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孔雀王子（上）
永樂．獵風帶著兩個隨從，慢悠悠的走在奧金神殿的雲梯上。縱橫交錯的雲梯兩側遠處，都是清朗無邊的天宇。奧金神殿屹立在層層雲巒的巔峰，沐浴著燦爛的晨光。神殿東面的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市井的喧嘩，那是羽族各國的邊境集市，各國的商販在那裡買進賣出，貨殖貿易。放眼細看，依稀可辨那些商賈來往乘坐的雲舟。神殿的西側遠處，是隱沒在雲層中的鳳凰雲城。近來雲氣甚佳，整個雲城都被白雲輕煙覆蓋，只在空隙處隱隱露出一點紅塔和金塔的尖頂。
雲梯上有不少往來行旅，有像永樂一樣自己走路的，也有騎著夜驥，緩轡而行的。整個雲梯上人來人往，十分的熱鬧。永樂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絨毛披風，把頭臉整個的蓋住，旁邊經過的人等，只能看見他披風邊露出的銀色長發——說不定有人會以為他是一個耄耋老者。
實際上，永樂是孔雀王朝這幾千年來出現的第一隻銀孔雀。老國王是淺灰色的，王后是灰白色的，都算不上是真正的銀孔雀。而永樂的弟弟和妹妹們，不是藍色，就是綠色，甚至連一隻白色的都沒有。但永樂一點也沒為此感到驕傲。他的老師認為銀色是永樂不能使用暗影魔能的唯一原因。看著別人使用暗影魔法，操控那些暗影中寄生的魔物，永樂就難免感到有些失落和羨慕。特別是無憂．獵風王子，他甚至能同時召喚並控制兩隻暗影血魔！而且他的奧術魔法一點也不比永樂遜色。
這讓永樂感到相當尷尬和煩惱。他是長子，是孔雀王朝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但他的魔能一度淪為舉國上下的談資。國王想立無憂為王儲的流言一直甚囂塵上。除了奧金神殿的器重和支持，永樂在無憂面前，幾乎沒有任何優勢。
但現在奧金神殿的局勢也變得十分微妙，鴉族與鷹族都正在崛起，最近十年裡，他們兩族幾乎承接了神殿絕大部分的指令。而因為奧金礦的紛爭，鶴族與孔雀的聯盟也正面臨危機。鶴族已經明確拒絕了幾次孔雀的協助請求，神殿對孔雀的信任已經開始動搖。
而這一切，都落在了永樂的肩頭。老國王卧病在榻，已經多年不問政事。每次永樂和他談論時事，他都心不在焉，民生也好，政治也好，他通通懶怠搭理——他對那些擅長調製魔法藥水的方士更加熱忱。王后中意二王子無憂，既不肯讓國王提前退位，又不肯讓國王指定王儲。孔雀王朝在神殿的地位，她既不關心，也不在意。
永樂心事重重，轉頭瞧了瞧身後的隨從。悲歌．獵影和離歌．逐風是羽林軍的左右將軍。悲歌非常的瘦削，留著山羊鬍子，穿著他最愛的藍色罩袍，戴著他從不離身的藍色手套，一雙深黑色的眼睛，看起來似乎永遠都沉浸在一種莫可言說的憂鬱之中。離歌高而不大，壯而不碩，臉龐纏著一圈絡腮鬍子，長著一對八字眉，有兩顆琉璃色的眼珠子；他從不跟人對視，兩隻眼睛永遠都在轉來轉去，跟他說話，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聽沒聽。
這兩位將軍，是永樂王子的左右臂膀，陪著他出生入死。剿滅黃巢山的鷹身女妖，平定大鵬族叛亂，他們都立下了汗馬功勞。悲歌對王儲一事有他自己的看法——『當不當王儲，您都必須完成神殿指派的任務。我們不能失去神殿的信任。孔雀王朝的存亡比王位來得更重要。』離歌對此憤憤不平，一提到無憂王子他就怒火中燒——「如果王位傳給二王子，就算神殿不干預，王朝也肯定會覆滅。」
永樂覺得兩位將軍的看法都言之在理。
