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侍酒星河(中)

第9章 侍酒星河(中)

「不。侯爵大人。你從來都沒有叫我失望。」秋桐修士伸出手,很想摸一摸這個男孩的腦袋,但手舉到胸口,他又自覺的收了回來,「是你的父親。公爵大人讓人捎來了話。你很快就要進宮了。你會成為皇子曚曨的侍酒。你需要學習別的東西。宮裡的教引嬤嬤會來教你必要的禮儀和必需的才能。」看到星河頹喪的表情,秋桐修士終於伸出手,在他的肩頭輕輕的拍了兩下——「侍酒會和皇子一起讀書識字,一起騎射練武。教授你們的,會是高貴的司鐸大人和勇武的騎士大人,而不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修士。」

星河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毫不在乎——「是的。我知道。父親大人昨天已經告訴我了。」修士笑了笑,退開兩步,點點頭,向他行了一個半鞠躬的告別禮。星河咬著嘴唇,也行了一個半鞠躬的告別禮。秋桐取下帽子,捧在胸前,推開門急匆匆的走了。星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不知道是該關上門,還是該出門送別。最終他既沒有關門,也沒有送別,只是機械的坐在了書桌前。

書桌上擺著一本厚厚的《天穹帝國貴族圖鑑》。這是秋桐修士從教會借出來的珍藏。看來他走的時候肯定不像表面上那樣平靜和鎮定。秋桐修士才講到白露家。白露家世襲公爵,是天穹王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星河摩挲著書面的封皮,一點也不想翻開書。正當他盯著書皮發獃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公爵夫人的笑聲——「你看看,我說吧。這孩子很勤奮的。從不會睡懶覺。嬤嬤,你大可放心。這孩子比誰都乖巧。」

星河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

門口站著笑眯眯的公爵夫人流響.芳原和一位板著臉瞪著眼的嬤嬤,門外站著三個陌生的隨從。公爵夫人非常高,又瘦得厲害,頭髮又厚又密,整個人像一根燃燒將盡的火把。今天她穿著非常正式的深灰色禮服,裡面的襯裙蓬得像一把撐開的大傘。她走到門口,很有一點猶豫,瞧著像是怕卡在門口進不來。這位嬤嬤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素色長袍,系著一條黑色的金絲纏邊寬腰帶。簡直比神廟裡的修女穿得還要古板嚴肅。她大約四十來歲,雖然臉蛋像煮熟的雞蛋一樣光滑,但深沉的神色,深邃的眼神,無一不在向別人昭告她的久經人事。

她昂首闊步的走進來,離星河三四步遠時停住了腳步。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他一陣——「長得還算精神。」公爵夫人艱辛的穿過書房狹窄的門口,心有餘悸的跟了上來,毫不吝嗇對自己兒子的讚揚——「他可是重山家族的孩子!重山家族的先祖娶過好幾位夜月精靈公主。他們家的孩子,怎麼可能不精神!」

「是的,夜月精靈。」嬤嬤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讀過《千嶂王國貴族圖鑑》。書里是這樣記載的。高貴的夜月精靈是黑暗精靈的一支,他們不想與虛空精靈作戰,永遠的離開了黑暗深淵,在千嶂王國幽深的森林裡建立了他們輝煌的夜月王國。在與黑暗森林的巨魔爭奪領土的時候,得到了千嶂王國國王的幫助。夜月王國的公主愛上了英勇的千嶂國國王。」

顯然嬤嬤在來首相府之前,已經熟讀並熟知了重山家族的故事。雖然她賣弄得不動聲色,顯擺得清微淡遠,星河依然注意到了她骨子裡的不屑與鄙薄。「夜月精靈是傳說中最美的精靈之一。他們的眼睛像黑夜一樣深邃,他們的皮膚像月光一樣皎潔。他們是月亮女神的子嗣。」嬤嬤一邊誦念,一邊瞄向星河的眼睛,

