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冬雪又落了,寒氣從窗縫漏進,融化在薰籠散逸的暖流中,屋內外被分隔成兩片天地。
南音在這融融熱意中醒來,被身上的纏枝紋被褥壓得呼吸不暢,不由撐手慢慢坐起。長發如海浪,順著她的動作披散到身後、兩側,幾縷髮絲因薄汗粘在雪白的脖頸,發梢向下蔓延,沒入緩緩起伏的胸口處。
紫檀聞聲轉過錦屏,三兩步走來,「娘子醒得真巧,正好半個時辰,琥珀去取午食了,卸了葯就能吃。」
說著,她抬手解開綁在南音腦後的布條,邊問:「娘子如今可有感覺?那位大夫是從南方遊歷來的,雖說是名游醫,但聽說經驗老道,治過許多雜症難症,比宮中御醫也不差。這葯敷了快半月,該見效了。」
布條取下,即便眼前隔著一層霧氣般的白翳,南音也能感覺到紫檀期待的目光,回道:「這次敷上雙眼就有熱意,睡一覺醒來感覺格外舒服,想來有些效用。」
紫檀不禁喜笑顏開,「那就好,青姨說得不錯,天下之大總有能治好娘子眼疾的大夫,這下知道有用,她定高興極了。」
其實並沒有什麼作用,南音能感覺到,和以往每次的療效相差無幾,但她亦微微抿唇,權作一笑。
端來清水,紫檀幫南音細細擦拭面上的藥渣,待露出那張她熟悉的面容時,湊近些許,「娘子,現在看婢如何?」
她屏神,小心抬眼看向娘子雙眸。那本是一雙極美的柳葉眼,若明亮時定是半含秋水、如星如珠,如今卻覆了層白翳,令人視物如霧裡看花,常常要仔細湊近才能看清。
南音沉吟,讓紫檀緊張地屏息,又唔一聲,最後才眨眼道:「好像是清晰了些。」
輕鬆的語調,卻叫紫檀曉得定是沒什麼變化,娘子不想叫她失望才這麼說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十餘年的眼疾如果一帖葯就能馬上見效才驚奇,紫檀拋下那點小小失望,依舊歡欣道:「一點一點治,很快就會好的。」
說笑間,琥珀提食盒回了小院,擔心天涼飯菜冷得快,她特意從甬路一路快走,收傘進門時,抖去了一片雪花。
南院不大,僅兩間屋子,一間為南音閨房分作內外兩室,一間則是青姨和兩個侍女共居之處。內室置了睡榻和一方書案,外室便常被南音當做用飯食和做其他雜事之處,但並不亂,布局得當,正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之感。
紫檀琥珀動作利落地將飯食擺好,「娘子快吃罷,屋裡雖然暖和些,也涼得快。」
南音嗯一聲,「不必等我,你們也去屋子裡吃罷,我好了自會叫你們。」
「娘子體貼,我們可不能恃寵生嬌。」紫檀笑道,「飯菜放食盒裡能辟寒,我們等娘子用好午食也不遲,不然回頭青姨知道,定又要說婢了。」
她們堅持,南音便不再說,抬手拾筷。
方才因一場夢汗,紫檀幫她擦過頸旁,連帶濡濕了一段發尾,此時半潮的青絲被一根柳木簪鬆鬆挽著,若流雲鋪泄。從紫檀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見那掩在青絲下堆雪般白皙的側顏,和眼眸向下時極為明顯的長睫,帶著微微彎曲的弧度,每次輕眨時都似蝶翼扇動。
不知不覺她就望了許久,隨後才發現自己又在看著娘子出神,不由赧然。服侍娘子數年,她依舊會常常如此。
自我反省間,紫檀覺出不對,琥珀性子比她還愛笑鬧,怎的取了午食回來就如此沉默?偏首瞧去,才發現琥珀抿著唇,一副隱忍甚麼的模樣,想是不欲打攪娘子才沒出聲。
等南音用好午食,默默收拾了回屋,紫檀立刻出聲詢問。
琥珀反問她,「今兒甚麼日子,你可知道?」
