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赤狐將軍(中)
赤狐冷笑了一聲,朝飛魚努了努嘴——「把他留下來。好好的問一問。一定要把他家的底細問個清楚。」又轉過頭,安排黑魚——「你去找錦鯉.長河,就說因為先知去世,這幾天一條船也不能離港。明天我去找大祭司,要個封港令。晚上你再帶幾個最信任的黑袍子,一條船一條船的搜,就說是例行檢查。神域島遠離大陸,又只有這麼一個碼頭;他要離開,只能坐船。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捉住這個星野.孤峰。」黑魚聽一句點一次頭,聽到最後,簡直就像雞啄米。
飛魚聽見吩咐,卻是有點猶豫不決——「他是我們衛隊自己人。雖然和其他人並沒有多麼親近;但如果沒有正當理由,強行留他,恐怕衛隊裡頭會議論。一喧鬧,恐怕事情就傳開了。」赤狐聽得這話,卻是顯然有些吃驚——「你一個衛隊隊長,要留一個人下來,還需要什麼正當理由?你是識字以後看了《神之憲章》嗎?腦子被魚人給吃掉了?」
鄙薄時,看見他依然有些遲疑,抬頭瞪了他一眼——「先知是中毒死的。臨死之前,喝了那個星野.孤峰端過來的葯汁。而先知一死,那個孩子就失蹤了。這個理由,你覺得充分么?」飛魚聽見這話,兩個眼睛簡直瞪得像一條魚。
赤狐一聲冷笑——「一個孩子,怎麼會想到毒害先知。他背後一定有人指使。這件事必須隱秘,絕對不能打草驚蛇。不能讓下手的人知道我們已經在開始調查他了。所以,我不管你用什麼理由去說服你的同僚,總之,留下那個新柳.河谷。撬開他的嘴,要麼找到那個孩子藏身的地方,要麼找到其他的蛛絲馬跡。今晚,我會在鷹巢大廳等你。這件事是我親來安排的,沒有其他任何知道。管嚴你們這裡的嘴。我不想聽到任何風言風語。」
說完話,赤狐就抬腳朝茶房外走去,新柳正站在院廳門口,朝二樓的書記呼喊——「還不走么?我可鎖門了!」看見赤狐,新柳有點意外,愣了愣,趕著過來跟他行禮。赤狐嘴角抿了抿,朝他點點頭,就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雪月當頭,街上冷沁沁的;街道兩旁的紫桐生滿了新葉,褐黃的樹榦上鵝黃嫩綠,抬眼一望,像是誰家的孩子踢翻了顏料桶,潑了這滿眼的春色。美景照眼,赤狐卻覺得無比心煩意亂。這時候街頭人正多,紫桐各處行政衙門正是下班的時分,有忙著回家的,匆匆獨行,有約著去酒肆玩鬧的,呼朋喚友,聚眾而行;那桐花集夜市也正忙著開市,賣時興衣裳的,賣香薰蠟燭的,賣藏了一冬的瓜果的,你推我搡,熙熙攘攘;那雨桐學院的新學士有正下午學的,有準備上晚學的,各色人等,摩肩擦踵,來來往往,誰也沒注意到靠街邊快步走著的赤狐。
赤狐低著頭,一邊急匆匆的趕路,一邊在心裡想著編造沒有第一時間趕去鷹巢大廳的理由。剛剛走到離開紫桐大道的黑鴉林路口,準備從「渡客」酒館轉回紫塔長道,突然間,一個人就從人群里撲了出來,從背後猛然抱住了赤狐;一把冰冷的匕首也貼在了赤狐的腰上。
赤狐唬了一跳,一點也不敢動。那個人從後面朝赤狐的耳朵吹了一口氣,濕濕的,熱熱的——「很好。看來你很有些被挾持的經驗。」赤狐渾身僵直,手腳有些不聽使喚,兩個眼睛下意識的四下里一通掃——身旁雖然人多,卻是一個人也沒瞧出異常。赤狐身體僵板,嘴皮子卻出乎意料的麻溜——「向來是我從背後抱別人,沒想到今天成了被抱的那一個。
」那個人「嘿嘿」一笑,拖著赤狐走進了渡客酒館。
酒館的門半掩著,輕輕一碰就開。裡頭沒點燭火,雖然雪月清亮,架不住這酒館關緊了窗戶,黑黝黝的,跟個地窖一樣黑。雖然伸手不見五指,那匕首冷冰冰的貼在腰肋上,卻是不用眼睛看也曉得。那人的手臂遒勁有力,臂膀十分粗壯,赤狐試探著動了動,那人立刻就把匕首立了起來,尖銳的鋒鏑刺在赤狐的肚臍上。