「從第一位夜月公主嫁給千嶂王國的國王,已經過去一萬年了。除了一個美麗的傳說,這些夜月精靈什麼都沒留給他們混血的子嗣。就連深邃的眼睛和皎潔的皮膚,也都沒能留住。」

「我是山茶.炎夏。是曚曨皇子的教引嬤嬤。」講話的時候,嬤嬤甚至都沒看星河,她把頭仰得很高,眼角的餘光瞄著公爵夫人,「孩子,很顯然。你的老師教會了你怎樣成為一個公爵繼承人。他可沒教會你皇家禮儀。」星河偷偷瞄了公爵夫人一眼,她臉上滿滿的笑意,似乎完全沒體味到山茶嬤嬤話里的奚落。星河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背——這是從公爵大人那裡得來的教訓。要麼低頭挨罵,要麼昂著頭挨一頓板子。

山茶嬤嬤對侯爵大人的低頭感到很滿意,顯然這是一個被管教過的孩子。跟昡曜皇子的侍酒岩松比較起來,星河顯得順服得多。岩松是高槐.白露公爵的次子,簡直就是個野孩子,他一讀書就犯困,一練武就神采奕奕,對他而言,書本上的每一個字都是沉睡魔咒。他是次子,襲爵無望,不過空有一個貴族頭銜。但卻傲慢得就像個皇太子!從來都是用鼻孔在打量山茶嬤嬤。偏偏浮萍嬤嬤又呆又傻,根本管不住他!

「嬤嬤今天第一次來,應該先去看看你的房間。」公爵夫人終於覺察到有那麼一絲尷尬,「教授上課,不必急於一時。」

「我只來半天,用不著安排房間。」山茶嬤嬤對公爵夫人的安排顯然並不領情,「曚曨皇子有很多事情需要料理。沒有我照管,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是的。皇子太小,皇后又即將生產。所有的一切都得仰仗您來管理。」公爵夫人一點也沒有感到被冒犯,「我只是覺得您從宮裡急匆匆的來,講完課,又要急匆匆的趕回去,未免太辛苦。所以,這才準備了一間最好的客房,以備嬤嬤不時之需。當然了,這一切都要看您的意思。」

「那就去看看。」山茶嬤嬤終於感受到了公爵夫人的誠懇和體貼,「夫人您真是太客氣了。」公爵夫人如釋重負,偷偷的舒了一口氣,熱忱的在前面帶路,並特意吩咐所有的隨從都在書房等候。星河猜著了公爵夫人的意思,昨天晚上他偷偷的去那間房間看過了,床上放著一個黑漆小木盒,裡面裝滿了金幣和首飾。

夫人和嬤嬤離開后,門外的幾個僕從走了進來。他們都是山茶嬤嬤帶來的隨從,一個開始從包袱里拿書、拿教棍,一個開始收拾講桌。剩下一個慢慢的朝星河走了過來,向他行了一個點頭禮——「公爵大人今天在家么?」

「不在。」星河有點困惑,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了他,「他很少回家。皇帝陛下為他在宮裡安排了一座塔。你從宮裡來,應該見過首相塔。」

「我們並不是宮裡的人。」收拾書桌的隨從在一旁答話,「大人,我們是蒼穹神殿的文士。能被挑選出來侍奉您學習,是我們的榮幸。」

「是的。是我的榮幸。」走過來的隨從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他不緊不慢的從袖子里摸出來了一把又細又短的匕首,慢慢的舉了起來,「可惜你父親不在。」星河看見匕首,一顆心馬上狂跳起來,聲音有些發顫:「你,你想幹什麼?」

這個僕從提著匕首,猛然轉身,「噗嗤」一聲,匕首就像叉子插進了烤雞肉,狠狠的從那個收拾桌子的僕從胸口刺了進去。那個僕從滿臉的驚駭,五官陡然扭曲而顯得異常的猙獰,張大了口,卻沒發出一點聲音,身體像一條鱔魚一樣,慢慢的軟了下去,倒了下去。收拾書本的僕從聽見響動,下意識的回過頭。但他才剛扭過脖子,身體都還沒能轉過來,冰冷的匕首就直接刺穿了他的脖子。

星河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滿腦子都回蕩著一個聲音「快走!快跑!」然而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提都提不起來。手心背心莫名其妙的冒出汗水,汗津津的。跑是跑不動了,腦子裡那聲音又提醒他「快叫!快喊!」。然而星河喉嚨發顫,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收拾書本的那個僕從仰倒下來,還沒有斷氣,兩個眼睛瞪得像是想要裝下全世界,他身體不住的抽搐,喉嚨的破洞里發出「哧哧」的微響,鮮血順著他的脖子淌到了羊毛地毯上。血跡像是涌動的水流,在叢林里開闢自己的河道。

那個僕從提起匕首,微笑著向星河走了過來,看到星河一動不動,他「嘖嘖」兩聲,很有一點敬佩的意思,「虎門無犬子,你倒是很勇敢。小傢伙,告訴我,你的月光鑰匙在哪裡?」這句話提醒了星河,他亂得像糨糊的腦子馬上清醒過來——如果是父親,他該怎麼做?