雖然他並不渴望王位，但卻不希望無憂繼承大統。比起這位野心勃勃的弟弟，永樂更希望王位能傳給自己最小的弟弟若歡。但若歡太年輕，他的人形態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對羽族歷史的興趣遠遠大於魔法鑽研。他寧可在圖書館翻一下午的大部頭，也不想去神殿練習他那拙劣的魔法。他總是一臉蠢樣的給永樂講鳳凰涅槃的秘密，講那些從光明墜入黑暗的傳奇鳳凰。每次交談，他都會非常篤定並堅決的告訴永樂一個他認為是真理的格言，最近一次，他信誓旦旦的告訴永樂——「黑暗永遠與光明同在。沒有光明，就沒有黑暗。」
永樂對此異常的頭疼，但又毫無辦法；國王輕看他，覺得他太過於羸弱，力不足以仗劍，法不足以制敵，手無縛雞之力；王后小看他，覺得他太過於幼稚，文不能治禮作教，武不能立法設刑，百無一用是書生；貴族忽視他，覺得他既沒有治國經緯的能力，又沒有領軍殺敵的本事，實在是無足輕重；平民漠視他，覺得他既不曾體恤民情，風教一方，又不曾橫徵暴斂，剝削民脂，真的是可有可無。甚至於悲歌和離歌也都對他很有成見。悲歌說他天真爛漫，離歌說他童心未泯，大抵都不太看好。但凡事都有例外，無憂就一直很在意這個弟弟，他有一句話經常掛在嘴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陰影中的利箭比陽光下的利劍更可怕。』
當一個人陷入沉思，要麼走不動路，要麼就走得忘記了路。
「帽子。」悲歌皺著眉頭，在永樂的肩頭輕輕拍了拍，「你的帽子。」「我的帽子怎麼了？」永樂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已經到奧金神殿了。」悲歌又好氣，又好笑，「如果不想讓奧金守衛動手。那麼快摘掉你的帽子。」
永樂「啊」了一聲，恍然抬起頭，摘掉了帽子。奧金神殿的雲梯盡頭，是高聳的掃雲台。掃雲台雪白的台階筆直向上，台階兩側除了漂浮的絮雲，什麼都沒有。台階的正中，立著一排復甦女妖的雕像。復甦女妖腰肢之上，是纖柔美麗的女郎，頭頂戴著鮮花之冠，腰肢之下，是雄健的麋鹿。這些女妖每一個看起來都非常的快活，彷彿生命是永不停歇的歡宴，可以肆意的揮霍。
登上掃雲台，周圍幾乎就看不見一個羽族人了。平民根本不敢踏足奧金神殿。掃雲台上已經有奧金守衛了。這些守衛都是用奧金鑄造而成，個個身高三四丈，看起來就像一座座的奧金之塔。守衛們的紅寶石眼睛老遠就看見了永樂，它們舉起右手，朝永樂行了一個抬手禮——那是對擁有神殿封號人物的特殊禮遇。
奧金神殿非常的巨大，每一階台階都足有六七尺高。正殿門口的柱子，每一根都接近三十丈高。每次走到正殿門口的柱子下，抬頭看看柱子上雕刻的烈焰花紋和鳳凰雕像，永樂都覺得自己卑微得像個螻蟻。正殿的左側，有一道樓梯，可以通往神殿的二樓。永樂曾經獲得允許，上去瞧過一回——上面堆著成千上萬個鳳凰蛋。每一個都蓋著厚厚一層灰燼。有的籠罩著一層暗影，有的燃燒著一團火光。二樓有數不清的窗口和門戶，每一扇門戶和窗口都有奧金法師守護。
奧金法師也是用奧金鑄造而成，但卻做成了人的形狀。這些法師穿著奧金絲和絲綢、棉線混紡的法袍，戴著五彩繽紛的寶石之冠。看見永樂，幾乎每一個法師都睜開了他們的藍寶石眼睛——每一雙眼睛裡面，都寫滿了謹慎和威嚴。
正殿的右側，也有一道樓梯，可以通向神殿下的石座密室。樓梯口逡巡著幾頭奧金獅子和幾隻奧金貓。永樂從來沒去過密室，關於這個密室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寶庫，裡面存放著奧金神殿千百年來珍藏的各種寶物；有人說是秘密，關於鳳凰涅槃的一切；有人說是書庫，裡面保管著鳳凰帝國最高深的魔法。
永樂倒是認為，裡面只有兩種東西，一種是誘惑，一種是危險。
正殿兩側，密密麻麻的立著和神殿門口一模一樣的巨大柱子，每根柱子上，都雕刻著一隻精巧絕倫的金色鳳凰。正殿的最上方，屹立著鳳凰王座。整個王座都是用金梧桐樹榦雕琢而成。每隔百年，樹榦上就會長出一片新的黃金葉子。現在整個王座的兩端都是蜿蜒遒勁的樹枝，密密麻麻的掛滿了金葉子。
