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老光棍兒
張之城下意識地掙扎了下,那沒牙老太說:「啊呦,嗬嗬,還是個上過大學的精壯童男子咧,多來個人,我鬧不住他。」
事情接連而來,張之城臉上略有疲態,但身胚臉盤依舊可圈可點,遠非面朝黃土的莊稼漢可比。這些婦女你推我桑,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們兒跳過來順手從背後箍住了他。張之城哭笑不得,涉及群眾,又不能動蠻,只好求饒。
有聲無淚謂之「嚎」,婦女同志們乾嚎許久,已顯疲態,正好趁此機會胡鬧一番,充實精神文明。「三嬸子,小心三叔從棺材蓋爬出來」,「賊妮子」……她們沸騰了,炸開了,平時許多不為認知的私密話題都拋出來,聽得張之城面紅耳赤。他越是這樣,婦女們越是興奮,「啊呦,臉皮兒薄得洋蔥似的!」不知哪個婦女,湊又湊不上,摸也摸不到,氣急敗壞地從花壇扣了把淤泥糊到張之城臉上,「大姐給你遮遮臉!」
這番情形倒把張岩看樂了:「不孬,不孬,小子,咱聽過戲詞兒,你這叫『齊人之福』!」說完一咧嘴,露出滿口黃牙。
張之城都快哭了,他驀地意識到,這兩天自己隱隱約約是悟到了些鄉村治理的要義,但離「成精」還差得遠咧!一個人本事再大,終歸有限,像眼前這狂花陣,自己便對付不了。日後在村裡干工作,小心之上尤需再添謹慎,萬不可小覷了天下英雄!
見鬧得太不成話,張岩走過來勸慰,婦女們哪裡肯聽,一個五大三粗的「嗷」一下險些把張岩推個趔趄。張岩搜腸刮肚,忽然眼前一亮,福至心靈:「炸屎坑子得用臭石頭,請傻大貴來,管保有奇效!」
但一時間哪裡去找他呢?
然而,張岩哪裡知道,傻大貴就像嗅到母貓氣味的老刁貓,聞到女人味兒,早已蟄伏在側,懾於張岩在場,不敢露面而已。他從大隊茅房後邊探出頭來,朝張岩傻呵呵一笑,咬扯著大舌頭說:「你,你找我?」
張岩躲到一邊,打個手勢,說:「還不快上!」
得到村幹部指示,那接下來要耍得,就是有許可的「官方流氓」了,且領導就在一邊看著,要耍出風格,耍出水平,耍出木塘村的風貌。
那還窮講究什麼,兩個字,耍開!
傻大貴嘿嘿笑著,兩隻手一上一下,幾乎同時抹下了褲子和上衣,他把衣褲向「花叢」一扔,「俺來啦!」他發一聲喊,像孫猴子撲向天庭的弼馬群。
婦女們正鬧得歡實,不防見到一個脫得赤條條的漢子大張雙臂向自己撲來,「哎呀,媽呀」,她們四散奔逃,霎時間,就解了張之城的白馬山之圍!
婦女們被追得嗚呀亂叫,張之城好幾個扣子都被拽掉了,他跑到張岩身邊,整理著衣衫問,因擔心這樣干有風險,便問道:「叔,這一出叫個啥?」
張岩哈哈笑著說:「這叫『愣的怕不要命的』!」
張之城說:「叔,咱這樣弄……」
張岩說:「怕啥咧,他宋占羊給咱上『五禽戲』,咱就還他一出『舞女淚』,這叫來…什麼什麼也?」
張之城壓井水沖臉上的泥:「來而不往非禮也!」
「好一個『來而不往非禮也』!」安三邊走過來,老臉上露出久違的笑,「論耍渾,誰也玩不過你,咱這回可他娘咧服了你咧!」
張岩哈哈大笑,鬧了一陣,架開傻大貴,婦女們都氣喘吁吁,臉色十分難堪。沒牙老太太神色尷尬,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她顯然是水口村討債人的頭。張岩說:「隊里給預備晌午飯咧,院兒里曬著多難受,老嫂還是到屋裡去坐會兒吧!」老太太「哼」了聲,「咣當」踹開房門,走了進去,婦女們垂頭喪氣地跟了進去。
鬧歸鬧,老太太表達的態度很明確,就是靜坐在大隊給木塘村施壓,不賠償水口村六百畝的農田損失,不會罷休。
眼下張大杠的事體緊急,淹地事體雖大,只有往後稍稍,張之城帶著張、安二人,去自己住的院子商量對策,卻聽一陣三蹦子轟鳴,是六雙石來了。
「哥,」安三邊興奮地老臉通紅,「老張剛才導了一出『孫武子捉女兵』,你是沒看見,往常想把這群娘們兒聚齊咧看,還不容易……」
六雙石在為侄兒的事奔走,他沒興趣聽這些。六雙石招招手把安三邊領上三蹦子,一陣黑煙自去了。
