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暮光公主(上)
從鴉影山看下去,虛空之井就像是鑲在一張黑色綢緞上的藍寶石。虛空井的東方,就是暮光王城。王城有一大半都修建在虛空之井的邊緣。鴉影山望下去,只能看見王城修在井水裡的那一部分。剩下那一半,藏在了暮光森林裡面。
影月.永恆站在鴉影山的山頂,眺望著鴉影山後面的虛空。無垠的虛空慢慢的侵蝕,在過去的幾萬年裡,已經成功的吞噬掉了鹿角群山。如今只有數不清的殘石漂浮在空空洞洞的虛空里。曾經輝煌一時的鹿角神廟,如今懸在虛空中的一塊殘石上,只剩下了幾根巨大的柱子和幾堵高聳的石牆——很顯然,三位女神對於自己的神廟也毫無眷顧之情。
影月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虛空之井。在虛空之井的南面,從絕望森林的一角,隱約能看見絕望女神的神殿。高聳的月光塔從樹林里撐出來,像是墨綠色草地上長出來的白鬼傘。
影月嘆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天空,蒼色的厚雲遮蓋了大半個天穹。遠處有閃電在雲里不停的穿梭。但山頂除了「嗚嗚」的風響,完全聽不見雷鳴聲。
影月抖了抖淡藍色的虛空翅膀,把那綴滿了星光的翅膀貼在後背,沿著鴉影山山頂的石子路走向空語神廟。神廟建在半山腰上,整座山只有一條狹窄而又幽深的石子路。道路兩旁,長滿了數丈高的鬼腳樹。
鬼腳樹下的草叢中,睜著許多明亮的淡黃色眼睛。那是暗影獵豹在窺視悲傷森林的統治者。這些狡猾的獵豹深諳生存之道,它們能清楚的分辨出哪些是落單的流亡者,哪些是危險的獵手。它們遠遠的看著影月,一點也不敢靠近。鬼腳樹上,棲息著數不清的烏鴉。這些被虛空扭曲的生靈一半是血肉之軀,一半是虛空之軀,它們的身體發出深幽的藍光,時不時的發出一聲刺耳的呱噪。
影月轉過一條羊腸小道,前方現出一個祭壇。這個祭壇非常的簡單,只有一張石頭砌成的供桌,上面擺著三個石碗,裡面裝著暗影獵豹的牙齒、眼睛和心臟。供桌後面,是一個只有三尺寬的虛空之池。這個小池裡面盛滿了虛空之井裡的湖水。湖水裡的奧術魔能發出幽黯的青色微光。
這是暮光神廟被虛空吞噬后散居在鴉影山裡的暮光精靈們搭建的祭壇。自從空語神廟禁止平民進入后,那些平民就在山裡到處搭建這種簡易的祭壇。畢竟高牆隔離身體,卻不能阻擋信仰。平民們也需要向女神們禱告和祈求。
影月慢慢的走過來,看見墜星.暮光跪在祭壇前,兩手交叉,疊合在胸前,正在向悲傷女神禱告。墜星是影月從虛空之井旁邊撿回來的棄嬰。在暮光森林裡,這種事情可不常見。暮光精靈們從來不會遺棄自己的孩子。但墜星的父母卻遺棄了他。
他被發現的時候,赤條條的,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或者挖掘他身世的東西。他看起來和尋常的暮光精靈嬰兒沒什麼兩樣,雪白的皮膚,冰藍的眼睛,一頭深紫色的頭髮。他躺在草叢裡,兩條肉嘟嘟的短腿望著幽暗的天穹不停的蹬踹。一隻暗影獵豹幼崽已經發現了他。但那頭幼崽狩獵經驗不足,逡巡在他旁邊,發出「嗚嗚」的嘶吼,試探著準備向他靠近。
在暮光森林散心的影月聽到了獵豹的吼聲。他趕走了獵豹,把這個完全還不知道什麼是危險的小東西撿了回來。幾乎所有的暮光精靈都在嘲笑這個來歷不明的小東西。他在輕視中成長,在鄙薄中長大。他長久的保持著沉默,從不輕易向人敞開心扉,
變得越來越孤獨與倔犟。但這個孤兒得到了女神們的垂青和祝福,影月在訓練他的時候,發現了他與暗影、奧能那不可思議的親和力。他甚至不需要從虛空之井中抽取能量,就能施放出強大的暗影和奧術魔法。