鳳凰帝國的統治者現在正端坐在王座之上，托著腮幫，似乎陷入了沉思。在這一兩千年裡，所有涅槃的鳳凰都還在蛋里。整個帝國現在只有兩位鳳凰。一位褪盡了火焰，已經進入了暗影形態，幾乎從不見人。一位成為了奧金神殿和鳳凰帝國的女王，孤獨的坐在金梧桐王座上。
鳳凰女王是整個鳳凰帝國最耀眼的存在，沒有人見過她的烈火形態。她看起來像是一個二十齣頭的人類。冰雪一般的皮膚，黃金一般的頭髮，體態豐腴而飽滿，永遠穿著華麗的奧金法袍。她的樹精僕從跪在王座的後面，赤著肩膀，裸著腳，只在腰間裹著梧桐葉子製作的短裙。
這些樹精只有五尺來高，頭頂沒有頭髮，只有綠油油的葉片和苔蘚。他們非常的安靜，彼此間很少交談，幾乎用眼神就能交流所有的事情。但不能小看這些樹精，帝國所有的令策，都由他們簽署頒布。奧金飛鷹從他們手裡接過王令，傳遞到帝國各處。
悲歌和離歌進入神殿後，在神殿的中間就跪了下來。永樂走到王座前，單腿跪下，向女王行禮問安。女王向他點點頭，示意他起身——「你來得很準時。」
「您從來沒在這個時候召喚過我們。」永樂微微彎腰，但雙眼一直看著女王的眼睛，「我實在想不出您召喚我們的理由。」
女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是的。離國朝的時間還早。現在各國一片安寧，按理說，並沒有特別召喚的必要。」永樂皺緊眉頭，看著女王，一言不發。女王微微一笑，旁邊的樹精趕緊遞上了一杯蜂蜜半干酒。女王端過酒杯，但一口未飲，只把酒杯托在掌心，輕輕的摩挲杯底——「我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交給你。」
永樂立刻又跪了下來——「能為帝國效力，是我們孔雀的榮耀。」女王點點頭，盯著他的眼睛，「雖然最近發生過很多事情。但在我心裡，你依然是我最信任的那一個。」
「你知道，從我登基伊始，整個鳳凰一族，就再也沒有鳳凰涅槃重生。新生的鳳凰，也都永遠只是一個蛋。」女王嘆了一口氣，「我讓你去二樓看過了。老去的，是一顆暗影密布的蛋，新生的，是一顆烈火纏繞的蛋。無論是哪一種，看起來都不像要破殼而出。」
「我的丈夫，你們的上一任皇帝，現在已經進入了暗影形態最後的時期，也快要成為一顆蛋了。」女王看起來越來越沮喪，「我擔心他依然不會涅槃。」「陛下，或許只是時間的緣故。」永樂試著安慰，「時間一到。一切都將迎刃而解。」「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女王突然笑了起來，把手裡的半干酒一飲而盡。她的後背慢慢的展開了一對金色的翅膀。翅膀的最上端，有一根金色的羽毛一半已經變得透明，並微微的發出淡淡的藍色光暈。
「我也開始進入暗影形態了。」女王雖然抿著嘴，但一點不像在笑，「我只有一個孩子。可它還是個蛋。」永樂的心開始狂跳，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甚至不敢去想這件事的後果。
「如果所有的鳳凰都只是一個蛋。那麼鳳凰帝國就將土崩瓦解。」女王把酒杯拋給了樹精，「樹精和奧金守衛們只能控制奧金神殿。所有的王國都將逐步脫離神殿的控制。幾百年後，各國就會陷入戰爭、混亂。有的王國會覆滅，有的王國會成為霸主。爭鬥將永無休止。直到鳳凰再次出現。鳳凰的消亡，會給很多王國帶去滅頂之災。很多羽族人將深陷痛苦與絕望。如果鳳凰消失的時間太久，那麼我們的生命之樹很有可能會因此而衰敗，生命之樹一旦凋零，整個梧桐世界都將開始扭曲，最終崩塌毀滅。所有的王國最終都會和梧桐世界一起隕落。所有人，都無法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