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侍女青杏（中）

穠李嬤嬤顯然也非常的失望——「院子恐怕好幾天沒有打掃了。堆滿了枯葉。前偏廳亂成一團，上次教學留下的板書還在，公主學過的書扔在桌子上也沒有收拾。上面都蒙上灰塵了！壁爐里還有半個生霉的蘋果！窗帘底下，沙發後面，壁爐上面，全是灰。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哪個皇室，不，我甚至沒見過哪個伯爵家的房子這麼糟糕！這些僕從太放肆了，自從皇后懷孕以來，他們恐怕就沒把公主的起居放在心頭了。」

大嬤嬤對此似乎也有點沮喪——「是的。情況不算太樂觀。但你們不是來了么？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我們可以保證公主在選擇守衛騎士的時候不出任何岔子。你們要相信自己……」

樓下傳來了推門聲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定是海棠嬤嬤帶著人過來。青杏皺了皺眉，提著裙子，小心翼翼的溜上樓梯，躡手躡腳的一路小跑。雲虹公主住在四樓。她的房間是整座大樓最高的，也是最大的，房間三面都是窗戶。青杏輕輕推開房門。房間里沒開窗戶，但兩邊壁爐的火都燃得正旺，將整個房間都照得又紅又亮。

青杏帶上門，輕輕的拍了拍胸口，平穩一下呼吸，開始一扇窗一扇窗的拉開窗帘。這些窗帘外面是一層琥珀色的輕紗，上面綉著漂亮的蝴蝶與鮮花；內層是薄薄的淡黃色天鵝絨，除了鑲著一層金色的波浪紋花邊，什麼紋飾都沒有。這些窗戶非常的高，窗帘雖然都很薄很軟，但拉起來還是非常的費勁。青杏扯開三架窗帘后，額頭都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朝露小姐，今天你怎麼來得這麼早？」寶石帘子里傳來了雲虹公主的聲音。青杏回頭看過去，公主把被子裹得很緊，只露出了半張臉。漂亮的綠眼睛藏在亂蓬蓬的銀色頭髮裡面，簡直像一顆碩大的貓眼石。青杏轉過身，向公主行了一個屈膝禮，起身後，一邊繼續扯她的窗帘，一邊回答公主的問詢——「恐怕以後都要起這麼早了。公主殿下。今天大嬤嬤帶著兩位教養嬤嬤來了。她們對您起床這件事很不滿意。她們希望您能早點起來，或者預習，或者複習，總得做點什麼。不能老是賴床。」

「我不想讀書！」雲虹公主聽見預習複習就覺得頭疼，「雨桐司鐸總是教我讀《神跡》和《神曲》，還總是讀女神們戰鬥的故事。我可不想成為一個戰士。朝露小姐，你讀過女神們的故事嗎？」青杏愣了愣，老實的回答——「不。公主殿下。我的母親會給我講女神們的故事。但是讀書嘛，說真的。我識字不多。我母親說過，女孩子能寫自己的名字，就已經不錯了。讀書是文官們的事情。他們要治理國家，要制定稅賦，當然得識字。我們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有個好手藝，得學會做飯，學會縫紉。不然，讀再多的書，可也沒有男人願意迎娶。」

雲虹公主聽見青杏的回答，嘆了一口氣，說：「朝露小姐，你的母親可真是太傳統了。我覺得吧，女孩幹嘛非得嫁給男人。難道女孩兒就不可以做文官了嗎？」青杏笑了起來，回過頭，向公主又行了一個屈膝禮——「是的。公主殿下，到目前為止。女孩兒還不可以做官。文官不行，武官也不行的。只不過，或許將來您能改變這一切。畢竟您是奇迹公主，不是嗎？」

雲虹公主嘀咕了兩句，還沒回答。「吱嘎」一聲，門被推開了。廚娘把早餐餐車推了進來。雲虹公主掀開被子，撩開五彩斑斕的寶石帘子，「咚」然一聲跳下床，一把揭開了薄鋁餐盤蓋子，

探頭一望，盤子里裝著的，是滿滿一大杯溫熱的甜牛奶，一大塊又白又軟的蛋糕卷，一碟子碼得高高的果乾和乾果，一大碗切成細絲的窖存蔬菜，外加一塊比她臉都大的熏豬肉和一整塊煎得外焦里嫩的雞胸肉。

