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赤狐將軍(上)
新柳.河谷的屍體平放在桌子上。馬車車轅砸爛了肚子,銅燈燈架戳穿了腦袋,整張臉血肉模糊,幾乎看不清五官。赤狐走近了些,仔細打量了一陣,朝黑魚揮了揮手,「拖出去。燒了他。死於意外,沒必要遮遮掩掩。」
黑魚遲疑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飛魚隊長,飛魚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赤狐瞪了黑魚一眼,找了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兩手捧住腦袋,閉上了獨眼——看起來既焦躁,又憤怒。
飛魚不是第一次來鷹巢大廳,但卻是第一次來赤狐的議事廳密室。密室夾在赤狐的辦公廳和議事廳之間,誰都猜不到兩間寬闊的大廳之中藏著一個暗室。這間暗室看起來並不像個閑適安逸的休息所,反倒像個鍊金術士的工房。桌子上擺滿了高高低低的瓶子罐子,牆角堆滿了高高低低的籠子罩子;瓶瓶罐罐里皆裝著些來歷不明的液體,有的腥臭,有的甜香;籠籠罩罩或是空的,或是裝著些小動物,小貓小狗,小雞小鴨,甚至還有幾隻金絲雀。靠牆的書架上撂的不是書本,而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飛魚偷偷的瞄了幾眼,指甲、毛髮、石化的頭骨、晒乾的內臟,簡直看得人毛骨悚然;除此之外,裡頭似乎還放得有魚眼睛、烏鴉羽毛、蜘蛛腿等等讓人坐立難安的東西。
「也許,我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金芒大人。」飛魚看見赤狐沒有抬頭,趕緊又補了一句,「我是說也許。金芒大人或許能想到其他辦法……」
「不行。」赤狐斬釘截鐵的拒絕了他,「星野.孤峰的事情不能讓他知道。」赤狐轉過頭,獨眼瞄著飛魚,「讓黑魚管好他的嘴。我不想聽到還有其他人提起這個名字。」
「但我們搜船的事情遲早會傳開……」
「沒人知道你們在搜什麼。這個時候沒人會來關心衛隊的瑣事。這些高貴的祭司認為衛隊里全是些蠢貨。征鴻到現在都還堅信他還掌控著衛隊的一切。」赤狐突然抬起頭,「所有的船都搜過了嗎?」
「都搜過了。」飛魚頓了一下,「除了微雨.長野法師的船。」
「法師的船我們搜不了。」赤狐滿臉焦灼的站了起來,「就算有主教大人的命令也不行。西海梅林的法師太強大了。」
「可如果他真的在法師的船上……」
「我們只能祈禱他不在法師的船上。」赤狐頹然的坐了下來,「你不了解微雨.長野法師。他是西海梅林最強大的法師之一。我們拿他毫無辦法。沒人可以逼迫他交出任何東西。」
「我們可以偷偷的潛上船去……」
「上不去的。」赤狐嘴角一抿,嗤笑了一聲,「微雨法師的船不是船。那是他的法師塔。他不想引人矚目。靠近神域島,他的塔就變成了船。」
「既然是這樣,星野怎麼會上得去……」
「他上不去。」赤狐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打斷飛魚的話了,「但如果法師允許他進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要問我為什麼法師會讓他進去,我如果知道,就不會再找你了。」
「等等。」赤狐突然站了起來,若有所思的望向飛魚,「金芒大人在和微雨法師打交道!他去過法師的船。是的,金芒大人。」
「去行政大廳等我。哪怕等到天明。」赤狐慢慢的坐了下來,「我要好好的想想。不要打擾我。」
飛魚有滿肚皮的話想問,但還沒開口,就知道會碰壁,他想了想,點點頭,識趣的離開,乖乖的到議事廳里等候。
議事大廳十分的寬敞,房間正中放著一張橢圓的會議長桌。赤狐已經很久沒有召開過近衛軍議事會,議事會成員的座牌亂七八糟的堆在桌面上——負責清掃的僕從似乎都習慣了看著它們在這裡積灰。
