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青姨回南院時天光已散得徹底,夜風蕭蕭。她解下帷帽和披風,邊聽紫檀和琥珀嘰喳下午之事。
「郎主定知道娘子受了委屈,如今做主來了,咱們娘子總算苦盡甘來啦。」
「郎主處事公正,待娘子還是愛護的。」
慕懷林的一個承諾,叫她們吃了定心丸般,笑容掛在面上久久不落,成了雀躍的鳥兒,不敢去打擾喜靜的娘子,便圍在青姨身旁分享。
青姨若有所思,她原是溫氏從揚州帶來的心腹侍女,看著南音長大,兼之年長,自然知曉郎主這一趟實在算不上什麼對娘子的愛護。
不過是擔心娘子心氣不平,鬧出事來叫慕府丟臉罷了。聽聞郎主馬上又要陞官,這關頭怕是不好傳出家宅不寧的流言。
紫檀小聲道:「可惜娘子太老實了,郎主難得來,都不知訴訴委屈,大娘子不就是整日纏著郎主又撒嬌又鬧,才……」
她努努嘴,很是一副替人著急的模樣,叫青姨笑看。小丫頭稚氣不知事,稍見郎主的好臉色就當了真。不想想但凡郎主心裡真有這個女兒,哪至於十餘年不聞不問。
拍拍紫檀,示意她莫再說這些,青姨問:「娘子用過夕食了嗎?」
「用了碗百味羹,說是天兒冷,早早就洗漱上榻,讓我們早些睡呢。」琥珀回,「今兒我守夜,青姨你也去歇罷。」
青姨嗯了聲,提步往裡去。
不出她所料,娘子並未睡,正在窗畔站著。
烏藍的幕頂下雪花似籠著淡淡光芒,倚窗看夜雪,總是美的。
燈火搖曳,在壁上勾勒出亭亭身影。青姨瞧去,娘子側顏姣若美玉,細白的手搭在窗沿微微彎曲,單是靜立在那兒,融入螢雪中,便成了寂寂天地間的一抹亮色。
她不忍打攪,但還是取了件鼠裘披去,「娘子體寒,就不要貪雪了。」
南音回首解釋,「像畫兒一般,不知不覺就看了許久。」
青姨自然了解她,找到了關注的東西,就萬事不顧了。這是娘子的習慣,誰叫她自幼都幾乎是一人長大,沒甚麼陪伴。
有時她覺得娘子這點顯得呆,有時又覺得挺好,有自個兒喜歡的事,總比夫人那般傷春悲秋要好。
合窗帶南音往榻邊去,握著手果然感覺涼極了,忙催她上榻。
如此冬夜,最適合早些躺進被褥,摟著湯婆子,窩在溫暖的小小天地間,任窗外風雪輕狂。
二人經歷過無數個相同的夜,南音無父母愛護,青姨便是她的爹娘。
靜靜看青姨為自己忙碌,南音唇畔悄然揚起小小的弧度。
好片刻,青姨輕聲道:「郎主的話兒,她們都已告訴我了,娘子怎麼想呢?」
南音不語,眼睫也往下垂。
青姨明白了,內心嘆氣,口中卻道:「娘子先前說的,我回頭想了許久,覺得也不算甚麼。時下道觀香火鼎盛,連當朝長公主、皇帝親姐姐都能出家入道,娘子想當女冠也算不得驚世駭俗。只是娘子畢竟年少,許多事還未曾經歷,萬一以後改了主意呢?郎主既有心補償,為娘子尋個好郎主,咱們就且看看,實在不滿意,覺著觀里更好,再提出來不遲。」
罷又補充,「當下最緊要的還是找大夫把眼睛治好才是,其餘的都需靠後。」
能得青姨理解,南音已十分滿足,輕聲回:「青姨放心,我今日也不曾說過這些,貿然提出,只怕爹要誤會我心存不滿。」
青姨聽著,露出不知是無奈還是其他意味的笑,「娘子心裡向來有主意,我曉得的。」
這孩子骨子裡有股倔勁兒,凡是打定的主意或堅持的事,輕易不放棄。
正如娘子五歲那年和大娘子起爭執,叫大娘子不慎摔進水池生了場病,惹得郎主和雲氏大怒,可追問娘子緣由她不說,叫她認錯也犟著不認,只堅持自己無錯,然後就被關進了柴房大半月。
那柴房近乎地窖,暗無天日,不然也不會叫娘子雙目變成如今這模樣。
往事多思無益,青姨不指望三言兩語就能打消娘子想法,略說了幾句話道:「再過半月就是老夫人壽辰,經了這一遭,郎主定會讓你多去人前走動,這幾日我再與你好好說些京城的人家,多交幾個閨友也是好的。」
