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內衛是天子私衛,最初至多不過百人,在先帝時期便有。先帝那時真正握在手中的兵權只有一半,且皇宮選羽林軍,多出自世家子弟,他和世家鬧得最凶的那段時日,對羽林軍信任愈低,乾脆自己組建了一支專門貼身保護自己的內衛。

後來慢慢發展壯大,到綏帝手中,便成了三五千人的私兵。且不止是護衛天子安危,還被綏帝賦予了其他職責,幾近於史上某些皇帝刺探消息、暗地查案處刑的機構。

自去年以來,內衛動作頻頻,出現在百官眼中的次數增多,使眾人約莫也了解了內衛平日辦的都是何事。

有人問心無愧,也有人聞內衛變色,生怕下一刻便有人手持天子御令登門,不容分辨就帶去詔獄,戰戰兢兢下夜不能寐,最後自己跑去長官面前交代。

這些例子,在手握重權的大臣以及勢力龐大的高門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們自恃身份,認為天子若要查自己,無論如何也會按規矩來。

王四郎是第一個未經查案定刑,就因進詔獄而傷亡的人,也是目前身份最高的官員。更重要的是,他是王家人。

綏帝記得這位戶部官員,其人有才有能,雖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慢,但確實忠心。他被內衛投入詔獄時,綏帝還特意與林錫交待過,若無證據,盡量不對此人用刑。

王旻所言如果為真,那此事和內衛確實有脫不了的干係,也是他理虧。

不過——綏帝目中戾氣未消,這並非王旻能當著他的面輕視甚至叱罵皇后的理由。

待此事了了,這筆賬,他依舊會算回去。

王旻在同眾人一起等待。

對於冒犯皇后一事,他完全沒放在心上,即便這位的大度令他有些許欣賞,但有些陳見是無法消除的。

出身已是這位皇后的過錯之一,美貌則成了她的第二樁罪過。縱然綏帝為她壓下諸多議論,還私下讓英國公收其為義女,可在這些傲慢的世家眼中,都不過是陛下為了打壓世家,兼之為此女容色所迷的表現。

不立盧氏女為後,甚至直接將盧氏原本的主家一支覆滅。這點,他們明面上接受了,私底下無不在義憤填膺。

王旻下意識敢罵皇后「無知婦人」,也是暴怒之下,心底最真實想法的流露。那不僅是對她的輕蔑,更是對綏帝的不滿。

林錫匆匆趕至,入殿行禮。

侍衛去傳他時就說了緣由,因此他一早就帶上了冊子。

在王旻怒目逼視,綏帝也出聲詢問之際,他不慌不忙地將手冊舉過頭頂,請綏帝查閱,「謹遵陛下所囑,獄中凡用刑,刑中刑后此人傷損如何,言語如何,都會記錄在側。詔獄中,也時刻備了醫官一名,隨時為他們診治。」

綏帝接過,翻到有關王四郎的那幾頁。

王四郎在詔獄待了一個月,條件艱苦了些,但吃喝不曾短過,也不曾有刑罰記錄。其中只有一次,因王四郎對看守詔獄的內衛大聲唾罵,並在把他提出來時主動出手攻擊,為了制住他,也為了讓他消停些,幾個內衛小小教訓了他一番。

這是沒有記錄上去的,由林錫口述。

王旻看罷,「我怎知這不是你和陛下聯手誆騙於我?」

「王相公未免自視甚高。」林錫成為《春心燎原》,牢記網址:內衛統領數月,手段愈發冷酷,手中沾了不知多少性命,說話也十分硬氣,絲毫不給這位老臣面子,「且不說你今日進宮事出突然,但這冊子上,何人受刑不是寫得清清楚楚?便是中書令大人的親侄兒,進來受了何刑都如實記載了,偏要糊弄一個王四郎?」

他冷笑了下,「這是瞧不起我,還是瞧不起陛下?」

王旻高聲,「那我四郎歸家后便傷重吐血,藥石無醫,又作和解?!」

「誰知他離開詔獄后是不是直接歸家,途中去了何處,被誰下了暗手?」林錫毫不留情駁斥,「照這樣的說法,凡是和內衛打過交道的人沒了,都能算到我們身上?你何不說這天下的命案都是我們所為?都是陛下授意?」

