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侍酒星河(上)

第8章 侍酒星河(上)

天將拂曉,晨星漸隱。窗上的石竹花拉出纖細的影子,一絲一縷的鋪在星河胸口的護身符上。星河獃獃的坐了一宿,完全沒有覺得睏乏。對於父親的決定,他既困惑,又憤怒——儘管才十二歲,但他可是堂堂的星河.重山侯爵,天穹首相冷石.重山公爵唯一的兒子,是重山家公爵爵位的唯一繼承人!可冷石卻非要他去給皇子曚曨當侍酒!

這個皇子曚曨比星河小兩個月,個頭和星河相彷彿,巧合的是,兩個人都是一頭紅髮和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見過他們的人都嘖嘖稱奇,覺得星河比皇子昡曜更像是曚曨的孿生兄弟——昡曜雖然也是琥珀色的眼睛,卻生著一頭金棕色的頭髮。

對冷石公爵的命令,星河選擇了抗議和拒絕,而公爵大人對星河的回應,則是兩個耳光和一頓鞭子。公爵大人從來就不擅長解釋和勸說,他只負責發號施令和暴戾恣睢,不負責闡述原委和商量討論。公爵夫人流響雖然心痛兒子,卻既不敢勸解,又不敢阻擋。星河還小的時候,她還曾抱著他痛哭流涕,但當星河漸見長大,她的眼淚也漸見減少。彷彿孩子的成長,須得要母親的眼淚來澆灌。

如今的流響夫人慢慢的變得漠視一切,彷彿眼淚澆灌長大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苦果。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去神廟參加女神的祭禮。如果不是公爵大人的逼迫,她甚至懶得去拜會皇太后。對兒子去做侍酒,她完全不在乎。當星河倔強的拒絕時,她甚至感到驚訝和不解——侍酒是皇子最親近的侍從,既要陪著皇子讀書,又要陪著皇子騎射,雖然辛苦,但也算不上不體面。很多伯爵家的子爵們還爭著想做皇子的侍酒,畢竟家族裡只能有一個孩子繼承爵位,而每個伯爵家裡都有一堆的子爵,能和皇子們拉上關係,將來說不定就能混個正兒八經的官職,而不是只是一個貴族虛銜。

星河默默的看著石竹花的影子從肩頭縮到肚臍,肚臍周圍撒著很多細小的乾涸血點,一條鞭痕從肚臍旁邊一直拉到胸口,那是星河忍不住痛躲讓鞭子時發生的意外。冷石雖然冷酷,卻還並沒有殘暴到十分。他從來就只鞭打星河的脊背和屁股。用他的話來說,脊背負責滋生貪婪和休憩,屁股豢養懶惰和墮落,天生就該接受鞭笞。

星河嘆一口氣,他早就明白,卑微者的所有抗爭都是徒勞,他只能接受冷石安排的一切。他忍痛穿上亞麻束衣,戴上父親給的護身符。每次撫摸護身符的時候,星河就覺得特別諷刺。他站起來望了望窗外的院子——僕人們在清掃昨夜狂風吹落的長桐樹葉子,幾隻紅嘴鴉肩並肩的站在院牆上頭,假裝不是來偷廚房扔進下水溝的廢棄食物。

星河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拉開門,昂首挺胸的去偏廳就餐。冷石公爵很少回家,回家了也從來不吃早餐,呆上一宿,天不見亮就去了皇宮,彷彿皇宮才是他該住的地方。公爵夫人養成了躺在床上看書的好習慣,早膳自然只能也在床上解決。偌大的偏廳,恁長的餐桌,就只坐了星河一個人。

星河從不挑食,對早飯一點也不講究,但冷石自己不吃,卻對廚房三餐的安排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麵包師傅、聖餅師傅、調味汁師傅等人幾乎從斜時就得開始準備。每天早上未時,麵包、聖餅、濃湯、牛奶、烤肉等等食物就得擺滿一桌子。無論星河吃多少,準備的分量永遠不變。吃不完的,從來不會分賞給僕從,都是直接扔進偏廳后廚的下水溝。

但今天星河一點胃口也沒有。

他吃了兩片蘸著蘑菇濃湯的麵包片,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長桌的兩頭都空蕩蕩的,餐桌上的花瓶也空蕩蕩的,整個偏廳也空蕩蕩的。星河放下湯匙,聽著壁爐里的木炭發出輕微的裂響。壁爐上方掛著一幅千嶂王國的地圖,地圖上用紅漆標出了黃金城和銀都的位置。

