴻將目光轉向被撇下的白鬍子老神仙,問道:「還未請教這位神君……」

他輕撫自己的鬍鬚,雖然一副風仙道骨和藹慈祥的模樣,可那眼裡總是流露出若有若無的玩世不恭。

「老夫乃神族清鳧神君。」

澹臺綺鴻想了一會兒,道:「可是白鶴真人的師兄?」

清鳧神君怔住,但細瞧這女子的模樣倒是與那人有幾分相似,於是問道:「莫非姑娘乃澤蘩之女?」

澹臺綺鴻保持著王姬的風度以及晚輩應有的禮貌,道:「原來是師伯,倒是我怠慢了,不知師伯可有空閑到晚輩的宮裡吃一杯茶?」

清鳧神君思忖著該如何旁敲側擊地問一些關於她的問題,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待至緲星宮,澹臺綺鴻提著茶壺給他倒了半杯熱茶,又給自己倒了半杯並輕輕品著,道:「師伯想問什麼便問,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清鳧神君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索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道:「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想問問徒弟栩琢的情況。」

「師伯既然找我問話,自然是希望我坦誠相待,為何師伯自己卻不願坦誠相待?」澹臺綺鴻將茶杯放到桌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清鳧神君,道:「您到底是來問栩琢神女過得好不好,還是要問我們兄妹有沒有暗地計劃造反?直說不好嗎?」

清鳧神君心下暗暗一緊,不成想這個澹臺氏王姬還挺敏銳,連忙笑著乾咳了幾聲,笑道:「師侄著實敏感,師伯怎麼會有那種心思。」

澹臺綺鴻不接他的話,繼續說著:「雖說萬年前恆曦太子給予我們魔族恩蔭,但我們心裡清楚得很,小小的魔族自然是不敢與三界之首的神族抗衡。」

她說著打開茶盞品了一口,微長的睫毛覆上漆黑的眼眸,道:「師伯,我承認想報仇,可那終究是我的妄想。況且三哥平安歸來,我自認為無需再淌這趟渾水,師伯覺得呢?」

這澹臺綺鴻乖巧懂事,小心謹慎,只求安分守己,不同澹臺傲劂那般沒有人情味以及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或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清鳧神君尷尬地笑了笑,道:「時辰不早了,老夫要回神族了。」

「師伯不打算去看看栩琢嫂嫂?」澹臺綺鴻一面說著一面起身想給他帶個路。

清鳧神君依然笑道:「無需再看了,栩琢有傲劂照顧,老夫自然放心。」

澹臺綺鴻道:「那好吧,師伯慢走,有空來坐坐。」

待清鳧神君消失在眼前,一抹冷意自澹臺綺鴻眼中劃過。她將白瓷杯里的茶飲盡后,滿臉疲憊。若是每日都這麼演,怕是連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說的話了。

突兀兩下叩門聲,澹臺綺鴻想著定是師伯半路折回來,便匆匆去開門,這一打開門,愣住,驚道「三哥?」又朝他身後探了探,問道:「栩琢呢?你們不是一向形影不離嗎?」

澹臺傲劂道:「她難得嗜睡,我只能孤身前來。」

「進來坐!」澹臺綺鴻不喜歡她的任何一個哥哥對她生分,連忙招呼他進來,邀他坐下,道:「我幫你倒杯茶。」

澹臺傲劂道:「不必了,我只是來問你些事。」

澹臺綺鴻忙坐下:「什麼事兒?」

澹臺傲劂擔憂道:「自東海回來,阿琢每夜夢魘。」

那日曲栩琢被茵蜞從鰩推下,離黃泉只差一步之遙。別說當事人,就連澹臺綺鴻這個旁觀者偶爾想一想都發怵。

澹臺綺鴻一手撐頭,一手敲擊桌板,戲謔地分析道:「每夜夢魘啊!她定然日夜纏著你吧,你應該高興啊!一個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想見想纏的就是最重要最信任的人,這說明她在心裡給你留了位置。」

他的確喜歡阿琢纏他,纏多久怎麼纏都好,但這些甜頭若是用阿琢的精神不振無精打採為代價,不如不要,澹臺傲劂如實道:「我高興是一回事兒,可她驚慌憂慮,日夜不眠,她的身體消受不了。」