王旻被堵的臉色發青,硬是無法反駁。他的確不知四郎那日歸家前是否去了別處,只是事情一出,就下意識認為是綏帝乾的。

歸根到底,還是雙方結了怨,凡有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對方。

正如朝野鬧出事端來,綏帝立刻想到的也會是這些世家。

林錫轉身拱手道:「臣請陛下徹查此事,還內衛清白!」

也是還綏帝自己清白。

王旻不得不順著林錫的話,略點了下頭。

二人爭執,綏帝聽了許久,不知在想甚麼,聞言應允,「朕會著大理寺和刑部聯手查案,若當真是內衛假借聖旨,私下對官員施以重刑,朕必重罰。」

他在重罰上的語氣也極重,震得眾人都顫了下,神色十分冷,「但若此事另有緣由,和內衛,和朕無關,王旻,你需親自負荊至皇宮。」

王旻一愣,臉色漲紅,瞬間梗起腦袋,「若四郎之死當真是我錯怪了陛下,老夫願負荊從家門步行至皇宮,向陛下請罪!」

那幾乎就是赤膊在幾條長街上走一圈,對他這麼個視名聲如命的人來說,確實是很深刻的懲罰。

綏帝卻撩了下眼皮,「不是對朕,是皇后。」

「皇后與朕夫妻一體,在朕心中,甚於國政。為使你我心平氣和,皇后好言相勸,你卻對皇后大不敬,若不是她阻攔,方才,朕已經要了你的腦袋。」

平淡的話語卻最藏殺機,王旻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識朝南音那兒看了眼。這位年少的皇后坐在後方,暗影掩住面容,已不知神色如何,但——

陛下竟當真愛重她至此?

掩去眼底的震驚,王旻依舊許諾,重重地道了聲「好!」

此事暫了,林錫仍留在殿中未走,顯然有話要稟。

綏帝邊讓侍女侍奉南音去看太醫,邊道:「還有何事?」

他顯然沒甚麼耐心了,林錫快速道:「臣要稟的是,那日和王四郎起口角、制服他的有三人,其中一人……與王四郎有私怨,當時下手確實重了些。不過臣可以保證,決不傷及性命,也立刻就請醫官開了葯,應是馬上就治好了。」

「至於王四郎離開詔獄后,此人私下有沒有去尋仇,臣……不敢斷言。」

這件事太過微妙,林錫不可能當著王旻的面說。

綏帝摩挲扳指的動作停住,「那人現今何在?」

「被臣辭了。」林錫俯首,「不過在得知陛下傳召時,已第一時間就派人去尋了。」這一年間,因內衛職責範圍擴大,急需人手,有時候一些不重要的崗位,便審得沒那麼嚴。何況這些人又不是內衛親手從小培養,各自都有脾性、有過往,發生這種事時,林錫已經算是反應極快,嚴懲過此人,勒令其歸家,並暗地派人叮了半月才放下。

綏帝嗯一聲,「這件事就由你來查,剩下的結果,等大理寺那邊。」

他掃了眼林錫,隱隱的威壓讓林錫手心攥了把冷汗,登時明白,如果此事和他們脫不了干係,他這剛上任的統領,也就做到頭了。

在綏帝頷首過後,林錫立刻大步朝回走,下定決心要從今日起好好查一查內部。

這次還是小事,下次如果關押的是更重要的官員,必須嚴申規矩。

耗費這些時辰,日頭西移,光線暗淡了些。

綏帝也就慢了幾步回到椒房宮,太醫剛提藥箱準備離開,見了他行禮。

「皇后的手如何?」

太醫如實稟道:「小小燙傷,並無大礙,幾日就能自愈,臣給娘娘留了藥膏。」

燙傷是因南音的手被打下時濺到了一些滾燙的茶水,當時才那麼紅。

綏帝頷首,著他三日後再來看診,提步去了內殿。

挽雪正準備給南音的上藥,得見綏帝身影,立刻便領會地俯身,示意其他侍女和自己一同離開。

喧喧也被抱了出去,內殿寂靜,唯有西斜的日光穿過窗室,在南音和綏帝身側投下一道道狹長的影子。

二人都一時無言。

直到綏帝幾步走來,拿起藥膏為南音上藥時,她才輕聲喚了句先生。

「嗯。」綏帝的聲音不喜不怒。

南音微微抿唇,半晌道:「先生,是我錯了。」

「錯在何處?」

「我不該在先生未出聲時,便先干預,反而……反而好心辦壞事。」

這是南音在後面慢慢察覺綏帝心情時,揣摩出的。

其實真正說起來,她並沒有辦壞事,王旻因她的舉動確實轉變了態度,願意耐下性子,等待林錫前來給一個說法,而非一味同綏帝爭執。尋常人得知此事,都不會因此指責她,傳出去,倒能成為她的美名。