公爵大人在家吃飯的時候,經常會看著這張地圖發獃,彷彿他琥珀色雙眼裡起伏的,不是一張曲線蜿蜒的地圖,而是雄偉壯麗的山河。在他發怔的時候,沒人敢說話,也沒人敢吃東西,所有人都心驚膽顫的陪著他發獃——公爵夫人會低頭撫摸自己火紅的頭髮,星河會低頭數濃湯里的蘑菇片和豌豆。在他回過神時,往往他就會面無表情的指著地圖,和顏悅色的告訴星河——那是黃金城,是全世界最富饒的都城,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應該是尊貴的星河.重山嗣王,而不是這個卑賤的星河.重山侯爵。

「你的叔叔,我的堂兄弟,冷泉.崇山,一個從銀都來的卑鄙小人,無恥的從我們手裡奪走了黃金城。這個卑鄙小人的妹妹清流,嫁給了你那個愚蠢如豬、貪婪如蛇的親舅舅疏桐.芳原。這個禽獸想要把我們父子活埋在他的後花園。你要記住這三個人,每天念誦他們的名字,你要帶著對他們的怨恨入睡,也要帶著對他們的仇恨醒來。你要告訴自己,你永遠都會覺得乾渴,除非飲下敵人的鮮血;你永遠都會覺得飢餓,除非吞噬敵人的血肉。」

每當這時候,公爵夫人的臉頰就會變得灰白,眼睛就會變得灰暗,整個人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星河從最開始的驚惶和畏懼,慢慢學會了跟著他一起平靜的念誦——我將永不能安眠,除非枕著敵人的頭顱入睡;我將永不能溫暖,除非穿著仇敵的人皮衣裳。

星河拋下湯匙,慢慢的走到偏廳的窗戶邊,向外眺望。

近窗一帶,是靠著懸崖密密生長的低矮灌木,裡面有好些紅嘴鴉的巢穴。幼鳥擠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這讓星河特別的懷念鳥語堡。鳥語堡是皇帝陛下賜給公爵大人的封地。聽起來好聽,但實際上的領地只有毒牙沼澤和飛鳥群山。沼澤地滿是鱷魚和毒蛇,又到處都暗藏著可怕的泥沼和爛泥塘,幾乎無人定居。飛鳥群山裡只有十幾個小小的村莊,村民們靠著打獵和種果樹為生,村裡的男人們把換回來的棉布給了女人,自己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獸皮縫製的短裙和夾衫。在最高的鳥語山上,聳立著那座聞名遐邇的鳥語堡。鳥語堡曾經是天穹王朝皇帝們的圍獵行宮。但從兩百多年前起,就慢慢的廢棄和荒蕪。但公爵大人一點嫌棄的意思也沒有,花了重金把鳥語堡修繕一新。鳥語堡的背面和首相府一樣,都是萬丈懸崖;懸崖上也長滿了灌木。只是灌木里藏著的,不是紅嘴鴉,而是白頭紅爪鷹。只是紅嘴鴉也好,紅爪鷹也好,雛鳥的叫聲相彷彿,聽著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窗戶遠處,就是煙波浩渺的北海。北海又叫迷霧海,海面永遠都蒸騰著迷濛的煙霾。無論是日月還是星辰,似乎都遺忘了這片汪洋。從首相府臨崖的窗戶望出去,能看見人魚礁和人魚燈塔。人魚燈塔無論白天黑夜,都亮著明燈。因為常年迷霧,很少有船隊願意從北海往來。只有在每年的銀日冬季,到了碧海王國宰殺牛羊的時候,才有各國的船隊絡繹往來。碧海王國的羊毛毯子和羊絨軟布,名聞四海,尤其是繁星堡的羊絨軟布,產量有限,被稱為星輝布,幾乎只有王室貴胄才能享用。公爵大人覺得燈塔天天這樣明晃晃的燒著,看著礙眼,曾向皇帝陛下進言,希望只在冬季點亮人魚燈塔。但這件事讓皇太后很不高興。燈塔只熄滅了一天,就被重新點亮,從此再也不不曾熄滅。

星河正望著燈塔出神,背後突然傳來了管家殘暉.遠峰驚訝的聲音——「侯爵大人,很抱歉,我以為你已經……」「沒關係。」星河回過身,朝他點了點頭,「沒什麼可抱歉的。我用過早餐了。這幾天天氣不太好,秋桐修士說他會晚一個日時來授課。我看還早,就在這裡多站了一會兒。」