澹臺綺鴻困惑道:「所以我能幫你什麼?我並不擅長岐黃之術。」

澹臺傲劂道:「你下次何時前往東海?我與阿琢依然同你一起去。」

澹臺綺鴻有了不好的預感,問道:「你要做什麼?。」

澹臺傲劂做了一個掐的動作。一株雜草被連根拔起,彈出去的墨紫色火焰將其燃燒殆盡。

這火燒的不是草,是人!澹臺綺鴻抖了一抖,她明白三哥的意思,也清楚地記著:東海虛無葬處,三哥為了曲栩琢,毫無顧忌地命令縛辰刺向茵蜞。

澹臺綺鴻抿了一口茶讓自己冷靜下來,道:「三哥,其實……很多事兒不必做得太絕,而且茵蜞也被你刺了一劍,應該……已經知道錯了。」

澹臺傲劂的目光如淬毒的利刃,怒道:「知道錯了又如何?!」

他的手握成拳,聲音漸漸顫抖:「那個人企圖將阿琢推下虛無葬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如果我沒有及時施法,阿琢就要……就要……」

「我看驚慌的不只是曲神女,你比她慌。」澹臺綺鴻覺得她用驚慌來形容澹臺傲劂已經是客氣的了,他這樣明明就是瘋魔癲狂。

她一直不信愛情這種東西,來世一千年,她看到太多把心奉出卻被辜負至心灰意冷的人,也見到太多兩情相悅卻因世俗壓力不得不一別兩寬的情況。而三哥卻愛到心甘情願不求回報的地步,愛到即使與世俗觀念對立也要袒護愛人的地步。

看來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啊!

重情之人寥寥無幾,更何況此人是自己的同胞哥哥,澹臺綺鴻決定幫他一把,道:「好,且等外祖父何時喚我們回去,不過以我多年前往東海的經驗,最好不要期待他喚我們回去,因為每次回去都不會有好事發生。」

澹臺傲劂站起身,平靜道:「不打擾了。」言畢離去。

澹臺綺鴻收住臉上的笑,忙跑回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櫃將拂情酒找出來,前段時間找步離姐討了一瓶拂情酒,沒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不管怎樣,茵蜞畢竟是自己的表妹,實在不忍她就這樣丟了性命。

如果給茵蜞灌一瓶拂情酒,忘了情,從而不會對他們有威脅。這樣,三哥會不會留茵蜞一命?

趕到東海,正遇上在珊瑚叢里看書的茵蜞。

澹臺綺鴻笑道:「表妹真是勤奮刻苦!」

茵蜞放下手裡的書,問道:「姐姐,你怎麼來了?」

澹臺綺鴻掏出拂情酒,拔去瓶口的塞子,道:「那日走得匆忙,這是我送你的見面禮。此酒是聖物,你快試試。放心,這酒味甘甜,即便是不會喝也不會醉的,關鍵在品味兒。你若是喜歡,我下次多帶一些。」

茵蜞接過酒,道:「多謝姐姐。」輕抬手臂,長袖遮住臉,一會兒便將空玉瓶遞到澹臺綺鴻眼前,笑道:「這酒真是甘甜。」

澹臺綺鴻心下嘲諷,拂情酒苦澀而非甘甜,凡是喝過拂情酒的人,不管有沒有動情,不到一秒便會暈過去,可這茵蜞不但沒暈,反倒清醒得很。

澹臺綺鴻偷偷瞄向她衣袖裡的大片酒漬,很顯然,茵蜞以為她有陰謀,把酒偷偷倒進衣袖裡,半點都沒喝。

既然有這樣的防備之心,也不需要自己為她操心了。不過面子給足了,總歸要客氣客氣。澹臺綺鴻道:「那日,是我們莽撞了,驚了東海,也傷了你。」

茵蜞笑道:「都過去了,茵蜞早已不計較,姐姐也莫要放在心上。」

客氣兩句竟還真把錯歸咎到他們身上,怕是忘了禍端由誰引起!即便澹臺綺鴻在心裡反駁千萬次,也只能客氣地說:「哪日表妹得空,便來魔族坐坐,我親自招待你,算是補償對你的歉疚。」

茵蜞面露難色,道:「母親不讓我離開東海,說海外險惡。姐姐的邀請,茵蜞怕是要拒絕了。」

澹臺綺鴻感覺被潑了一臉冷水,道:「沒事,長輩難違。時辰不早了,我該回魔族了,表妹也不要太刻苦,注意身體。」言畢,喚出八凌鏡離去。

隱約聽到背後有一聲不屑道:「若不是你還有些用處,誰要在此陪你做戲?!」

澹臺綺鴻冷笑,看來自己的擔憂是多餘的,既然她非要自尋死路,自己就大發慈悲地助她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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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珠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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