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暮光公主(中)
影月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光腳。這是他和虛空之神還保持著的唯一聯繫——恐怕也是所有暮光精靈和虛空之神唯一的聯繫了。
暮光精靈在腐化中放棄了曾經的信仰,他們已經不再相信摒棄了自己的虛空之神。轉而侍奉痛苦、絕望與悲傷。主殿里立著痛苦、絕望與悲傷三位女神的石像。石像和主殿的柱子幾乎一樣高,女神們的頭顱都觸到了神殿的屋頂。
只是信仰是一回事,攫取力量卻又是另一回事。三位女神雖然佔據了暮光精靈的心靈,卻不能向他們提供賴以生存的魔能源泉。精靈們放棄了虛空之神,卻依舊還守著虛空之井,還在從井水中取得暗影與奧能的魔力。
暮光之王藏月.永恆坐在神殿左側的佈道台上,端著個金絲纏邊的銀盤,盤子里盛著半盤子鮮蘑湯。盤子旁邊放著一個巴掌大的銀碗,裡面放著幾塊鬼腳果乾,插著一個銀湯匙和一個銀叉子。很顯然,暮光之王根本沒用什麼湯匙和叉子。他端起來就喝掉了半盤子湯。
看見影月和墜星走進來,他重重的放下盤子,拈了兩塊果乾在嘴裡,「咔嚓咔嚓」的嚼著。神殿里空蕩蕩的,這聲音聽著簡直就像是有一百隻老鼠在狂歡。凝彩.碧璽和水精.玉髓並肩站在暮光之王的後面。凝彩跟他平常一樣,板正個臉,端端正正的站著,手裡的碧璽石法杖筆直的立著,映著殿頂懸挂著的月淚之石,發出七色的輝光。水精兩隻眼睛盯著自己的鼻尖,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如果不注意,還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他的玉髓石法杖背在背上,發出瑩白的光芒,照得他的金紅色長袍簡直像一整塊熠熠生輝的金子。
墜星在離國王還有三丈遠的時候就朝暮光之王彎腰行禮。影月慢慢的走過來,向父親行了一個單膝下跪禮。藏月.永恆朝兒子點了點頭,含混不清的叫他起來——「很久不見了。我的孩子,你看起來很好。」影月遲疑了一下,忍不住想要琢磨他話里的意思。
「托您的福,父王。我一切都好。」
藏月「嗯」了一聲,抹了抹嘴邊的紅鬍子——「最近我過得可不太好。孩子。」藏月回過頭看了一眼凝彩和水精,看見水精腦袋雞啄米似的點了幾下,忍不住在他的腰上狠狠的戳了一下。水精嚇了一跳,差點跳起來。看清下手的是暮光之主,馬上站得筆直,一句話也不敢講。
「你的兄長在失落深淵和該死的幽影精靈們鏖戰,這場可怕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快二十年!現在星之子又加入了戰爭!」藏月看起來非常的憤慨和不甘,「這些背信棄義的黑暗精靈!他們簡直褻瀆了精靈這兩個字眼!我們和星之子簽署過停戰協議!可才過去不到一萬年,他們就忘記了自己的承諾和誓言!」
「星之子是墮落的種族,他們和死神簽訂盟約,成為了亡魂和死靈的支配者。早就不配再被稱為精靈了!」
「是的。他們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惡魔。」藏月點了點頭,「可這些惡魔的力量非常可怕。死亡之神踐行承諾,賜給了他們生命之書和死亡之書。這些不死的星之子從死亡中汲取能量,越戰越勇。我們已經失去了失落要塞,被星之子和黯夜兩族聯軍趕出了失落深淵。我們的將士現在被困在痛苦森林的邊緣。全靠哀嚎要塞的天險,才能堅持戰鬥。」
「父王,我可以去要塞。助兄長一臂之力。」
「你可不能去。」藏月搖了搖頭,「空語神殿是我們防備灰燼精靈的前哨站。如果放棄了空語神殿。
灰燼精靈很快就會捲土重來。沒有了鴉影山的保護,悲傷森林很快就會淪陷。」
影月呆了一下,回頭瞧了瞧墜星。墜星低著頭,似乎在仔細端詳自己的腳趾——他的腳白得像兩塊月光石,似乎永遠都不會粘上塵土。影月回過頭,抿了抿嘴——「灰燼精靈從來沒有在邊界集結過大軍。說實話,我覺得他們在虛空浮石上很難生存。就算有心,恐怕他們也不能再組建軍隊了。」