說話的時候,星河注意到殘暉身旁多了個乾乾瘦瘦的女僕。這個女僕看起來大概十二、三歲,雖然單薄瘦弱,但個頭很高,有一頭非常明亮的黑色頭髮,兩隻深灰色的眼睛看起來像一對浸在水裡的黑寶石。她原本惴惴不安的站在殘暉的身後,聽見星河和殘暉說話后,不等殘暉安排,就開始收拾起了杯盤和刀叉。別看她乾瘦,做事倒爽快利落。輕拿輕放,既細緻,又靈巧。幾乎沒發出一點碰撞聲,她就抱著餐具離開了偏廳。

管家看見了星河打量的眼神,連忙又彎腰向他致歉——「這姑娘是新來的。叫做紅杏。是朝露家的小女兒。在白露家呆過幾天。人倒是挺聰明。就是還不太懂規矩。見到大人,連行禮都不會。」星河清了清喉嚨,微笑著向他回話——「不必自責,遠峰先生。她還是個孩子。有的是學習的時間。」說話的時候,星河一直看著管家大人的眼睛,殘暉先生微微低著頭,兩隻灰褐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自己的腳背,沒有任何錶情。

但星河總能猜到他的心思——『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這讓星河感到很不自在,他乾咳了一聲,就向殘暉先生告辭。走出偏廳,整個走廊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整個首相府幾乎都是用大理石建成的。無論走到哪裡,入眼的都是大理石的淡灰色。走廊外的花壇里種滿了石竹花,但可恨的是,這花長了幾年,只長葉子,一朵花也不開。

星河抬頭瞧了瞧樓上的幾扇窗戶。公爵夫人卧室的窗口都掛著厚厚的絲絨窗帘,每個窗台上都擺著一個深褐色的圓口方底花盆,裡頭種著紫藤花。不知道是因為冬天天冷,還是忘記了澆水,所有的紫藤都幹了枯了,花蕊飛盡,藤葉凋零,只剩下幾枝或長或短的枯藤。自己卧室的窗口擺著幾盆從花圃里移植的石竹,經年不曾開花,寥寥幾片葉子,灰撲撲的,瞧著像是兩盆子野草。公爵大人書房的窗口沒有任何擺設,光禿禿的,能看見窗里的書架和壁畫。

星河遲疑了一下,沒有回卧室休息,直接去了客廳那邊的書房。客廳里非常安靜,只有兩個女僕在小心翼翼的擦拭灰塵。看見星河過來,兩個人都非常驚訝,停下手裡的工作,趕緊向他彎腰行禮。星河朝她倆點點頭,徑直去了書房。時候還早,僕人們恐怕還沒開始準備讀書事宜,房間里肯定還很冷。

但推開房門后,星河卻吃了一驚。壁爐里燒得通紅,推開門就是一股熱氣。秋桐.纖雲修士筆直的站在壁爐前,目不轉睛的盯著爐子里跳躍的火焰。等到星河向他行禮,他才回過神來。星河注意到今天的秋桐修士很不一樣,他穿上了黑色禮拜服,戴上了紅色禮拜帽子,肩頭披著表明他尊貴身份的星光斗篷。他朝星河點了點頭,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示意星河坐下,反而朝星河走了過來。

「我以為今天您會晚來一會兒……」星河感到有些局促,他不太習慣和別人靠得太近,下意識的退開兩步,低下頭偷偷的瞄了一眼書桌,上面空蕩蕩的,秋桐修士今天沒帶課本,也沒帶講義,「您說過,以後……」

「是的。我是說過。」秋桐看出了他的不安,往後退開了兩步,「可是你還是按照往常的時間來了。」「我不是故意的。」話一出口,星河就覺得自己聽起來很傻,「不,我的意思是,我,我可以早一點來。我可以溫習昨天的功課,或者預習一下。我學得不太好。父親大人不是很滿意。我應該再多用功一些……」

「不,侯爵大人,你已經很出色了。」秋桐修士嘆了一口氣,「今天是我來早了。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不能繼續教授你功課了。」

「為什麼?」這個消息讓星河又驚訝,又詫異,「您不願意教我了么?」他低下頭,顯得有點沮喪,「是。我學得不算好。我每次都跟您說我會改,我會再努力,可我總是讓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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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煌,諸神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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