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巫師之城(下)
「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碧水突然顯得有些不安,「我想你不該瞞著我。姐姐,你得告訴我所有事情。」
金波低下頭,沉默了一小會兒,「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不行了。他講得很急促。當時我很害怕,也很驚惶。他說的一切都那麼荒唐。我以為他是在說胡話。我明明聽見了,卻記得很模糊。」金波突然有些懊惱,「我只記得。他說他欺騙了我。他只是想讓我給他生個孩子。有很多風精靈後裔都渴望得到我們的孩子。他說我們是永恆的守護者,也是時間的守護者。是的,他說的是我們。他說的是你和我。」
「四大光明精靈的古國已經湮滅了。只有風精靈的一小部分後裔還知道這個秘密。」金波有些遲疑,「巫師集會也已經遺忘了時間守護者的存在。我們的記憶被藏在了永恆之塔。只有找回記憶,我們才可能恢復守護者的魔力。」
「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記憶。」金波一臉的無奈,「說真的,我們倆的記憶。鬼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永恆守護者?時間守護者?」碧水一臉的難以置信,「那是什麼?」說話的時候,她轉頭看向了雲凝,「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他的父親,也會是風精靈的後裔嗎?」
「我不知道。」金波攤開手,「我既不知道守護者是個什麼,也不知道你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但我們毫無頭緒,假如你肯說一下這個孩子的父親,說不定我能理出個頭緒。」
「我不知道他姓什麼。我只知道他叫蟬聲。」碧水低下頭,顯得有些難過,「我在林地里遇見了他。他被狼群跟上了。」碧水突然有些語無倫次,「雖然他非常的英俊,但他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人類。真的,他既沒有長角,也沒有長尾巴。那時候我一個人,你不見了,父親和媽媽都沒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向我求救。我跟狼王求情了。是的,那匹雪白的,巨大的野狼。它一直都願意聆聽我們的傾訴。」
「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個風精靈。」
「我可不知道風精靈都會取什麼名字。」碧水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望,「他說他愛上了我。是的。我答應了他。可城堡不歡迎他。他只好在林地里生活。可我懷孕沒多久,他就不見了。我問過了狼王。它說林地里沒有生物傷害過他。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相信它。但我別無它法。」碧水現在看起來幾乎絕望了,「是的。也許你是對的。他也是一個風精靈。他只是在打我孩子的主意。他就是想要一個孩子。」
碧水回過頭打量雲凝,似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她的眼眶迅速盈滿了淚水,「可他說他愛我。而且他也並沒有帶走我的孩子。」
金波把碧水抱在了懷裡,拍著她的肩膀,「是的。他說過的。男人總是撒謊成性。你得堅強起來。他沒有帶走孩子,那肯定還有別的什麼原因。你要小心,你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可不能再失去孩子了。」她又回頭朝雲凝露出一個苦笑,「這和你可沒有關係。不必感到愧疚。」