雲虹望了兩眼，「哐啷」一聲又蓋上了蓋子，有點不高興的嘟起嘴——「我說過，我想喝上次那種甜甜的蜂蜜水。」廚娘不知道怎麼辦，轉頭瞧向青杏，青杏扯過一扇窗帘，抹了一把汗，朝公主笑眯眯的勸說：「公主殿下，您還沒滿十二歲。是不能喝蜂蜜水的。」「可是我上次喝過了！」雲虹有點氣惱，「既然能喝第一次，當然可以喝第二次。」青杏朝廚娘使了個眼色，廚娘會意，放下餐車，悄悄的退開，不聲不響的退出了房間。

青杏慢慢的走過來，揭開了餐車蓋子，瞄了一眼，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早餐，因為害怕來不及，廚娘都會在頭一天晚上準備好早餐。一般都是兩片乾麵包，兩片熏豬肉和一碟子風乾菜或者腌菜，如果時間來得及，廚娘還會給侍女準備兩個白水煮雞蛋。冬天牛奶比較稀缺，一般的侍女可就沒有了，有時候是一碗土豆湯，有時候是一碗干豌豆煮的濃湯。

青杏偷偷的嘆一口氣，又想起了家裡的小妹妹。朝露家是白露家的從族，但很多年前就衰敗了。青杏的父親甚至連個封號都沒撈著。家裡除了一個貴族頭銜，簡直家徒四壁。從懂事起，母親就在白露家做女僕，慢慢的熬成嬤嬤。母親很少回家，十幾天能回來一次就不錯了。母親回家，能帶回很大一包又干又硬的麵包，這些麵包看起來可不太好看，有些麵包片上甚至還有別人的牙齒印。母親每次都用土豆熬一大鍋濃湯，再把乾麵包撕成小片丟進去，放上一點點菜葉，能吃得青杏兩姐妹舔盤子。

等到青杏大一點，母親就拜託白露家的管家，把她送進宮裡選侍女。也是青杏的運氣，那一年各地選送來的侍女，全部在朝天山下的天幕神殿候選，遇著山洪爆發，被洪水沖走了幾十個，可憐剩下的不多，皇帝認為活下來的，都得到了女神的眷顧，因此一概免予考評，全部留用。不然，以青杏的條件，恐怕未必能入選。

皇宮就是皇宮，如果不是遇到飢荒，吃食還是很不錯的，至少不會再挨餓了。別人都算了，青杏特別想念自己的小妹妹。她比青杏小三歲，因為母親經常不在身邊，小妹妹幾乎都是跟著青杏長大的。她餓了什麼都吃，連自己的鼻涕都吃。青杏以前經常去河邊撈野菱角，剝一個，她啃一個，吃撐了也不吭聲。青杏走的頭一天晚上，她抱著青杏一直哭到天亮。青杏出門的時候，她藏在被窩裡不肯出來送行。等到青杏走遠了，隔著一重山了，又聽見山那邊傳來她的哭喊聲——「姐姐，我要姐姐。」

一想到妹妹，看看眼前的小公主，青杏特別溫柔的勸解她——「您上次是生病了。御醫吩咐了，才可以喝一點點。現在您身體好了，可就不能再喝了。」雲虹公主抬頭看了青杏，嘆了一口氣，拿起蛋糕，端起牛奶，一邊吃，一邊朝青杏搖頭晃腦的說話：「是你勸我。我才吃。如果是紅梅小姐勸我。我就不吃。」青杏放下餐車蓋子，一邊繼續拉窗帘，一邊微笑著問她：「那是為什麼？道理是一樣的，為什麼就不聽她的呢？」

雲虹吐了吐舌頭，笑嘻嘻的說：「我覺得她太傻了。嘰嘰喳喳的，整天跑來跑去，又慌又忙，活像一隻小母雞……」話還沒說完，門口突然傳來了大嬤嬤嚴肅的聲音——「作為高貴的公主，是不能隨便評騭別人的。」公主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牛奶都差點打翻在地。她驚訝的回頭，等到看清楚是被一群僕人和嬤嬤簇擁著前來的大嬤嬤，公主趕緊放下了吃食，咳嗽了兩聲，提起睡裙的裙角，向嬤嬤們行了一個側身禮。