南音並不自信,越想,越覺得自己當時行事衝動,可能先生當時發怒,也有這個原因。

「你認為,我是因此而氣?」綏帝依舊平靜。

南音不確定了,眼睫微動,飛快想著原因,試探性道:「不是……因這個嗎?」

為她細細擦好藥膏,用布裹上,綏帝才抬眸看向她,「若為護我,直接持劍殺了那老東西也可,但你無需委屈自己。」

南音愈發輕聲,「可是……」她並不覺委屈。

據她的了解,這位王老相公曆經先皇、先皇祖兩朝,在大綏地位、名望非凡,又是如今王家家主的父親,可以說他振臂一呼,能夠有萬人相應。雖然他毫無緣由指責綏帝,也讓南音非常不喜,但她更擔心綏帝怒火一起,又來幾十個板子,這位可不如那位鍾御史年輕體健,定然撐不住。

便大著膽子,先勸了幾句話。

綏帝道:「我所行之事,註定會有諸多人不喜,或暗地聲討,或當面叱罵,這些,我都早有預料,亦早已習慣。」他在朝堂上的模樣,南音確實沒見過,她無法想象綏帝任人隨便罵的場景。

畢竟,在她心中綏帝一直是個威嚴不容人有絲毫冒犯的君主。

「他們對我如何,都無所謂。」綏帝握住她沒受傷的那隻手,「但你盡可隨心所欲,凡有不喜之人,不想做的事,我都會為你掃平。不管太后,或是其他人對你說了甚麼,你只需在意我。」

他說:「南音,我無需你做一位賢后。」

身前身後名,綏帝從來不在乎。他心知自己有些事做得的確殘暴,百年之後,在史書上不一定能留個好名聲,可那又如何?

唯獨一個南音,他決不容許任何人冒犯、傷害。

他淡道:「如若再有下次,有人如此冒犯你,我會直接殺了。」她再相勸也沒用。

南音直接呆住,不知怎的,身體輕顫起來,被綏帝擁入懷中。

這個胸膛給了她巨大安全感、任她依賴,依舊很熟悉,同時因這番話語,還摻雜了點點陌生。那點陌生有些許令人懼怕,更多的,還是靈魂上的震顫。

「可是我……」她不知如何回應綏帝的心,平生從未覺得如此嘴笨,不知為何,胸中極熱,有種甚麼東西從眼中滴落的感覺,「我不知要如何當好一個皇后,先生,我……」

綏帝抱著她,給予她答案,「站在我身邊,與我同行,即可。」

這樣就好了嗎?

憑一個她,這樣就可以嗎?

南音不知。

她想起了許多,想起立后時綏帝在朝堂上力壓反對之聲的舉動,想起大婚前為平息流言綏帝的種種手段,更想起太后對她的殷殷囑咐。

她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小娘子,有幸得天子垂憐,若再不做些能夠匹配這個身份的事,如何能夠回報帝王的愛重?如何能夠讓天下人不再質疑君王?如何能夠安穩站在他的身邊?

韓臨喜愛她堅韌不拔,太后欣賞她寬和大度,在他們的眼中,南音能夠找到自己被喜歡的緣由。唯獨一個綏帝,她完全不知先生為何第一眼就愛上自己,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執著,令人戰慄,也令人不安。

如果說只是因著容貌,她不想將先生看得這麼膚淺,可是……

她只能將世人喜愛的、欣賞的品質發揮到極致,她不想讓綏帝因她被世人看輕,更不想失去日後陪伴他的資格。

大婚當夜,太后叮囑過那些話后,南音特意去看過一些史書,追尋那些賢後事跡。

曾有位開國之君,他的元后與其同甘苦共患難,親自為夫君招納賢士,為此被其辱罵欺凌也不在乎。缺衣少糧之時,甚至主動將自己和兒子的口糧衣物分給那些心腹謀臣的家眷,使他們倍感動容,愈發忠心。

南音深以為,自己即便做不到這般地步,也該朝這個方向努力。

太後年紀漸長,囿於身份,無法作為賢內助幫綏帝和那些大臣內眷打好關係,南音便努力去做好此事,提前熟背這些人的姓名,熟悉畫像,理清其中的利益關係。

這些雖然不是她喜愛的,但為了先生,她原意去做。

先生卻為此發怒,告訴她,無需如此。

南音因綏帝的話震動之餘,亦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一月婚假的最後一天,因南音的手傷,綏帝未再縱慾,難得梳洗后就靜靜擁著她,輕柔撫過她的長發,陪她看書,為她講解。

月光如水,順著窗欞傾斜到地面,無法透過厚厚的帷幔,但在床榻下鋪了一地銀霜。

戌時,燈盞盡滅。

綏帝依南音所言,沒有徹底拉上帷幔,擁著她躺下,讓她背倚自己胸膛。

縮在他懷抱支起的避風港中,南音仍無睡意,眼眸不知不覺凝視月光許久,那裡面儘是迷惘、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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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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