「好了。我們得在這裡找一找。」金波拭去碧水的眼淚,「我們要找的,可不是這些讓我們哭成一團的記憶。」
大廳里堆滿了書架。所有的書架上都撂滿了厚重的書冊。一眼望過去,所有的書架似乎都一模一樣。書架的側面,用古巫師圖文標識著數字,標明著書架的列數和行數。
看著這些數字,金波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馬上找了起來——「第五列第五行。
」碧水跟著過來,第五列第五行的書架立在那裡,跟旁邊的書架看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同。
金波站在書架前,口裡念念有詞:「第五層的第五本。」碧水順著看過去,那是一本厚厚的黑皮封面書,和側旁的所有書看起來都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書的側面只有一個字——「五。」
金波側頭看了碧水一眼,伸手想把書拿下來。但這本書像是生了根,怎麼掰都拿不出來。金波愣了一下,「嘩啦」一下,把《五》這本書兩邊的圖書全都扔在了地上。從側面來看,這本書根本就拿不下來。它的封皮和書架是連在一起的。
碧水突然伸出手,把那本《五》往書架裡面推了一下。
整個書架突然就亮了起來。
那本《五》發出了一線奪目的光芒,這一線光芒沿著書架的邊緣蜿蜒,勾出了一個長方形的門框。門框內的書架慢慢的變得透明,木架和書本像是融化在了虛無之中。
碧水和金波的眼前,現出了一扇發散著輝光的大門。
門后是憑空現出來的一條甬道。甬道里有一道石階,蜿蜒通向未知。石階的兩旁,是堅硬的石壁。
碧水下意識的抓緊了金波的手掌。金波拉著她一腳就跨了過去,沒有一點兒猶豫,也沒有一點兒遲疑。她的腳步果斷而堅定,匆忙而決絕,似乎每一步,都在跨向她的宿命。而她早已無所畏懼。雲凝和風徹緊隨其後。雲凝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他偷偷的看了看風徹,他卻似乎跟走進城堡餐廳一樣的平常。看不見他有任何的不安與惶恐。
石階在一片黑暗之中蜿蜒盤旋,向上走出了大概一兩百階,就走出了那個幽深、黑暗的通道。通道的外面,是一片廣袤無邊的黑暗虛空。虛空的極遠處,閃爍著不計其數的星辰,漂浮著不可勝數的星雲。甬道的出口處,有一處三四丈見方的小露台。露台的邊緣是半人高的黑石欄杆,欄杆的每一根柱子,都雕刻成了一個雙手托舉的尖耳怪物。這個怪物乍然一看,像是一個長著人面和牛角的蝙蝠。
從露台望向四周,這是一個懸浮在無垠虛空中的一座孤島。而露台就在這座孤島的最下方。露台的下面,是窅然深邃的無窮虛無。露台平望出去,隔著幾十丈遠的地方,漂浮著一些零碎的巨石。這些巨石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就像浮在水裡的荷葉。仰望孤島的上方,只能看見各種陡峭的山石;天空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整座孤島光禿禿的,看不見一株樹,也看不見一棵草。
「這是什麼地方?」碧水眼睛瞪得溜圓,「我們像是走進了星河。」
「我怎麼會知道。」金波四面打量,「或許我們可以給它取個名字。星光賜福之地。怎麼樣?聽起來像不像一個高貴的地方?」
甬道出口旁邊有一條碎石小道,曲曲折折的通向孤島的上方。金波拉著碧水上行。雖然不見日月,但整座孤島都被星光所包圍,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既明亮,又柔和。甚至那些突兀的巉岩和高聳的怪石,看起來似乎都像是溫馴的牛馬,而不是兇惡的熊羆。
孤島的頂端,是一處平坦的開闊地。開闊地上,矗立著五座巨大的方底穹頂神殿。五座神殿的正中,聳立著一座五邊形的祭台。每一座神殿的大殿之前,都站著一個記憶之神女兒的巨像。而祭台的最上方,則立著時間之神巨大的坐像。戰爭、和平和記憶三位神氐分別坐在祭台的三個角落。
