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虛無
雲上是有父神和母神的，這是神界鮮為人知又無人敢提及的禁忌。
在雲上三千多歲時發生過這樣一件事。那時他還沒有現在這樣被諸神認為混吃等死難成大器。那時的他深受天帝恩寵，諸神官也對他尊敬有加。有一日，一位神官因自己的父神隕落而悲痛萬分，昭光殿上竟是難過到昏厥。當下有人讚歎這位神官忠孝節義，更有人紛紛為其灑淚。除了一個雲上，他神情淡淡，視周遭吵鬧於無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那個人，在所有人都在惋惜和安慰那位神官時此人卻將目光放到自己身上。
「謫仙上神當真薄情寡性，見此悲狀竟然如此無動於衷！」
那人說得振振有詞，雲上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在說自己，愣了好半天才道：「人有生死，神亦自然。」
「自然?」那人呵呵冷笑，「敢問上神可知何為自然，難道棄父母於天光墟不顧便是自然?！」
此言一出，整個昭光殿安靜了，就連那些還在安慰嘆息的神官也一起閉嘴了。雲上的目光變得有些冰冷，偏偏那人還在不知所謂的喋喋不休。
「也對，聽說上神飛升成神第一件事就是滅了自己的母國。父神母神歸位后竟也不曾前去盡孝，如何能懂旁人烏鳥之情。」
他說得義正詞嚴，絲毫沒有察覺許多資歷深的神官看他的眼神已經帶了些許惋惜，直到一陣腳步聲幽幽響起，他才注意到雲上從容的朝他走來，面上溫和之笑不減。
「你安慰旁人就安慰旁人，扯我作甚。」
此人沒來得及回答，右臉砰地挨上一拳，緊接著左臉，然後肚子，最後胸口，慢慢的，身上每一寸。
他哀嚎慘叫：「昭光殿上，你怎敢動手！」
雲上笑了：「為何不敢?」說罷又是一拳。
那人才恍惚注意到，每一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是那樣憐憫，卻無一人上前阻止，他將目光投向高座上的天帝，天帝只淡淡移開目光，一言不發。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惹到了什麼，他剛飛升不久，性情桀驁，愛出風頭。常常會持出一些和眾人不同的意見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孰料今日踢到了鐵板。
許多神官想起那一日都頭皮發麻，因為有人第一次讓一位神官後悔飛升，甚至後悔做人。被雲上打完就立馬自跳貶仙台，再不為神。
至此，即便如今雲上深受詬病再無一人敢提及他的雙親，甚至就連雲上自己大概都忘記了這件事。
可今日杪齡突然前來告訴他，玉梔女神虛無了，她要死了。
雲上先是微微怔住，彷彿沒有聽見，然後才恍惚聽到自己說：「哦。」
就這麼簡短的一個「哦」，彷彿不在意，這句話沒有泛起任何漣漪。
可是那快意識一步的步伐還是機械般的踏出去。
天光墟是神官避世后所居住的地方，說是養老院也無不可。雲上的父母玉梔女神和滔延帝君就住在哪裡。
那是一間隱於高山雲霧中的宮殿，白鶴在屋檐棲息，門前泉水汩汩，清澈凌冽。
上次來這裡已經說不清是多少年前了，總之很久。
宮殿里熄了長明燈，仙娥們都低著頭默不作聲，無端顯得死氣沉沉。穿過大殿來到寢殿，那裡的氣氛更是低壓到極致。雲上停住了腳步，彷彿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在阻止他的進入。
「上神，別害怕。」身後的謊烎忽然低聲道。
雲上回頭迷茫地看向謊烎。自己有在害怕嗎？
「我沒……」有字尚未說完，發顫的指尖倏忽被人捉住，握在掌心緊緊的收著。明明只是手指的觸碰，卻彷彿給了他無限的勇氣。
雲上終於將心口的那口氣吐出，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謊烎知道他好了，就輕輕鬆開他的手。
兩人終於走進去。
巨大的冰床上靜靜躺著一名雍容華貴的女人，女人面容沉靜溫和，是個非常慈悲的面相。仔細看看，那眉目之間和雲上有四五分相似，這便是雲上的母神，玉梔女神。
玉梔女神極愛裝飾自己，即便即將身歸混沌也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不妥帖，簪未斜，發未亂。看上去就如同睡著了一般。
杪齡說她虛無了，那已經透明的直接證實了他的話，這是混沌的前兆，每一尊神都是如此，先是手腳透明，慢慢的再延伸到其他地方，直至徹底消散。