「似是……大娘子納徵的日子?」
琥珀點頭,指著食盒道:「我去取午食時,張婆子還特意與我說,今兒是大娘子的好日子,府里人人得了賞銀,添了好伙食,讓我多領些。若非擔心餓著娘子,我真想砸她腦袋上去。大娘子的親事怎麼來的府里能有人不知?那慶州伯公子原本是我們娘子的未婚夫婿,姊妹易親之事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還好意思在府里張揚。」
她言語忿忿,紫檀想了想,道:「這事早在半月前不是就說好了?娘子本也不在意這樁長輩定下的婚事,和那慶州伯公子只在幼時見過一面而已,解了正輕鬆自在。何況夫人也答應了會為娘子遍尋名醫治眼,不然咱們還得像以前一樣,自個兒偷偷去找大夫,還總找不著可靠的。」
「這事本就是她該做的,當初若非她把娘子在黑漆漆的柴房裡一關半月,又讓娘子乍見天光,娘子雙目怎會變成這樣?假意幫娘子找了一年的大夫就放下不管了,如今又拿這事作人情,真是好算計!」
琥珀說著簡直要被氣哭的模樣,眼眶通紅,「她原不過是個妾,咱們夫人才是府里真正的主母,若是夫人在,娘子怎會被這樣欺負……」
沒兩息,她當真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叫紫檀手足無措,慌亂安慰。
論資歷,紫檀絕沒有琥珀在娘子身邊待得久,她不過是五年前被賣進慕府又被青姨要進南院的侍女,青姨和琥珀卻是從娘子襁褓時就陪著她了。
那些往事,紫檀略聽過一些。
聽聞娘子的母親才是郎主原配,為郎主留下一兒一女后病逝,如今的夫人云氏原為府中貴妾,在前主母溫氏離世后被扶正。
除此之外,另有小道消息傳,郎主和如今的夫人云氏才是青梅竹馬,情誼極深,當初若非長輩指婚,絕不會另娶他人為妻,更不會叫雲夫人自降身份為貴妾。
溫夫人本就是遠嫁,一直因出身商賈被人暗暗說道,又不得夫君寵愛……這大概就是她積鬱成疾、早早病逝的原因。
不同於那些對南院避之唯恐不及的侍女,紫檀入院后就極為安分,待娘子亦很忠心。見琥珀如此,她取出帕子給人拭淚,絞盡腦汁道:「青姨不是說了,那慶州伯府上本也算不上甚麼好人家,承祖蔭襲的爵位罷了,已經快要沒落了,那位二公子更是至今沒個功名,大娘子搶就搶了,也算不上甚麼壞事……」
這實在算不上安慰,自欺欺人還差不多。
果不其然,聽這話后琥珀哭得更厲害,叫紫檀懊惱自己嘴笨,還想張口,耳朵一豎聽見了院門動靜,忙湊到窗前,推開院門的不是管家和郎主又是何人?
她忙提醒琥珀,倆人迅速收拾一番,一人往外迎去,一人去稟告南音。
……
這是慕懷林第一次踏足女兒南音的居處,坐落於慕府東南一隅的院落不大不小,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冬雪亦不掩幾抹翠色,平添雅緻。
屋內香霧辟寒,花鹿紋錦屏作隔檔,將暖意留在這方天地,別有一番巧思。
他是個雅客,一見這番布置目光不免多流連幾分,直到熱茶奉上,輕輕的一聲「爹」讓他思緒回籠。
「坐罷。」慕懷林出聲,南音便在鄰座坐下。
身居官位多年,慕懷林自有股威嚴,下人見之敬畏,此時目光略帶審視,看著眼前甚少見面的女兒。
嫻靜,知禮,美麗。
他不怎麼關注南音,平時也就年節見一見。前陣子解除婚約時傳過她一次,當時有事商議,不過草草幾眼,如今仔細打量,才發現她竟有如此容色。
「閑來無事走走,途徑這兒,便進來看看你。」慕懷林道,「近日天寒,可有什麼缺的?只管叫人報去。」
南音說是,「冬衣和炭早就發了,並不缺什麼,多謝爹關心。」