南音口中應是,心中明顯不那麼想。她素來少見人,即便外出也多戴帷帽,熟悉的就只有兄長、青姨和兩個侍女。
幫她掖好被窩,青姨取下燭台,「這燈我就拿走了,省得又半夜起來畫畫兒看書,本就在治眼睛,沒得反倒更傷了。」
這話意思是知道南音某些夜裡的小動靜的,叫她臉都不好意思地往被裡藏了藏,只露出一雙霧蒙蒙的眼,隨青姨的動作直望到門旁。
吱嘎一聲,風雪靜了,天地也變得無聲。
她慢慢睡去。
……
連著多日落雪,天兒寒得很,即便昨夜有青姨提醒,南音還是不幸著涼了。
紫檀一早喚她時發現人都幾乎燒迷糊了,小臉通紅,嚇得幾人飛快去尋了大夫。
其實南音底子原本沒這麼差,只這些年為了治眼疾看過太多大夫,吃了太多葯,偏還未把眼睛治好。
是葯三分毒,經年累月下來,身體自然不如常人,要偏弱些。幸而這幾年青姨慢慢意識到這點,便只請那些名望高、醫術精的大夫,再不抱希望在那些容易騙人的偏方上。
來的仍是那位游醫,把脈探額后道:「癥狀較輕,應是尋常著涼發熱,用涼巾敷額,再煎兩副葯就好了。」
「方大夫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娘子昨兒夜裡多看了會子雪,就擔心引起咳症呢。」青姨引人出室,順手塞了塊碎銀去,殷切問,「我們娘子用藥也有半月多了,回回謹遵醫囑敷著,一刻時辰不敢少,方大夫瞧,如今可起效用呢?」
可憐天下父母心。青姨雖不是南音生母,但也幾乎無異了。方大夫家中亦有愛女,看得清青姨一腔慈母胸懷,為那位年華正少的小娘子惋惜之餘,也不想欺騙她們,坦誠道:「原先開藥方時我便說過,若是用藥半月雙目見清,便說明淤血見化,能治好,若是毫無變化,那便是我才疏學淺、醫術不精。」
他頓了頓,還是說出青姨最怕的答案,「方才見娘子的眼疾之症……並無任何好轉。」
多年來失望無數次,青姨不至於被此打倒,堅持道:「興許是時日太短,還來不及有效用呢?方大夫再試試罷!」
「不用,我開的藥方自己了解,半月還不見效那就是無用,繼續用下去,不過浪費你們銀錢罷了。」方大夫搖頭,「另請高明罷。」
他無疑是個好大夫,青姨勉強揚起笑臉送人,回頭進屋就站在那兒不動了。她愣愣地望著繚繞在景松旁的香霧,見松針掩在其中,朦朧宛如小山之間,極美的景緻卻叫人看得心煩意亂。
「琥珀,把香給撤了。」青姨道,「娘子正在病中,別聞這些。」
說完三兩步去內室,面上又掛了輕快的神色,麻利地給南音擰巾子,邊道:「幸而只是一點著涼,娘子下次可莫再貪甚麼冰啊雪了。對了,方才方大夫說娘子眼疾治得已有成效,還說他有個師兄醫術更佳,定能徹底根治這眼疾,只待人來京,立刻就能治。」
紫檀和琥珀先歡呼一聲,連連叫好,熱意稍降的南音則是將視線對準了她們,微彎雙眼,「真好,謝謝青姨。」
青姨扯起嘴角,其餘的話一個字也沒提。
因著南音這場病,接下來青姨都未出門,專心留在南院照顧南音。
如此斷斷續續拖了三四日,主院聽說後送了些補品,慕懷林更是打發人送了好些畫兒來,還帶話讓南音好好養病。
府邸之中,下人們最會揣摩主家心思,如今風向稍轉,琥珀出院就已經很少再受氣了。
又過三日,南音的同胞兄長慕致遠終於得假從書院回府。
慕致遠先去主院拜見過慕懷林和雲氏,往慕笙月居住的琳琅院走了一趟,直至午時才往南院來。
書童阿念捧了盆鱸魚羹,進門就嘴甜地喚姐姐喚姨,說:「大郎親自去祥雲樓定的鱸魚羹,說是要和二娘子一起用午食,先前放在食盒裡,如今還熱著呢。」
青姨見了慕致遠就笑容不止,先說人瘦了,聽了這話又道:「大郎有這份心,娘子就已經很高興了,只是娘子前幾日剛著涼病了場,現今還未好全,可不敢吃這些。」