墜星看見影月走過來,飛快的站了起來,但他並沒有朝影月跑過來,只是安靜的注視他。影月幾乎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內心的一切。他朝墜星點點頭,非常不解的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是在等我回去?」
「暮光之王在等著您。」墜星講話的時候非常的平靜,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讀一封別人的家書,內容遑論多麼的激動人心,遑論多麼的情真意切,似乎都和他無關,「他在空語神殿的主殿。已經等了快一個日時了。」
影月嚇了一跳,「那你為什麼不上山來找我?你知道我在哪裡!女神在上,父親一定是有什麼急事!不然不會趕到鴉影山來!」
「是的。我知道您在哪裡。」墜星完全沒有應該著急的樣子,「暮光之王也知道。但他沒有讓任何人來找您。他讓神廟的祭司替他準備了鮮蘑湯和鬼腳果乾。他打算慢慢等。」
影月愣了愣,冷靜了下來,「哥哥來了么?」
「我想是沒有。我聽見御林護衛們在議論,大王子還在和幽影精靈們爭奪失落深淵。幽影精靈爭取到了的援助,戰事吃緊。恐怕他來不了。」
影月點點頭,張開了翅膀,拔地飛起。他的虛空翅膀一半是實體,一半是虛空,肉翅上掛滿了晶瑩通透的藍色羽毛;羽毛之中,點綴著密密麻麻的星辰之光。墜星揮動翅膀,跟了上來。墜星的個頭高大,幾乎比所有的御林護衛都要強壯。他飛起來的時候,簡直就像高山上的巨鷹。
從無名祭壇到空語神殿,走路恐怕需要一兩個日時,但振翅高飛,卻要不到一刻鐘。影月滑翔而下,在空語神殿外圍的高牆上降落。神殿的守衛認得他的星光翅膀,沒有人敢朝他倆大呼小叫。城牆上每隔大概三丈遠就架設著一架飛矢車。飛矢車有一丈高,既能發射密集的飛箭,又能拋射巨大的虛空石。每一輛飛矢車後面,都站著兩個奧術戰甲守衛。
奧術戰甲比精靈們高出起碼三個頭,由虛空鐵鍛造、打磨而成。這些戰甲被打造成了類人的形容,看起來像是強壯的戰士穿著鋼鐵鑄造的板甲。它們的心房裡裝著暮光法師煉製的奧能之心。奧能之心複製了暮光精靈戰士的記憶,被賦予了思維和感知的權利。它們像暮光戰士一樣肩並肩的站在城牆上,像暮光戰士一樣彼此低聲交談。只不過戰士們閑聊的,也許是鄉愁,也許是美酒,而這些機甲卻在交談著那些戰士遺留下來的記憶碎片。
在城牆的城垛里,站著舉目眺望的機甲隊長。隊長們的體型比戰甲們足足要大上好幾倍。它們如果一動不動,看起來就像一座兩層高的鐵塔。它們胸腔中的奧能之心放出奪目的藍色光芒,瞧著簡直像一個燃燒著的熔爐。神殿的暮光精靈守衛穿著金紅色的長袍和金黃色的鎖鏈背心,手裡拿著金黃色的皇家暮光法杖。他們兩兩結隊,在神殿裡外上下的高牆上來回巡邏。
影月落在城牆上,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直接飛去主殿,而是去了祭司平台。祭司平台原本是神廟祭司們的住所。影月把它改建成了駐防軍的指揮部。駐防軍的長官們住在平台的一層和二層。最小的三層改建成了戰略指揮部。幾個祭司主動搬去了花園,和花匠們住在了一起。
平台有一個十分寬闊的露台。露台的兩邊分別擺放著一盆七尺高的盤根紅蘿樹。兩盆紅蘿的中間,放著一張褐色的長木桌,木桌上堆滿了紅色封皮的厚重書本。影月曾經很喜歡在這裡讀書。一邊品嘗鴉影山的鬼腳花茶,一邊閱讀空語神廟的藏書,又閑逸,又舒適。但自從巡邏隊在山裡發現灰燼精靈的蹤跡后,影月就再也沒有機會坐下來安心的翻看這些古書了。
影月輕輕的飛落露台,大廳里坐著空語神廟駐防軍的大將軍冰語.翡翠。冰語將軍緊皺著眉頭,正在一張鵝黃色的香箋上寫信。冰語將軍長得非常的高大魁梧,和一般的精靈不同,在成婚之前,他就開始留起了鬍子,向世人宣告了他的選擇——當然,他是翡翠家這一代的第一個孩子,幾乎不太可能會成為女性。