「那就好,你母親是個周全人,只是近日府里忙,她整日里轉,不得閑暇。前日還特意與我說過,就怕忘了你這兒。」說到這兒,慕懷林頓住,有一瞬沉默。
府里近日忙的什麼,父女倆都心知肚明。南音剛退了親,先前的未婚夫轉眼就要成姐夫,這事說起來荒唐,偏在慕家發生了。
眼下南音神色平靜,依舊恭順有禮,叫慕懷林神色緩了三分。
他不喜南音的母親溫氏,畢竟二人毫無感情,純粹是因長輩恩情硬生生湊作了一塊兒。雲氏不因此放棄,反而甘願自降身份為妾,這份情誼讓慕懷林一直待雲氏和她所出的女兒笙月百依百順,寵愛萬分。
然而就是這樣的笙月,在他任黔中道巡察使,離開長安辦差后的一年內,和妹妹南音的未婚夫婿攪在了一塊兒。
所以,近日慕懷林也時常冒出這種想法,是否自己待笙月縱容太過,才讓她做出這等有辱門風之事。
南音道:「爹和雲夫人多慮了,南院人少,其實沒什麼需操心的,吃穿等一應供應也不曾少過。」
她答得客氣,慕懷林無從開口,氛圍一時凝住。
南音生性喜靜少言,也沒怎麼和這個父親打交道,但平日青姨經常教導她與慕懷林、老夫人這等長輩相處時,萬不可拿平時待人的樣子,沒話說就把人晾在一邊。
她想了想,慢聲道:「不過有一事,倒確實想拜託您。」
回憶青姨的話兒,續說:「聽聞您那兒有一種宣紙,用桑皮製成,紋細紙長,極適作畫,外邊鋪子難得,不知女兒可否要一些?」
慕懷林頷首,「這有何不可,我現就著人去搬來。」
吩咐罷身邊人,他問:「南音擅畫?平日還有什麼喜好?」
「算不得擅長,喜歡罷了,也好打發時間。」南音道,「閨中多暇,調香弄脂、寫字作畫,多少都學了些,只是皮毛而已。」
說完還奉承了句「不比爹公務繁忙,仍能練得一手好字」。
慕懷林含笑,亦回誇了幾句。南音素來緘默,他不怕她口出埋怨,只擔憂她什麼都不肯說,如今開了口,便有釋然的意思。
再觸及那雙覆著白翳顯得霧蒙蒙的眼,即便再如何不喜她的母親,心也柔了幾分。
他確實愧對南音。
慢慢的,父女二人交流愈發輕鬆自如。
慕懷林暫得三女一子,長子為溫氏所出,待他恭敬有餘親近不足。長女笙月是他和雲氏愛女,素來以撒嬌賣痴居多,小女兒是庶女,未曾被他放在心上,而南音在娘子中序齒為二,平日見得最少。
他從未想過,和南音相處會這般自然,不知不覺就聊了不少話兒,到後頭想不起說了什麼,唯有愉快。
紫檀和琥珀伺候在旁,愈發訝異,沒想到郎主能這般隨和,又為娘子著急。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娘子在府里被冷落十餘年,怎不藉機好好訴番委屈呢。
奈何她們著急無用,暗地使再多眼色,父女倆依舊聊著其他。
聊得差不多盡興時,慕懷林忽問:「南音今歲多大?」
「十六。」
「嗯。」慕懷林若有所思,「年歲尚小。」
他斟酌語句,「有些門戶娘子留到十九二十齣閣的也有,你還小,不急,明日……爹託人給你另覓如意郎君。」
他本不該說得如此直白,但云氏不會來,只能由他來做。
這也是他的補償之法。
紫檀二人聞言都暗暗鬆了口氣,南音仍是點頭,「全憑爹安排。」
慕懷林微微一笑,幸而南音乖巧柔順,不像笙月恃寵生驕,任性得很。
他起身道:「那今日就先到這兒,為父還有事,改日再來看你。」
南音陪至門外,被慕懷林攔住,「你雙目不便,又是天寒,不必遠送,就到這兒罷。」
南音應是,遙遙目送。
踏上甬路的前一刻,慕懷林忽然回首,望見立在飄搖細雪下的女兒,皎皎若月,美極,靜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