雲上凝視著那雙手，腦海里竟閃過一些零星片段，那是他在哭的樣子，因為心愛之物遺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時候就是這樣一雙把自己抱起來輕聲細語的哄，說沒關係，東西丟了在做一個就可以了，做很多很多。然後自己就破涕為笑……
「阿雲！」一道驚呼打斷他的思緒。
雲上幾乎有些木訥的回頭，謊烎也隨著他的東西一起。入目就是一道偉岸的身影。
「阿雲，是你來了嗎？」那身影幾步走出昏暗，露出一張英俊卻有些疲憊之色的臉。
謊烎幾乎就可以一眼確定這位就是雲上的父神——滔延帝君。除去眉眼，兩個人宛若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帝君。」謊烎規規矩矩的行禮。
滔延只淡淡掃了他一眼，隨後目光又落向雲上，再開口那之前兩句話裡面暗藏的驚喜之色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來做什麼?」那語氣生硬，彷彿面對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昔日仇敵。
謊烎對著態度有些不解和不滿，可雲上卻如同習慣了一般，冷冷的回答：「這裡是天光墟，現在不來，日後也要來的。」
「嘭！」一陣突如其來的巨響傳來，滔延手中原本端著個什麼東西，卻陡然砸碎，雲上不著痕迹的後退一步，看清了那是個什麼東西。
破碎的碗勺，四濺的瑩白的液體，上面還點綴了幾片粉嫩的花瓣，似乎是什麼羹。
沒來得及仔細看看是什麼羹，滔延帝君帶著強烈怒容的吼聲傳來：「你是什麼態度！我好歹是你的父親，你就是這樣和我說話的！這麼多年一次不來也就算了，你母親要去看你你也不見！你現在來幹什麼?！看看她死沒死嗎?」
雲上雙手抱臂，靜靜聽著，沒有絲毫波動。
滔延帝君也不管有沒有人回答，一個勁兒的罵著。
「那些人說得沒錯，你無情無義，凈聖道修成更是如此！你，你從來就是這樣！」
這話說得委實太過刻薄了，就連謊烎都忍不住憤怒，欲上去說兩句，卻被雲上輕輕擋回去，然後他就聽到雲上清冷的道：
「你說得對，我的確無情無義，您現在才知道嗎？這可是你們教給我唯一的東西啊。」
滔延帝君霎時噎住，好半晌沒說得出話了。
雲上輕輕吐了口氣，又道：「看來我今日確實是不應該來，告辭了。」
說罷，就自顧自往殿外走去，謊烎趕緊跟上，沒跟兩步就聽到一道微弱的呼喚，然後雲上就猛然頓住。
「阿雲，是阿雲來了嗎?」
雲上沒回頭，就那麼站著。謊烎就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麼。
隨即腳步聲響起，滔延溫柔如水的聲音傳來：「沒有來，你聽錯了。」
「哦，我還以為……」
後面已經聽不到了，因為雲上已經疾步走出寢殿，似乎是為了甩脫什麼，速度極快，沒一會兒他們就出來天光墟。
杪齡等在天光墟外，見他二人出來立馬上前來問道：「雲上，怎麼樣了？」
雲上揮了揮手不答，徑直朝前走著，杪齡還要說什麼，卻被謊烎一個眼神擋回去。
謊烎不動聲色的跟著，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
直到雲上終於緩下腳步，抬手倚在長生樹上。
他的聲音被風輕輕送來，落在謊烎耳中：「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對他們太不近人情了。」
謊烎走到他身邊，才道：「上神這麼做，肯定有這樣做的原因。」
雲上笑了笑：「你相信我嗎?」
謊烎沒有遲疑：「我相信你。」
雲上的目光在青年臉上停落良久，然後又移向遠方。
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如同失去氣力般道：「阿謊，你之前說。那王爺明明知道所有真相卻不說出來，任由那女子墮落。可是時光荏苒，真相早已被掩埋進塵煙中無跡可尋，沒有證據，只憑一言如何能改變旁人所想。不過，其實還有另一種說法。那女子聽多了假的真相，早已認定那是事實，她不問，王爺其實也不知如何開口。他能說什麼，「你父親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沒用了，事到如今已經沒用了。沒有人問他真相。」
他又道：「阿謊，沒有人問過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