張之城和張岩回到院子,趙美然的桑塔納滿是泥點子,歪歪斜斜地停著,不知道她情況怎樣了。張岩看透他的心思,說:「早起千清給我打電話說咧,她沒事兒。」
「沒事就好!」張之城臉一紅,放心了些,「叔,這個『五峰』是什麼來頭?」
「五峰手眼通天,他是玉皇大帝的女婿,閻羅大王的舅子!」張岩說,「其實,咱也是聽說,平頭老百姓,跟人家不哪哪兒都挨不上。」他慢慢憶起五峰的傳言,向張之城說了個大概。
魏峰是王家莊人,自小條順盤亮,他那慣於捉著女人的手腕放到耳邊「聽骨相」的瞎子老爹說,乳名賤些壓得住福,因此小時候叫個「五妮兒」。八歲那年,束髮受教,得了「魏峰」的大名。在王家莊,王是大姓,魏是外來姓氏。為了聽起來不外道,魏老瞎子索性摒棄「魏」字,取「五」字和「峰」字結合,以期能沖淡「外來崽子」的觀感,融入村子。五峰入學第二年,魏老瞎子被尋妻的男人從半荒棄的土地廟揪出來,渾身上下赤條條地,老瞎子干吧拉瞎的手指捂著那塊。彼時民風淳樸,村裡小夥子們精壯如牛,跟大姑娘拉句話卻要臉紅半晌,老瞎子以疲沓鬆軟的傢伙事兒,卻能將女人勾到破廟。驚訝於老瞎子這份能耐,又憤怒於老瞎子打破了他們關於男女情感的淳樸想象,小夥子們不顧這廝求饒、裝死,好歹將他剝光了按倒在宗祠前,用酸棗枝兒抽刺,刷掉他一層老臉臉皮,旋又拖到附近集市遊街。
這件事之後,男孩子見了「五峰」就用小手指刮臉「丟流丟流」,五峰就衝上去,每每被打得鼻青臉腫,有幾次被摔到茅廁小便池內,腥臊濕漉地回家。魏老瞎子哪又敢去找人家理論?只能一遍遍告訴兒子,多跟女孩玩,少跟男孩玩。
初中時,老瞎子開始有計劃地給魏峰做藥丸吃,看到那黝黑粘膩的藥丸,魏峰總會想起村頭老驢窩下的屎蛋子。「蠢兒!」魏老瞎子捏著那丸藥,「給你請過祖師爺的信兒,說你這輩子要指著娘們兒飛黃騰達咧,這黑葯蛋子,可不就是替你罩攏女人的符水法咒!」
老瞎子眼瞎了,心也瞎了,魏峰心想。若老瞎子不抬出「祖師爺」的名頭,魏峰絕不會吃這玩意兒,腥衝刺鼻且不說,以做工而論,屎殼郎團的牛糞都更加渾圓飽滿些。
吃了一段時間,鄉集體集資養牛項目竣工了,散學時魏峰哼著小調路過牛圈,霎時間就被身上黑一塊白一塊的「哞哞」吸引了。
「這是啥?身上一口一塊兒的,像咱村兒染房傻小子沒染勻的布。」魏峰終於忍不住好奇,要一探究竟,他截住牛倌,恭敬地遞上顆旱煙捲兒,「叔,鬧一口兒。」
牛館兒神氣地擺擺手,接著低下頭細細地揪去竹鞭上劈出的丫叉。半晌,見魏峰還在呆愣愣地望著奶牛出神,牛倌彷彿明白了什麼。在牛館不正經的大笑中,魏峰滿面通紅,彷如被摁住手爪的現行小賊,不敢直攖牛倌那雙看穿一切的混濁老眼的鋒芒,落荒而逃了。
「小子,咱知道你想啥咧!」一回生,二回熟,拿著老瞎子的旱煙捲兒和牛倌接觸了幾次之後,魏峰和他無話不談了。「跟我老瓤子說實話,」牛倌兒問,「早上起來,襠里濕過了不?」魏峰搖頭,牛倌兒哂笑著哼一聲:「真人面前說假話,你這猢猻!」牛館兒一招手,魏峰划根火柴替他點著煙,牛館兒甩手說:「這玩意兒沒勁,恁老子抽這個,連帶著你小子也不敞亮。」
魏峰把臉別轉過去,點點頭。牛館兒一本正經說道:「孔老夫子都說咧,男女相悅,發乎情,止乎逼。人事才是人間大事,恁爹要不跟恁娘行人事,哪來的你咧,小夥子家害什麼臊!」魏峰聽他說得振振有詞,又好像哪裡不對,叫自己說,又實在放不開。
牛館兒接著說:「這事,就像堆河埝,訓水龍,不能光壓著它,不然洪水遲早要把堤咬破嘍。你得會找法兒,哎,咱村兒有個傻子,這事兒提起來咱就難受——」
牛倌吃完一顆旱煙捲兒,仍不過癮,他解下腰間旱煙袋,旋下銅質煙鍋子磕打磕打,魏峰拔節草桿兒給他杵杵煙袋桿兒,?起冒尖兒一鍋子煙盛進去,「中咧中咧,再壓就太實咧,點不著咧!」牛館兒狠狠地吃一口,裂皮的嘴像磚窯煙囪,冒了一陣煙,牛倌開始說話了:「這事兒只有咱知道,你可別跟外人說,恁爹也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