大廳靠窗的一面,有一排鋪著天鵝絨墊布的木椅。是為那些低階的白袍子將領們準備的旁聽席。飛魚自覺的坐在了旁聽席上。會議桌的兩端放著兩個燭台,每個燭台上都點著七根蠟燭,整個大廳都被照得雪亮。
飛魚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除了極度的口渴,但他一點也沒感到睏乏和疲憊。但大廳里既沒有水壺,也沒有水杯。壁爐左邊的酒櫃裡面沒有酒,但放有來自萬壑國的茶葉。各種各樣的茶葉,裝在用不同顏色的絲絨布包裹的木筒杯里。赤狐喜歡飲茶,他總是在喝一些看起來奇奇怪怪的茶水——紅的、黃的、綠的,甚至還有黑的。
大廳的地毯來自神秘而遙遠的三原國,繁茂的花朵、翱翔的飛鳥、奔騰的走獸,是三原國所有地毯的永恆主題。大部分的神域島民眾都能在地毯上找到和自己名字相彷彿的動物。但飛魚就找不到。他心不在焉的瞄了一會兒,琢磨著赤狐將軍的話。
「隊長!」門外突然傳來了黑魚急促的聲音,「糟糕了!」
飛魚轉過頭,黑魚已經臉紅筋漲的奪門而入,「雪狼,雪狼統領把新柳的屍體強行帶走了。」飛魚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望向密室的入口——這裡是近侍軍的地盤,只有赤狐將軍才能對付。飛魚有些躊躇,拿不定主意。黑魚臉色發紅,額頭上全是一層細汗——「必須得告訴將軍。我們別無選擇。」
「你在這裡等著。」飛魚站起來,猶豫再三,還是走向了密室。密室的入口藏在壁爐右邊的書櫃裡面,扳動書櫃裡面的瓷瓶,書櫃就會向右里橫移,開啟密室的大門。
飛魚打著腹稿,想著怎麼開口,然而走進密室,密室里卻空無一人。飛魚愣了愣,驚駭錯愕的四下打量——這裡一定還另有一個密門;要麼在地下,通向未知的某處;要麼在辦公廳的牆面上,通向辦公廳。
赤狐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白瓷茶杯,裡面還冒著熱氣。飛魚探頭望了一眼,杯子里還剩得有大半杯淡黃色的茶水。杯底沉著一片看起來像是竹葉的某種樹葉。飛魚扁了扁嘴,額頭像黑魚一樣開始冒細汗——雪狼肯定會從屍體上挖出所有信息。
飛魚看著那杯冒熱氣的茶水,舔了舔嘴唇,下意識的端起了杯子,抿了一小口——天!這是什麼茶水!苦澀得像是黃連水!飛魚趕緊放下杯子。手一離開杯子,飛魚就覺得手背好癢。低頭看時,手背上突然就長出了厚厚一層細毛。飛魚嚇了一跳,把手舉到眼前,還不等自己看清楚,腦子裡突然「嗡」的一響,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整個人陡然縮小,變成了一隻巴掌大的黑色小貓。
飛魚嚇了一跳,然一開口,卻只聽到自己發出「喵喵」的貓叫。他撲楞了兩下,從自己的貼身棉衣袖子里鑽了出來——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汗味和油味讓他有些作嘔。他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袖口上圈著一層漆黑的塵垢。塵垢里有一種刺鼻的土腥氣。
飛魚重新抬頭,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赤狐的氣味。他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氣味,但一聞可知。他循著氣味走了過去,在堆滿籠籠罩罩的牆角,他發現了赤狐的衣服和一個剛好可容他穿身而過的窟窿。飛魚的心突然就猛烈的跳動起來。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低頭朝窟窿里望了一眼——這像是土撥鼠扒拉出來的洞穴,洞頂看起來鬆鬆垮垮的,似乎隨時都可能垮塌。
但洞穴裡面,還殘留著赤狐的氣味。飛魚壓低嗓子叫了一聲,竄了進去——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這一聲。這是一條又長又曲折的通道。但幸運的是,裡面沒有岔路,一通到底。通道的盡頭,是孤鶩.金芒大人的黑翼花園。
