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赤狐將軍(下)
開門后,他站在門口,向赤狐行了一個屈膝禮,含混不清的嘀咕起來。赤狐驚喜之餘,無心聽他說話,一邊隨口問了一句話,一邊慌忙向裡面跑去。奔跑之時,隱隱約約聽見這醉漢的回答——「大人,我叫蒼狗,蒼狗.上野……」赤狐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只是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管他哩!一個看門的近侍軍!能是什麼好出身!
赤狐急匆匆的一路狂奔。臨近鷹巢大廳,他反而停住了腳步,拍了拍胸口,開始不緊不慢的走向鷹巢大廳。鷹巢大廳在雙塔之間,離金塔稍近,是近侍軍的營所和金庫所在。整個鷹巢大廳都圍著一圈高聳的石牆。石牆頂上插滿了尖利的刀片,遠遠看著像是飄落的雪鷹羽毛。鷹巢大廳地面之上是近侍軍的營所,而地下則是神諭城的金庫。金庫的入口就在近侍軍議事廳的階梯下方。
現在整個議事廳都簇滿了人,兩側的台階和下方的金庫階梯上都站滿了前來候選的白袍子。看見赤狐,原本喧囂沸騰的人群立刻就安靜了下來。赤狐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散開來,給他讓出一條狹窄的行道。赤狐非常喜歡所有人都盯著自己的這種感覺,完全沒有覺得不自在。在眾人的注視下,甚至覺得腳步都輕快起來。
他一邊登上台階,一邊向兩邊打量——簇擁的人群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所有人的眼神都又熱烈又期待。赤狐環視之餘,也朝眾人點頭致意。慢慢登上議事廳大門,門裡早就迎出人來。這人身形魁梧,比赤狐整整高了一個頭,長著一張國字臉,但因為五官特別大,反倒顯得臉特別小。他的肚子向外微微凸起,像是蓋了一口圓鍋在肚皮上,腿特別長,彷彿腰帶直接系在了胸口。
這是近侍軍的統領,雪狼.林海。他急匆匆的迎上前,氣喘吁吁的說話,好像一路跑過來的不是赤狐,而是他——「將軍。滄洲、澄江兩位大人等候多時了。」赤狐聽見彙報,下意識的有點納悶。眠鷗.滄洲是白衣祭司,是金庫總管,征鴻.澄江是黑衣祭司,是輔政總管;一個想著怎麼賺錢,一個想著怎麼花錢。一個尋常總是要赤狐節儉,挖空心思削減開銷;一個總是推給赤狐數不盡的麻煩——鎮壓、封鎖、巡邏、糾察!好像他永遠不明白近侍軍和衛隊有什麼區別。
赤狐停住腳步,覷眼向大廳裡面打量。滄洲祭司端坐在大廳上方,臉色刷白,但兩眉舒展,看不出一點焦慮和急切,完全不像等了多時的樣子。澄江祭司站在大廳的一側,兩手背在背上,瞧著大廳的壁畫出神——那壁畫應該是神諭城某位僧侶的傑作,畫的是雙塔建起之前的鼓浪花園。這畫已經有些年頭,因為沒有落款,也沒有簽章,並不知出自誰手。
看見赤狐,滄洲立刻站了起來——「將軍!你這是去哪裡了,所有人都在等你!」換做平常,赤狐一定滿臉堆笑的回答,但今天不行,赤狐咳嗽了一聲,挺直腰板,向眠鷗.滄洲行了一個抬手敬禮——「我聽說了先知的事情,想過去看看……」話還沒說完,滄洲就立刻打斷了他——「你怎麼進得去!聖徒們已經封鎖了整座神語聖殿。除了主教和主持葬禮的神使,誰都不能進入聖殿。就算是祭酒,也只能在聖殿的先祖大廳等他們送出棺槨。」
赤狐聳聳肩,訕笑一聲:「那兩位大人,是來看我挑選祭酒嗎?」眠鷗嘴角一抿,回頭瞧了瞧征鴻.澄江祭司,猶豫了一下,回答得相當遲緩——「是的。
當然,我們還有些別的事情。等你挑選好祭酒。再來商量。」祭酒是近侍軍中最特殊的職位,是天神祭祀中行祭酒之禮的神職人員。俸祿幾乎和近侍軍的副統領相差無幾——工作起來,那可要比副統領輕鬆得多。更重要的是,祭酒在神諭城相當受人尊敬,是個非常體面的職位。
赤狐朝雪狼點點頭,讓他把報名的名冊遞過來。雪狼一邊遞過名冊,一邊向他彙報——「按照往年挑選的慣例,需要……」赤狐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不,林海。我們不需要慣例。我們已經沒有時間按照傳統來進行挑選了。現在的天氣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現在的神使只會使用神光術進行破壞,沒有人會花心思研究怎樣用神光讓一具屍體既不腐爛,又不發臭。」赤狐把冊子拋在桌子上,快速的掃了幾眼,直接念出了名冊上的一串名字,在念到第二十個的時候,他合上了冊子,眉毛緊皺,很是費勁的想了想,補了一個名字——「黑狗.上野。不,應該是蒼狗.上野。見鬼,到底是黑狗還是蒼狗!」