雖然隔著兩件衣裳,赤狐依然感覺有些刺痛——雖然還是雪月初春,赤狐天生怕熱,穿得很少,一件貼肉的無袖絲綢褂子,一件去年冬天新做的薄棉布制服。莫說那匕首用力頂著,就是略貼緊些,也覺得冰涼刺骨。那人對赤狐的緊張和僵硬顯然有所察覺,他貼著赤狐的脖子,朝他哈著熱氣——「將軍。你可別輕舉妄動。這是寶盆國的赤口青鋒劍,你就是個鐵人,也吃不住一下。」
赤狐舔了舔焦乾的唇,雖然人不敢動,眼珠卻瞪得老大,極力想看清這個漆黑的酒館。酒櫃櫃檯上趴著個人,一動不動,瞧著像是黑鴉林的那個胖乎乎的酒保;只是整個人黑糊糊的,肚皮下汪著一灘烏漆麻黑的東西,可能是打翻的酒;但從這個人僵直的樣子來看,很有可能,那是他的乾涸的血。通往酒館二樓的樓梯口也趴著個人,從他的姿勢看,應該是想跑上樓去,只是他的脖子被人狠狠的擰過了一把,臉都轉到背上來了——恐怕是再也上不了樓了。
酒館門后,一左一右的站著兩個鐵塔一樣的大漢。穿著黑色的頭蓬,站在哪裡一動不動,如不仔細,只怕恍惚間,要認成門后的柱子。那人帶著赤狐一進來,這兩個黑壯大漢就關上了門。赤狐一向聰明,腦子轉得飛快,這時候卻有點發懵。他下意識的乾咳了一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平靜——「你們要幹什麼?」那人笑了起來——「你怎麼不問我們是誰?問清楚了,不就明白了么?」赤狐也跟著笑起來——「我不想認識你們。有什麼話,請說吧。」
那人對赤狐的態度非常滿意,在赤狐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兩下——「將軍。咱們無仇無怨,我完全不想傷害你。請你來這裡,我只是想知道,先知臨終前的預言。」赤狐吞了口口水——「先知的預言向來只能由西海梅林的法師保管。就是主教大人都不知道。我又從何得知呢?」那人「嘖嘖」兩聲,笑了起來——「我既然都請你過來了。你覺得還能用這種小把戲瞞人嗎?山林將軍,那變形藥水的滋味好不好?你現在的胃裡,是不是還覺得燒呼呼的,特別想再喝口水?」
不等赤狐回答,那人又伸出另外一隻手,從赤狐的左腋下環過去,攤在赤狐的眼前。他的手手掌粗大,手指比正常人都要長,最特別的,是他中指上,戴著一枚紅色的玉石戒指。單看形狀,這戒指就是一個紅玉雕琢而成的圓環,雖然光滑可鑒,但看著沒有水晶戒指晶瑩剔透,並不見得名貴。但這戒指一靠近赤狐的胸口,它就開始微微發出紅色的光芒。像是那玉石中的紅色變成了火光,正慢慢的從戒指中飛離出來。
赤狐從未見過這戒指,卻一眼就認出了它——這是神諭城失落的三處女神之戒中的「智慧戒」。神諭城信奉並祭祀希望之神和三處女神——秩序女神、智慧女神與命運女神。三位女神給予了神諭城三枚被祝福的戒指,一是秩序,二是智慧,三是命運。秩序之戒由歷屆的主教保管,智慧之戒與命運之戒由神諭城的祭司與先知代代相傳。但數千年前,當時的祭司意外身亡,智慧之戒就跟著他下落不明。因為沒有指定下一任祭司繼位,候選的三位助祭同時登上了祭台,才有了現在紅衣、白衣與黑衣三位祭司。
突然看見智慧之戒,赤狐的心不由自主的猛烈跳動起來。「你認得這戒指,就應該知道。沒有人能在它面前說謊。」那人在赤狐的背後講話,雖然沒有回頭,赤狐也感受到了他言語中的驕傲。
「天穹王朝的公主將在三月齊升的那一天降生。誰能得到公主,誰就能得到天下的霸權。」赤狐說出這個預言,莫名的覺得有些泄氣,一剎那間,他特別想回頭瞧瞧這個挾持自己的人究竟長什麼樣子;可不管心裡有多想,脖子卻就好像一個叛逆期的孩子,你叫他向東,他偏要向西;這當口叫它回頭,它卻又僵又硬,好像上了一層厚厚的熱蠟,完全不能轉動。