「我們發現過幾個灰燼精靈。」影月挺直了腰板,「剛開始大家都很緊張。但這些精靈的狀況非常糟糕。他們的身軀千瘡百孔,他們的精神萎靡不振。到達鴉影山後,他們很快就開始枯竭,不過幾個日時,就會變成一塊灰白的石頭。這樣的灰燼精靈,根本就不可能威脅到我們。」
「你不了解他們。」藏月對影月的說辭顯得不以為然,「灰燼精靈遠遠比你想象的強大。他們崇拜混沌之神,追隨不安、憤怒與報復三位女神的腳步。他們用我們未知的方式,從混沌之界中汲取著奧術魔能與火焰之力。月光比你的眼光更長遠,天地比你的心胸更廣闊。永遠不要輕視那些你不了解的敵人。」
「灰燼精靈非常忌憚我們的暗影獵手。空語神殿的虛空星影是他們最害怕的東西。如果沒有虛空星影,他們早就從混沌魔界中殺過來了。」藏月故意壓低了聲音,他看得出來,影月有些心神不寧——很顯然,他對灰燼精靈一點興趣也沒有;或許他壓根就不相信混沌魔界的存在。
「是的。虛空星影。」影月像是在無意識的呢喃。他剛來空語神殿的時候,神殿的主祭大人就請他去看過虛空星影了。那是一顆淡藍色的寶石,只有指甲大小。寶石裡面有十分微弱的一道白影。整顆寶石看起來很不顯眼。但就是這麼一顆小小的石頭,卻沒有精靈可以拿得起來。這顆寶石從天而降,落在了空語神殿的花園裡。為著這顆寶石,空語神殿的前任祭司在寶石墜落處蓋起了一座殿堂。誰也不知道這顆寶石從何而來,也沒有誰知道這顆寶石有什麼用處。
藏月抿了抿嘴,向前挪了一點,「起來吧。孩子。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影月慢慢的起身,坦然接受藏月的審視。影月的身姿矯健得像一頭暗影中的獵豹,眼神灼熱得像是神殿里跳動的燭火。毫無疑問,他是最美的暮光精靈。
藏月低下頭,拿起桌子上的銀勺子,在兩隻手中捏來捏去。影月認得他這個動作,一旦他感到心煩意亂,他就會無意識的擺弄一些小物件。影月看得出來,藏月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暮光之王了。
雖然他還是有著一頭柔軟的紫色長發,但他的鬢角已經開始變得灰白。他的兩隻灰綠色的眼珠,看起來不再像璀璨的貓眼石,仔細端詳,反倒像是磨花了的玻璃珠子。他的嘴唇越來越薄,唇邊也開始長出一些細紋。唯一不變的,是他頭頂光芒四射的暮光之冠。暮光之冠是月光凝聚而成的王冠。王冠上排列著十二顆星光凝聚而成的珍珠。
「我們很久沒見了。」藏月抬起了頭,他避開了影月的眼睛,「我一直沒關心過你的魔法學習。」
「冰語將軍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導師。」影月有點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他是虛空聖殿的魔導師。我一直在向他學習。」
「嗯。翡翠家的長子。」藏月點點頭,「我記得那個孩子。但我不記得他已經成為了大魔導師。紫炎是你們這一代第一位魔導師。他是紅玉家的次子。」
藏月頓了頓,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馬上開始說起了紫炎——「他現在是你哥哥的游騎將軍。你哥哥希望他在戰爭結束後轉變成女性。說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哥哥竟然想娶一位將軍!」
影月聽到這裡,忍不住替冰語感到一陣悲哀——「是的。我也不敢相信。我以為他會更中意那些天性溫和的精靈。紅玉家有好幾個喜歡閱讀和音樂的孩子。他們長得也更漂亮。」
藏月笑了起來——「是的。很少有比紅玉家更美的孩子了。他們家的孩子都是被星光親吻過的。你將來也應該……」
「不,你不應該。」
藏月突然嘆了一口氣,把勺子扔回了桌子,「我不想再繞圈子了。孩子。」藏月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拳頭大的純金首飾盒子。輕輕的放到了桌子上。這個盒子異常精美,盒蓋上有金絲掐出來的紋飾,盒身四面都鑲嵌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