第一座神殿和殿前的輓詩女神都是由巨大的黑色山岩打磨而成。輓詩女神昂然立在神殿之前,高舉著牧杖和鈴鼓,兩眼平視,似乎正在召喚那些迷失的靈魂和遊盪的亡靈。神殿的廊柱下堆放著不計其數的棺材和骨灰盒,所有的棺材上都放著一把發著金色微光的鑲著寶石的長劍;所有的骨灰盒上都放著一本厚厚的牛皮封面古書。第二座神殿和殿前的情詩女神都是由巨大的冰塊雕琢而成。整座神殿都散發出瑩白的輝光。情詩女神挽著一個花籃,拿著一把長笛,低著頭,像是一個正在思念情郎的少女。神殿的廊柱下,立著許多和人一樣高的巨大冰塊,冰塊裡面影影綽綽,內中似乎有人。
第三座神殿和殿前的聖詩女神都是由噴火的熔岩堆砌而成。整座神殿都燃燒著熊熊的烈火。聖詩女神左手拿著短劍,右手提著長棍,彷彿正想用神聖的火焰燒毀人間一切的污穢和邪惡。神殿的廊柱下,堆放著數不盡的熔岩巨蛋。那些蛋殼很多已經滿布皸紋,裂紋中噴涌著數尺高的灼熱白氣。第四座神殿和殿前的史詩女神都是由黃金澆鑄而成。整個殿堂在星光下熠熠生輝,璀璨奪目。史詩女神左手拿著蠟板,右手拿著鐵筆,神情肅然,似乎正在沉思,意欲落筆。神殿的廊柱下擺放著密密麻麻的鋼鐵熔爐,熔爐下雖然沒有炭火,熔爐里卻翻騰著滾沸的銀水。
第五座神殿和殿前的贊詩女神都是由一整棵巨大的橡樹雕刻而成。這株橡樹雖然被雕鏤得千瘡百孔,但卻依舊生機盎然。所有是廊柱、屋檐、台墀,全部都橫七豎八的生著碧綠的嫩條和青翠的新葉。神殿廊柱下密密匝匝的堆壘著許多鳥窩,鳥窩裡擠滿了半人高的巨蛋。贊詩女神的裙幅上開滿了白色的橡樹花朵。女神雙手捧在胸前,托著厚厚的一本書冊;她的頭頂戴著一頂桂花花冠。花冠上的金色花朵散發著絢爛而奪目金色光華。
中間的祭台比所有的神殿都要崔嵬。這座祭台有五面,每一面都有整齊劃一的台階。五個尖角處有三個擺放著一張巨大的青銅座椅,上面坐著桃林巫師供奉的戰爭、和平與記憶之神的石像。戰爭之神坐在左邊,穿著金色的鎧甲,戴著金色的王冠,手裡握著一根比他坐著高將近半的長矛。他的腰上懸挂著箭袋,背上背著金色的長弓。和平之神坐在右邊,穿著月白色長袍,左手拿著豐饒號角,右手拿著雙蛇鷹翼節杖。她的頭頂戴著禾穗和鮮花編織的花環。看起來既恬靜,又溫和。記憶之神坐在和平與戰爭之神的中間,他穿著銀色的長袍,左手拿著一盞青銅油燈,右手拿著一盞青銅燭台,燭台和油燈上都閃爍著三尺來高的火焰。
祭台的正中,站著巨大巍然的時間之神。他的手中拿著一柄巨大的青銅鐮刀。他的腰帶在他的腰身上像水流一樣的循環流動。他的肚子高高的隆起,凸起的肚皮下依稀可辨內中被吞噬之人的身體。祭台剩下的兩個角落上,有兩個小小的水池,裡面噴涌著雪白的泉水。時間之神右足邊的泉水旁有一隻白玉天鵝;左足邊的泉水旁匍匐著兩個比常人高出一半的園丁。這兩個園丁一男一女,男的拿著鐵鍬,女的拿著修枝剪。
在兩汪泉水的中間,放著一個半人高的托盤,裡面放著兩個晶瑩剔透的水晶杯。托盤的後面,坐著兩個記憶之神女兒的石像。左邊的是悲劇女神,她眼眸深陷,兩頰深陷,有一雙細長的八字眉,穿著一件紅色的單肩束腰長裙,披著一件紅色的委地斗篷,拿著她的豎琴;右邊的是喜劇女神,她長眉飛揚,雙眼澄澈,嘴角微微上翹,穿著一件金色的雙肩直筒百褶長裙,兩臂上掛著金色的拖地束帶,拿著她的七弦琴。
碧水瞪大了眼睛,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不敢動作。金波用力的拉了她兩下,她才回過神,踉踉蹌蹌的跟上了她的腳步。金波徑直走向祭台。雲凝仰望著台墀上的時間之神。在金波和碧水踏足祭台台階的那一刻起,這位時空之神的眼睛似乎就垂了下來,彷彿在緊緊的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走上台階,兩側泉水的奔突之聲清晰可聞。走到放著水晶杯的托盤前,金波仰望了一下兩位女神的石像,準備從她們身旁繞過去。
「站住。」兩位女神石像突然站了起來。
碧水嚇了一跳,幾乎就要轉身逃跑。金波摟住她的肩膀——「別怕。這是我們自己家的巫師塔。」雲凝瞠目結舌,下意識的靠近風徹,風徹看了他一眼,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我們都在一起。」