黑翼花園的中間,有一個很小的噴泉。噴泉的正中,有一隻黑天鵝的大理石石像。噴泉四周有很多花圃,裡面種滿了天鵝花。花圃中有幾架黑鐵長椅,幾乎所有的椅子上都盤踞得有或大或小的貓。這些貓看起來十分慵懶,沒有一隻活蹦亂跳。
黑翼花園的四周,環立著四幢三層的黑色小樓。這四幢樓的一樓連在一起,隔遠了看,像是一頂黑色的王冠。金芒大人給每一幢樓都取了名字,知識、智慧、藝術和腐朽。腐朽是他的寓所。飛魚抬起頭,循著赤狐殘留的氣息溜進了腐朽之樓。
但一進門,他就失去了赤狐的氣息。整座大樓里瀰漫著無數奇怪的氣味。大廳里正對大門的樓梯兩側,分別站著一個兩丈高的大理石女神像。左邊的是現在女神,右邊的是未來女神。兩位女神原本都端然而立,平視前方。但變成貓來看,飛魚覺得兩位女神的眼裡似乎都滿是焦慮和擔憂。她們一個似乎眼角下垂,正在仔細的打量大廳里的一切,一個似乎正目不轉睛的和飛魚對視。
飛魚雖然覺得荒誕,但還是低下頭,避開女神的眼神,跳上台階,爬上欄杆,悄無聲息的貓向二樓。樓梯轉角處,矗立著過去女神。過去女神看起來既憂傷,又憤怒。她肩頭和頭頂都趴著一隻虎皮貓。肩頭的兩隻貓咪盤成一坨,臉埋在裡面,只能看見尖尖的耳朵。女神頭頂那隻原本眯縫著眼,正在漫不經心的舔著自己的爪子。看見飛魚從樓梯欄杆上爬上來,它陡然立起了脖子,兩隻眼睛鼓得圓溜溜的,一動不動的盯住飛魚。
飛魚停住了爪子,下意識的朝它「喵」了一聲,那隻虎皮貓又縮回了脖子,重新趴了下去。飛魚甩了甩脖子,飛快的竄上了樓。在二樓左邊走廊的盡頭,似乎有人正在低聲說話。飛魚立起耳朵,隱約能聽見一點——「我不想上去……他可沒說要吃宵夜……他總是自言自語……」
飛魚稍稍停留了一小會兒,繼續朝三樓爬行。在二樓和三樓的樓梯轉角,放著一尊命運女神的大理石石像。女神的腳邊匍匐著幾隻奇特的透明的小貓。這些小貓看起來像是水晶雕琢而成,每一隻都晶瑩剔透,但它們身形靈活,像樓下那些小貓一樣甩著尾巴,舔著爪子。看見飛魚,它們一點也沒覺得好奇。命運女神仰著頭,但飛魚總覺得她雙眼渙散無神,似乎正昏昏欲睡。
三樓兩邊的走廊都寂然無聲,走廊兩邊的牆壁上都懸挂著七尺高四尺寬的油彩畫。所有的畫都是風景畫,每一幅都在描繪神域島那些為人稱道的勝景——鼓浪日出、黑翼晚照、金塔掛月、紫塔群星等等。左邊的走廊通向大廳和客房,右邊的走廊通向書房和卧室。飛魚躊躇了一下,摸向了右邊。地板上鋪著鬆軟而厚實的地毯。這是繁星堡的混紡地毯,摻雜了棉線、羊毛和羊絨。飛魚踩上去的時候,覺得特別的輕柔絮軟。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
書房和所有卧室的門都緊閉著。飛魚小心翼翼的走過每一扇門,所有卧室的門背後都寂然無聲,只有書房裡隱約傳來人聲。書房在走廊的盡頭右側。走廊邊的牆上開著一扇窗。飛魚抬頭看了一眼,抓住窗邊垂下的天鵝絨窗帘爬了上去。窗戶緊靠著書房的陽台。飛魚縱身一跳,悄無聲息的竄進了陽台。
陽台上窗戶關得不嚴,窗帘的摺痕間還有燭光漏出來。飛魚悄悄的爬上窗戶,匍在窗欞上,從窗帘的縫隙中望了進去。
金芒的書房裡面沒有書架,一本書都沒有。進門的右手邊就是一個壁爐,裡面燒得正旺。爐火甚至比桌上的燭台還亮。書房靠門的右牆上,放著一面銅框銅架的落地長圓鏡。
鏡子的前面,站著神諭城尊貴的紅衣祭司,孤鶩.金芒。
金芒四十多歲,非常的瘦削,他有一對又長又黑的眉毛,深陷的眼窩讓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起來像是一對落在深水裡微微泛光的黑珍珠。他留著靜心修剪的山羊鬍子,穿著一件十分寬鬆的紅邊白袍子,系著一條火紅色的腰帶。他留著齊耳的短髮,頭髮一絲不苟的梳到腦後,大腦門在爐火的映照下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