得到預言,那人卻沒有縮回手,戒指沒有,匕首也沒有。赤狐陡然間有些害怕,毫無緣由的,背心就開始冒汗。然而那人只是發了那麼一剎那的呆。門口的那黑壯漢子看出了他的恍惚,在他肩頭輕輕拍了一拍。那人立刻清醒過來,兩手一縮,幾乎眨眼功夫,就跟那兩個大漢一起撞門衝出了渡客酒館。赤狐沒有馬上跳起來追出門,反倒是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氣——『他們竟然沒有殺人滅口!』
那三個人出去的時候撞開了門,並沒有關上,黑鴉林的風從岔路口吹過來,酒館門就一直「吱嘎吱嘎」的亂響。街上的行人聽見門響,也有探頭看的,但渡客酒館一直都門可羅雀,生意慘淡,誰都沒發現異常。赤狐多年前曾是這裡的常客,知道這裡的後門——酒櫃後面是個小廚房。廚房裡有個後門,推開門,就是紫桐樹林。
赤狐強迫自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彈簧似的猛跳起來,朝廚房跑過去。這廚房跟十多年前幾乎毫無區別。餿臭的洗碗槽,酸臭的下水道,窗戶邊堆滿了白天用過的碗碟杯子,洗了,晾著瀝水。酒館曾經雇過一個風流的廚娘,雖然是個寡婦,卻喜歡穿小白碎花的紅裙子,喜歡戴鮮紅的纏頭布,脖子特別細,特別長;她曾經很中意赤狐,偷偷的和他在廚房後門外約會過兩次。只可惜赤狐喜歡她又白又軟的身體,卻不喜歡她對錢財的貪婪。約過兩回,覺得不划算。就辜負了她的美意。
赤狐推開後門,跑進了紫桐樹林。樹林里現在正吵嚷——渡鴉們在外飛了一整天,正是還巢的時分。漫天都穿梭著黑鴉們的身影。四處都能聽見它們嘶啞又高亢的呱噪。紫桐林堆滿了去年吹落的枯葉,一半都已經發黑,變成了蓬軟腥臭的腐泥。赤狐跑得飛快,藍月還沒爬上紫桐林的樹梢,他就已經竄回了鷹翼紫塔鐵門。
鐵門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崗哨裡頭倒歪著個人,但顯然喝多了,呼嚕聲震天響。赤狐在鐵門上重重的拍了幾巴掌,那傢伙一動沒動,呼嚕聲反而越來越響。赤狐罵了兩聲,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紫塔所有的門和牆都有神諭者的保護魔法,沒有鑰匙開門,誰都無法進出。而鑰匙們,誰都不願意離開美麗的鼓浪花園。
赤狐抬頭瞧了瞧天色,藍月掛上了鷹翼紫塔的第一層,白月在它的上方,現在還不到藍月的一半大,顏色也十分黯淡;紫月在藍月的下方,也不過藍月的一半大小,一點光華也沒有,看著還有些發紅,像顆熟透了的葡萄。赤狐有點躊躇——望左走,要爬上候鳥台,望右走,得走到迎風嶼。候鳥台太高,守門的還得兼顧燈塔,因為高,晚上少有人上去,守衛一般都愛在燈塔上吃酒賭錢,去了,也未必有人答應。迎風嶼一邊是高牆,一邊是萬丈懸崖,雖然有個小門,安排了人值守,但平常幾乎無人進出。天一黑,那守衛早不知摸到哪裡去了。只怕去了也白去。
赤狐越想越覺得喪氣——近侍軍現在都涌在秘術處,等著他去挑選未來的祭酒。雪狼.林海現在肯定樂開了花,正在等著自己出醜。更惱火的是,這事還不能傳到孤鶩.金芒的耳朵里。如果他知道自己沒有直接去鷹巢大廳,而是溜出了鼓浪花園,一定會起疑心。
正沮喪得無以復加,鐵門裡頭卻突然傳來了腳步聲。赤狐驚喜的抬頭,看見的,卻是崗哨里的那個醉漢。這醉漢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嘴裡嘟嚷個不停,兩隻眼睛像是有些睜不開。雖然他腳步踉蹌,口齒不清,但卻不妨礙他順利的打開了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