「病了?」慕致遠問,「是因那件事?」
青姨笑容微斂,「大郎誤會了,娘子一直就不在意這個,病了只是因體弱罷了。大郎是兄長,該多愛護娘子才是。」
以青姨的身份,是有資格說這話的。慕致遠聽后未說是與不是,提步邁進了房中。
外間寒風颯颯,內室在青姨的打理下溫暖如春。慕致遠進房的瞬間便瞧見了書案旁的少女,一身茜色上襦配竹青長裙,青絲挽得隨意,正微彎下身子在作畫。
因雙目有恙,她伏得比常人更低些,身形看著分明纖瘦柔弱無比,每次落筆卻都極穩。
慕致遠腳步慢下,無聲走到了桌旁,先看畫,再看向妹妹南音。
南音與他容貌不相似,單從外表看並不像兄妹。生母溫氏離去時慕致遠已有六歲,仍記得她的音容笑貌,自然知曉南音有六分肖母,尤其是眼角下那顆紅色小痣,簡直一模一樣。
相比起來,反而是不同母的慕笙月和他走出去更像同胞兄妹,畢竟倆人都有幾分像父親慕懷林。
觀望片刻,見南音仍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慕致遠不得不輕咳一聲,叫南音手也隨之一抖。
「阿兄——」驚喜的聲音,即便雙目灰濛濛的,也似湛出了亮光。
慕致遠頷首,從懷中掏出小兔木雕,「閑暇時給你雕的。」
隨之入門的阿念嘴角微撇,給二娘子雕了個簡單的兔子,大娘子的卻是栩栩如生的小像,用心上孰深孰淺一目了然。但他是個下人,回頭自然還得在二娘子和青姨面前幫著說好話。
「謝謝阿兄。」南音收好,亦取出畫筒,「聽說阿兄喜歡觀天洞主的畫,我讓青姨設法買了一幅。」
慕致遠起初還以為是妹妹自己的畫,聞言意外地展開,仔細看了幾眼,面露淺笑,「南音費心了。」
南音輕輕搖頭,請他落座,親自倒茶奉上,兄妹倆就分別以來的見聞聊起來。
少言這個特性,即便在血緣最親的兄長身邊,南音也不曾變過。但她無疑是個極好的傾聽者,微微側首對著人,神色專註,時而點頭,時而附和出聲。和她交談,是舒心而享受的。
慕致遠在主院那兒需時刻恭敬,在慕笙月那兒則是處處哄著順著,唯有在南院,才真正感到放鬆。
稍微說了幾句書院之事,慕致遠話題一轉,「聽說你前幾日病了,如今怎麼樣?我知道有個大夫醫術極好,可去請來。」
「一點小風寒而已,不礙事的。」
慕致遠喔了聲,沉默兩息說:「可是為著婚約一事?」
這話問得突兀,南音不由抬首,那層薄翳讓慕致遠無法看清妹妹眼神,只聽她說:「阿兄怎麼突然說這個?本就是沒在意過的事,如今沒了也自在得多,哪會因它病一場。」
「我想也是。」慕致遠撫著杯沿,「婚姻大事,除卻父母媒妁之言,也是要看緣法的。當初祖父給我們家和慶州伯那兒定親事,本就應定長女,只是陰差陽錯落在你身上,如今兜兜轉轉還是到了笙月那兒,可見你的緣分還未到。」
南音沒有接話,慕致遠續道:「其實說起來,笙月和慶州伯公子也算是機緣巧合。當初他們結識,還是因笙月來書院看望我,回城路上遇了麻煩,遭慶州伯公子相救,才有了來往。」
「起初二人都不知彼此身份,漸生了情誼后才揭曉。笙月性子純粹,從未有過奪人所好的想法,奈何緣法一詞,著實捉弄人。為此她也與我哭過好些次,覺著對不住你,只一直拉不下面子,未能親自與你道歉。」
南音聽明白了,「阿兄是來替她向我道歉的?」
很難說她的聲音有什麼起伏,但正是這種平靜讓慕致遠不大自然,「倒不至於,只是幫她解釋一番。近來府里好些下人傳得難聽,方才我進院時,你身邊兩個婢女也在說此事,言語中對笙月多有詆毀。都是自家姊妹,我不想見你們互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