喜劇女神伸出手,指著金波身旁的水晶杯——「你可以自由選擇飲用哪一邊的泉水。」悲劇女神的眼神看起來充滿了憐憫——「兩汪泉水。一邊是記憶之泉,能讓你們找回失去的記憶,賜予你們守護者的魔力。一邊是遺忘之泉,會讓你們立刻死去,並失去今生所有的記憶。一切又將重新開始。」
喜劇女神慢慢的走上前來,她整整有三丈高!碧水被她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金波遲疑了一下,拿起了一個水晶杯。悲劇女王也走了上來,朝碧水招手——「你們必須同時作出選擇。」喜劇女王露出了一個微笑——「是的,你們可以選擇一起遺忘,可以選擇一起想起過往。但是,你們不允許作出不同的選擇,守護者要麼沒有,要麼必須是兩位。」
碧水拉住金波,「我們可以選擇不喝。我們幹嘛要去冒這個險!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生活。現在你回來了!我們有積雪林地!我們可以找到更多的松果……」金波拿起另一個杯子,遞給碧水,「不。妹妹。我不想再作為一個螻蟻而活著。要麼成為自己生命和命運的主宰,要麼痛苦而絕望的死去。」
「我要提醒你。」悲劇女王望著碧水,慢慢的舉起了她的豎琴,「如果你們的選擇不一致,我會立刻消滅你們。時間之神的規則不容改變。」
「我們曾經來過嗎?」金波突然開口問道,「你說過,當選擇錯誤,一切都將重新開始。這個重新開始是什麼意思?」
「你們來過無數次了。」悲劇女王看起來顯得有些憂傷,「你們不一定能選擇到記憶之泉。我看到你們在我眼前灰飛煙滅很多回。但你們是時間的守護者,你們的靈魂是上古巫師們獻給時間之神的祭品。你們的靈魂永恆不滅。當舊的身體開始腐朽,新的身體將在時間之神的祭壇開始呼吸。」
「既然我們都是時間的僕從,為什麼不直接賜給我們記憶之泉?」
「時間的主宰必須屈從命運的指引。」悲劇女王朝金波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如果你們選擇錯誤,那就說明作出決定的你們還沒有做好成為守護者的準備。不是每一個時代都需要守護者。守護者太過於強大,只能依靠你們彼此來進行約束。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必須同生同滅的原因。」
「喝下記憶之泉,我們就能記起以前每一世的記憶嗎?」
「不。你們只會記起最原始的,由時間之神賜予的永恆烙印。遺忘之泉已經抹去了你們在人世間的記憶。塵世間曾經有過的一切糾纏,都已經不復存在。」
「既然我們是在時間之神的祭台復活的,那我們的父母是誰?」碧水突然打了個哆嗦,一臉驚怖的望向金波。
「你們沒有父母。」悲劇女王看起來更悲傷了,「照顧你們的,教授你們的,都是園丁。這些園丁都是記憶與遺忘之泉中被禁錮的痛苦靈魂。當你們重生,就會從這些被永恆痛苦折磨的靈魂中選取兩位成為你們新生后的看護者。」
「那我們應該選擇天鵝之泉。」金波突然睜大了眼睛,「既然園丁是我們復活后照顧我們的人。那麼選擇天鵝之泉。我們就用不著這些園丁來照顧我們了。」
「不。我們應該選擇園丁之泉。」碧水接過了金波手中的水晶杯,「我們曾經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一切。成長、知識、記憶,還有愛。」碧水突然變得勇敢起來,她抬起頭,越過喜劇女神和悲劇女神,看了一眼時間之神。時間之神看起來神色漠然,似乎眼前發生的一切他都毫不在乎。
碧水在園丁腳下盛滿了一杯園丁之泉,端在掌心。金波就這麼看過去,突然間就有些恍惚,覺得她現在像極了那些殿堂中傳說的女神。她咬了咬嘴唇,回頭看了一眼那隻白玉天鵝,呼了一口氣,慢慢的走過來,在園丁腳下舀起一杯泉水,在碧水的臉頰親吻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端起杯子,和碧水一起,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