星河猛然抓起桌子上那本厚厚的圖鑑,朝這個隨從扔了過去。書一脫手,他立刻朝門口跑過去。他告訴自己不能慌,但跑的時候還是踢翻了椅子,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就摔倒了——幸虧他踢中了椅子,身子朝前撲了一下。僕從的匕首從旁邊劃過來,只在他的背脊上劃出了一條口子,並沒有刺穿他的背心。

星河忍住劇痛,繼續朝門口跑去,從桌子到門口,短短十幾步,現在就像地獄到天堂那麼遠。跑沒兩步,那僕從就追了上來,狠狠的在星河的背上踹了一腳。「嘭」的一聲悶響,星河被踢到了壁爐的柱框上。他額頭在柱框上撞了個正著,痛是沒覺得,鮮血卻順著額頭糊了一臉,頭有點暈,感覺腦子似乎轉不太過來,一顆心卻跳得異常的快。星河下意識的緊緊按住胸口,彷彿一鬆手,心就要從胸腔蹦出來。

「小鬼,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的月光鑰匙在哪裡?」這個僕從揚起了匕首,「說了我就不殺你。」他的眼神非常的兇狠,好比一頭餓狼瞧著一隻肉嘟嘟肥兔子,完全沒有一點點的憐憫。星河瞧著他的眼睛——暴戾兇狠如公爵大人,也從未流露出這種眼神。

一想到父親,星河顫抖著張開了嘴,哆哆嗦嗦的講了出來——「在我父親的書房裡。」要去公爵大人的書房,就必須要經過三樓的衛兵室。現在正是交班的時候,裡面應該有四名衛兵!

可聽到星河的回應,這個僕從笑了起來——「真是很抱歉。我的侯爵大人。我不殺你,可我的匕首想嘗嘗你的鮮血!」他猛然揚起了手,星河腦子裡轟然一響,只這一瞬間,那匕首還未落下,心卻似乎已經停止了跳動。周遭彷彿也陡然安靜了下來,一切聲音都顯得又清脆又清晰——星河隱約聽見公爵夫人下樓的聲音,她的木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像是寂靜的森林裡來了一隻啄木鳥。

「星辰之怒,追魂奪命。」

門口猛然響起一句又急促又尖銳的話語——聽起來像是詩句,但又不太押韻。聲音一響,門外「倏」然一下,就射進來一簇奪目的星光之箭。飛箭「嘭」一聲響,精準無誤的射中了揮舞匕首的僕從。他的肩頭、胸口、肚腹被飛箭射出了一堆又細又密的創口。只是星光箭冰涼徹骨,所有的創口都蒙上了一層霜花,並沒有鮮血流出來。

僕從驚駭的回過頭,兩隻眼睛直愣愣的瞪過去,門口站著個文質彬彬的修士,肩頭披著的星光斗篷表明了他的身份。僕從張大了嘴,喉頭「咕嚕咕嚕」的響了兩聲,像是有什麼話要說,然而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啪」然一下,就倒在了星河的腳邊。他的匕首滾到了壁爐旁,在火光映照下,發出刺目的光亮。

星河驚魂未定的抬起頭,看見修士滿臉焦灼的跑了過來——「感謝女神!我的書忘在了這裡!」他一把把星河抱了起來,看著纖瘦的他,原來這麼結實,隔著厚厚的袍子,星河依舊感覺到他兩臂的力量。

「我的天啊!」門外響起了山茶嬤嬤的尖叫,星河用眼角的餘光望過去,看見她在尖叫兩聲以後,就扶著公爵夫人慢慢的昏了過去。公爵夫人兩個眼睛瞪得像兩顆水煮白雞蛋。修士朝她點點頭——「別怕,只是皮外傷。快叫人去找首相大人。我送他去卧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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