「如果是鷹翼紫塔守門的那個,我想應該是蒼狗.上野。」雪狼乾巴巴的補充道,「將軍大人。他可是個酒鬼。」「那不正好做祭酒么?」赤狐將名冊提起來,拋給了雪狼,「出去宣布人選,然後讓他們全都滾蛋!除了那二十一個祭酒要趕去金塔,其餘的趕緊回到自己的崗哨!」雪狼很不情願的拿起名冊,心裡彆扭得要命——赤狐挑選的這二十一個祭酒,一多半都是雪狼精心栽培的下屬。雪狼心裡一邊罵赤狐可惡,一邊罵這些下屬可恨。走向廳外時,他偷偷看了一眼征鴻.澄江。他仍然還在發獃,似乎對這祭酒的名單一點也不在意。
雪狼在外面宣讀人選。眠鷗在裡面掰著手指算賬——「一個祭酒的月俸是八個銀幣;一個白袍子的月俸是四個銀幣五百個銅板;今後每個月我們要多支出七十三個銀幣和五百個銅板!噢,不對,祭酒的老婆每個月還得再給三個銀幣的守戒費!該死,要這些祭酒管好自己的褲襠我們還得花錢!」聽見他算賬,征鴻馬上就感到心煩意亂,他趕緊在眠鷗身邊坐了下來,提醒他:「我們應該和將軍商量正經事了!」
赤狐警惕的打量眠鷗,眠鷗從懷裡摸出他的紫藤花魔杖,朝門口輕輕一揮。大門「嘭」的一下,立刻就關得鐵緊。門外的雪狼嚇了一跳。他有點不高興,但還有已經到了下崗時間的白袍子們不肯離開,還在階梯上三五成群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也不好意思把耳朵貼到門上偷聽祭司和將軍的談話。.
關上門,眠鷗咳嗽兩聲,直接向赤狐說明了來意——「聖徒確認過了,先知是被毒死的。主教大人要你追查下毒的是誰。但這件事要辦得隱秘。對外只能宣稱是金庫失竊了。」赤狐嚇了一跳,有點遲疑——「當然。這件事必須徹底追查。但是,金芒大人呢?他怎麼沒來?」征鴻坐在眠鷗的旁邊,一直有點心不在焉,聽見問起孤鶩,嘴角擠出一絲笑意——「雖然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但主教大人對西海梅林的法師有點不太信任。他已經派金芒大人去和那位微雨.長野法師談話去了。追查這件事,如果白袍子人手吃力,你可以借調黑袍子。四大衛隊的人,隨時恭候差遣。」
赤狐聽到這句話,不由自主的張大了嘴,不知是聽說了對西海梅林的不信任還是聽說了對四大衛隊的調遣權。征鴻眨了眨眼,身體微微前傾——「本來我們不應該懷疑西海梅林。但是先知的命運之戒不見了。你知道,我們本來就已經失去了智慧之戒。沒有智慧戒指的祝福,我們的奧術師一代不如一代,奧術的能量也開始凝固消沉。瓊花院的僧侶們現在甚至已經開始無視我們的命令。如今連命運之戒都不見了。那我們怎麼還能再次獲得命運的垂青!」
聽見這一段話,赤狐卻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窗外——雪月懸在高空,冰月與夢月光華黯淡,都只有一圈模糊的光暈;時間已經不早了,飛魚還沒有將新柳送過來!赤狐瞧向征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誠懇——「大人。你放心。我馬上就開始追查。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征鴻對他的回答顯然相當滿意,微微一笑——「不過,雖然我答應了主教大人,讓四大衛隊盡全力的提供幫助。但是,你知道,藍楹衛隊要管理港口,每天都有各國的貿易船隻往來,他們的人手本來就不夠。能給予的幫助非常有限。彩葉衛隊是所有衛隊中人手最多的,但先知去世,大部分的貴族都非常的驚惶。為了讓這些貴族老爺們獲得平靜與安寧,我已經安排彩葉衛隊,增派人手,加強巡邏。尤其是晚上,至少要有七個分隊在彩葉街區巡邏。而樞密院和秘書院那些老爺們的府邸,則要固定至少四個人的小隊日夜駐守。這一調遣,他們甚至連課稅司和金庫錢櫃的守衛都抽走了。我看很難再幫得上你什麼忙。當然,紫桐區你是知道的。你就是紫桐區長大的人。你知道那個地方,擠滿了窮學生、娼妓、小偷和懶惰的賤民。每天都有人在打架鬧事,偷竊搶劫。紫桐衛隊的人不但要忙著跟這些窮鬼糾纏,還要忙著和那些娼妓廝混,他們能幫上你什麼忙?剩下的,就只有玉蘭衛隊了。」
征鴻一口氣講下來,有些口渴,捧起先前雪狼吩咐人準備的青果蜂蜜水,抿了兩口,繼續同赤狐講話:「玉蘭衛隊人手足,隊伍也很年輕。他們還有好幾個比武大會的冠軍!可他們都是一群野蠻人!識字的人不到一半!這些傢伙可不能放進花園。那些肉嘟嘟,嫩刮刮的胖僧侶們,不要說調查,就是跟他們說話,只怕都要嚇死了。所以,我已經跟碧蛙.清池安排過了。讓他調派人手,在全島都展開調查。這樣,近侍軍就可以集中人力,全力在鼓浪花園展開追查了。」