「這是什麼?」影月仔細的打量了一陣,「我不明白。您趕過來,就是為你給我這個盒子?」
藏月抿了抿嘴,輕輕打開了黃金盒子。盒子里放著一枚淡藍色的圓環戒指。那圓環像是星空彎曲而成,深邃、潤澤,裡面又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微光。戒托上鑲嵌著的不是寶石,而是一滴深藍色的水滴。
「這是虛空魔戒。」藏月咳嗽了一聲,把戒指朝影月推了推,「上面鑲嵌的,是虛空之井的井水。」
影月沒看戒指,而是看著藏月,「這是給我的?」
「當然是給你的。」藏月又拿起了那個銀勺子,不停的在兩隻手裡拋來拋去,「不給你,我來這裡做什麼?」
藏月對影月的冷靜感到有點局促,他直起背,抬起頭,盯著影月的眼睛,「你或許沒見過它,但一定聽過它的名字。虛空之戒是暮光精靈的瑰寶。這是我們先祖遺留下來的最珍貴的寶物之一。得到它,你就能得到虛空之戒的魔力。」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戒指?戴上這個戒指的代價是什麼?」
藏月別過頭,再一次避開影月的眼睛,「我不明白,我的孩子。你為什麼要用代價這個詞。」
影月沉默了,回頭瞧了瞧背後的墜星。墜星惶恐的站在三丈開外,似乎很想走上前來,又不知道該是不該。影月又瞧了瞧藏月背後的凝彩和水精。凝彩手裡的法杖一直發出微微的光芒,他的臉罩在光芒裡面,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水精現在精神抖擻,兩隻眼睛瞪得溜圓,一動不動的盯著影月,活像一隻等著進食的青蛙。
「我們不能再失敗了。」藏月突然站了起來,他拿起戒指,朝影月走了過來,「如果哀嚎要塞再失守。黑暗精靈的聯軍就會直接殺進痛苦森林。他們會毀掉虛空之井。失去虛空之井,暮光精靈就完了。」
「我說過,我可以去助哥哥一臂之力。」
「不。你不能。」藏月直直的看著影月的眼睛,「我答應了你的兄長。我要立他為王儲。他一點也不想看見你。至少不想看見現在的你。-」藏月把戒指放到了影月的掌心,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已經立他為王儲了。文書官已經把公告傳到了所有的神廟。除了你這裡。可是你的哥哥不放心。他既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
「你長得太美了。」藏月咬了咬嘴唇,「暮光精靈習慣了以貌取人。你的兄長比你強壯,也比你更有謀略。他能帶兵打仗,也能安邦治國。可所有的貴族都更擁護你。他們看不到你兄長的智慧和勇氣。他們的眼裡只有你的美貌。他們堅信只要你出馬,一定能反敗為勝。他們也堅信你是暮光之子,能帶領暮光精靈走出陰霾,重建輝煌的暮光帝國。」
藏月走回了座位,頹然的坐了下來,慢慢的用手指敲打著座位的扶手——「可我了解你。孩子。你既善良,又單純。你根本應付不了帝國里的勾心鬥角。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的勇氣。可孩子,正義的戰鬥只會帶領暮光精靈走向滅亡。王座上不需要一個被人牽著手走路的孩子。你太孱弱了。貴族們會控制你,一步一步的毀滅你。整個王國都會分崩離析。」
藏月閉上了眼睛,「你的兄長不一樣。他從不輕信任何人。他在心裡肆無忌憚的審判所有人。他給所有人定罪。他永遠都站在高處俯視所有人。他不會是一個好將領,他也不會是一個好國王。」藏月睜開了眼睛,「但我們現在需要他。雖然他失敗過了。但勝利從不青睞任何人。沒有人能永遠取得勝利。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至少現在,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和他相提並論。只有他,才能帶領我們取得最後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