影月對這個場景十分的熟稔。冰語將軍希望可以和紅玉家聯姻。他已經向紫炎.紅玉寫過無數封熱情洋溢的情書了。但很顯然,紫炎對成為女人不一定沒有興趣,但對成為冰語將軍的妻子這件事卻完全沒有興趣。剛開始出於禮貌,他還會偶爾回信。這一兩百年,他幾乎一封信都沒回過了。但將軍有他的驕傲和尊嚴,他堅持每三天寫一封信。影月偷偷的看過兩次,兩次他都在向紫炎傾訴他的悲哀和絕望——「我像是奧術漩渦中閃爍的星光,隨時都行將消亡。」這讓影月感到不可思議,不知道自己麾下坐的,究竟是一個吟遊詩人還是游騎將軍。
冰語將軍正在為如何寫出浪漫而浮誇的情書感到焦躁煩惱,看到影月和墜星落下露台,立刻拋下鵝毛筆跳了起來——「王子殿下!您怎麼到這裡來了?您難道不知道……」影月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慢慢走過來,湊過頭看了看冰語將軍的信箋——「……見鬼,我已經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我對您的傾慕和愛戀了……」
『不管是誰,向同一個人寫了幾百年的情書,他如果還有語言啰嗦糾纏,那才真是見鬼。』
冰語擠出一個微笑,把情書卷了起來,「您既然知道王上在等候……」
「我只是想再來確認一下關於灰燼精靈的事情。」影月看起來有點心神不寧,「我不知道,他沒道理到這裡來。」
「王上沒有召見我。」將軍攤開手,「他也沒讓人叫我準備關於灰燼精靈的報告書。」將軍也有些困惑,他摸了摸下頜的鬍子——「我們是發現了幾個灰燼精靈。但那都是些衰老的,即將滅亡的精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灰燼精靈準備發動戰爭。他們在破碎虛空生活了幾萬年。如果要來,早就該動手了。」
影月皺了皺眉頭,又問了幾個巡邏、訓練和軍備上的問題,這才向將軍告辭,準備去主殿見高貴的暮光之王了。冰語看著影月離去的背影,對他的緊張和忐忑簡直感同身受——冰語也有一個嚴厲的父親。他對冰語說得最多的,就是責任和榮譽。
影月飛到了主殿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頭,清了清喉嚨,沿著主殿的台階慢慢的走上去。主殿的台墀上,站著幾個御林護衛。隔著老遠他們就朝著影月王子半跪了下來。恭敬的把右手按在胸口,向他低頭行禮。影月這時候正在琢磨父親的心思,朝他們點了點頭,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攙扶他們起來。徑直走向了主殿。
主殿的牆壁上畫著原始之戰的故事。進門的第一幅壁畫講述的是虛空精靈分裂的情景。空洞的虛無撕裂了扭曲虛空,暗影與奧能侵蝕著扭曲虛空的生靈。虛空大陸的東面沉入了空洞的虛無,轉化成了破碎虛空。破碎虛空的精靈們被奧能折磨和腐化,轉化成了灰燼精靈。他們的翅膀殘破得像掛著破布的木棍。破爛的翅膀上燃燒著灼熱的奧能之焰,灰煙和火星將他們緊緊圍繞。殘存大陸上的精靈被暗影的魔能所包圍,他們的天空變得灰暗,他們的世界電閃雷鳴;而他們的翅膀,變得巨大而透明,看起來,就像一對巨大的藍色水晶爪子披了一張幽藍而飄忽的輕紗。
影月從這主殿進出了不知多少回,從來沒注意過兩壁的壁畫,這時候卻莫名的看得真切。走了兩步,他仰起頭,水晶穹頂上繪著虛空之神的畫像。虛空之神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遮去了他的面容和身形。應該是眼睛的地方,畫著兩簇淡藍色的奧能之焰。他的頭像后畫著一圈白色的光環。像是向世人昭告他的仁慈與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