赤狐聽到這裡,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他聳了聳肩,朝征鴻瓮聲瓮氣的回答:「祭司大人。您對我們近侍軍真是太體貼了。」征鴻點點頭,笑著說:「近侍軍的人少,責任又大,你們的統領又空著兩個缺,哪裡安排得過來。最重要的是,聖徒懷疑那些瓊花院的僧侶見寶起意,而瓊花院的僧侶們又疑心他們監守自盜。現在僧侶們自發聚集在金塔,要向主教大人請願,要求徹查那些聖徒。現在神使們守著先知的聖體,聖徒們已經湧出了花園,走上了街頭,正在號召信徒,準備舉行遊行,要求解散瓊花院,將這些僧侶們要麼關起來,要麼趕出去。衛隊不敢驅趕聖徒,也不敢驅逐僧侶。只有近侍軍可以出面。」
聽到這裡,眠鷗也開始覺得頭疼起來——「這些聖徒真的是無法無天!他們在先知的庇護下一向為所欲為。從來不把瓊花院放在眼裡!他們自己放棄了奧術,還蠻不講理的不準別人學習!但命運早就放棄了他們!落星從來都沒提到過下一任的先知!說不定他將是神諭城最後一個先知了!依我說,先把他們統統都關起來,一個一個的嚴刑拷打,一定能審出戒指的下落。」
征鴻頗有些同情的望了眠鷗兩眼,盡量溫和的勸慰——「先知剛剛去世,我們就把聖徒全部關起來。這可不合適。外人會怎麼看待和議論我們?」眠鷗和征鴻低頭交談,赤狐立起耳朵傾聽他們的每一個字眼,希望能聽出蛛絲馬跡。赤狐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念他的頂頭上司孤鶩.金芒。眠鷗和征鴻簡直就像兩個菜市場上嘰嘰呱呱的老太婆,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是在吵架還是在討價還價——既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也沒有要走開去的架勢。
赤狐咳嗽了一聲,決定失儀一回,打斷了祭司們的談話——「僧侶們現在還在金塔么?那,要不要我過去一趟?」眠鷗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說:「不,不用。游鹿.雲峰已經在金塔了。有他在,僧侶們不會鬧出什麼亂子!就讓他們呆在金塔吧。只有群聚才能讓恐懼平息。」赤狐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又說不出哪裡有些蹊蹺,正覺得忐忑,外頭傳來了雪狼的聲音——「將軍,您家的僕人找您有急事。」赤狐還沒回答,眠鷗就提高了聲音——「什麼事?」
雪狼貼在門上回答——「聽說是山林夫人摔傷了。」赤狐趕緊推門出來,他家的女僕翠羽.小橋滿頭熱汗的站在雪狼的身邊。因為跑得很急,她兩頰緋紅,胸口劇烈的起伏,兩條腿還有點發顫。看見赤狐,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急匆匆的開口,反而朝後退開了幾步。雪狼看見她的舉動,雖然有點不情願,還是勉強擠出個笑容,知趣的退下幾個台階,稍作迴避。
赤狐走過來,不緊不慢的問她:「夫人怎麼會摔傷?很嚴重嗎?」翠羽吞了一口口水,左手按住胸口,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夫人今天去紫桐集市買香薰蠟燭。遇上了聖徒和僧侶的暴動。夫人的馬匹受驚,從馬車上摔下來了。雖然嚇得不輕,但只是一點擦傷。」赤狐還沒回答,門裡就傳來了眠鷗的聲音——「既然只是嚇著了,也值得跑過來報信?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翠羽抬頭瞧了瞧門框上倚著的眠鷗祭司,顯得有點害怕——「夫人是沒事。可馬車翻到,把一個驚惶奔逃的路人給壓死了。」
赤狐沒作聲,台階下的雪狼反而嚇了一跳——「誰?誰被壓死了?」翠羽戰戰兢兢的瞄了一眼雪狼,微微屈膝,期期艾艾道:「是河谷家的新柳先生。」雪狼眉毛皺成一團——「新柳.河谷?這是誰?紫桐區從哪裡冒出這麼一個河谷家來?這個不是賤民的姓氏!可我為什麼從來沒聽說過什麼河谷家?」翠羽朝前走了兩步,神色看起來十分慌亂——「將軍,夫人被紫桐衛隊給留下來了。他們不肯放她回來。只允許我一個人來報信。您快想想辦法,夫人嚇壞了。她已經哭濕兩條手帕了。要是把眼睛哭壞了,那可怎麼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