夭桃嬤嬤盯著公主的裙子看了幾眼，明顯露出了一臉的嫌棄。青杏從柜子里拿出了一件綠孔雀毛的大氅，替公主披在肩頭。公主對一下子湧進半屋子人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慌亂，把大氅緊緊的裹住，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大嬤嬤看出了她的窘迫，朝她點了點頭，行了一個垂首禮，主動開了口——「公主殿下，在您生日的時候，皇帝陛下會為您和三皇子舉行盛大的守護儀式，挑選你們的守護騎士。按照慣例，應該是您的母親親自來教導您守護日的禮儀。但您知道，她的肚子現在太大了。別說走路，就是下床她都很緊張。所以，我們接受了皇帝陛下的邀請，前來教導您守護日的禮儀。」

雲虹公主顯然對她的嚴肅感到無比緊張，她往後退了兩步，將大氅裹得更緊——「可是。嬤嬤，我才過完生日不到一個月……」大嬤嬤點點頭，非常乾脆的打斷她：「是的，殿下。時間是有點緊張。但我相信您，您現在是王室唯一的公主。您一定理解並明白自己肩負的責任有多重大。」雲虹對大嬤嬤說的責任感到有點困惑，但她並不打算向她請教，她偷偷的暼了暼夭桃嬤嬤，對她眼神本能的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扯了扯大氅，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顯得鎮定——「是的。嬤嬤，我一定會好好的學習。一定不會辜負神殿和父王母后對我的期待。」

大嬤嬤對公主的回答還算滿意，她側過身，朝海棠嬤嬤吩咐：「除非有御醫的吩咐和安排，以後公主不能在卧室用膳。必須去三樓的餐廳。」海棠嬤嬤慌忙彎腰，老老實實的埋下頭，戰戰兢兢的回答：「是，我明白了。」大嬤嬤轉過頭，瞧了瞧公主的卧室，抿了抿嘴角，朝公主又行了一個垂首禮。公主會意，彎腰向她行了一個屈膝禮，大嬤嬤滿意的轉身，帶著一幫子人轉身離開，一邊走，一邊跟穠李嬤嬤吩咐事宜——「以後你來負責公主的起居和日常禮儀。她簡直什麼都不懂。見甚麼人，行什麼禮，完全是個笑話。還有，一個公主，床頂掛的不是帳幔，而是珠簾，這像什麼話！」

看見眾人走遠，雲虹「嗐」然一聲，將蛋糕和牛奶扔回餐車，撅著嘴，十分生氣的坐回床沿，兩條腿掛在床沿邊，不停的踢著珠簾，一邊踢，一邊向青杏發牢騷——「一個守護禮而已。怎麼弄得這樣麻煩！二哥哥跟我說了，守護騎士的聖靈早就離開了守護池。拋進池子里的東西，沒人打撈，永遠都不會自己上來。大哥和二哥的守護騎士都是父王直接指定的。他們不過就去守護池走了一趟，給騎士的聖靈供奉了麵包和牛奶。根本就沒有舉行什麼盛大的儀式！為什麼我和三哥的守護禮就這麼麻煩？還要學什麼禮儀！」

青杏拉完最後一扇窗帘，兩手叉腰，站在雲虹公主面前，一邊擦拭汗水，一邊含笑向她解釋：「親愛的公主殿下。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您和三皇子的守護禮格外引人注意。截止昨天，外事大臣已經收到七國使臣的青鳥書了。也就是說，至少會有七國的王公貴族會前來觀禮。有這麼多人觀瞻，王朝和神殿自然都格外重視。那肯定就得按照規矩辦事。麻煩自然在所難免。」

聽到「青鳥書」，公主就下意識的朝西南方瞧過去，西南方有一座風信塔，塔上最高那三層就是青鳥的巢穴。巨大的青鳥經常從塔上三三兩兩的飛起來，像鷹一樣的在高空之上盤桓。青鳥使站在塔頂的弔橋上，時不時的吹響他們的哨子，尖銳的哨聲劃破長空，像是鷹隼的尖嘯。

公主還在發愣，青杏已經微笑著把今天的衣服拿了過來，公主厭惡的瞧了一眼襯裙，嘆一口氣，突然拉住青杏的手，非常熱切的問她：「朝露小姐，今天下學后，你可以帶我去風信塔看看么？我還從來沒去過！」青杏遲疑了一下，有點拘謹的說：「那我們可能得跟海棠嬤嬤商量。她可不一定會同意。您知道，今天大嬤嬤……」雲虹一聽到「大嬤嬤」三個字，立刻就感到心跳加快，莫名其妙的有點喘不上氣，趕緊打斷青杏——「好了，好了。我不去了。不用去問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