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時光之旅

第二十六章 時光之旅

滏口陘的悲劇仍在趙策和公主的心頭縈繞,他們美麗的世界似乎因此遭受了嚴重的衝擊,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將美好的嚮往與眼前的世界都埋藏在心底。但現實沒給他們冷靜下來思考的時間,而是向他們呈現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們雖然通過白陘進入了河北,但這片區域已經淪陷,現在已被匈奴人佔領。而且,他們正好遇到了一小隊匈奴的巡邏兵。

慶幸的是,對方看見他們倆個旅人的裝扮都沒理會他們。

他們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向南繼續趕路,經過一座座村子、縣城。每個村縣都人口稀少。人們小心謹慎,不敢在公開場合吐露真情。就連酒肆前的高台上也空無一物[1]。熱情的女店員只在酒店門內向路過的顧客招攬生意。店裡的客人少了大半,唯有的那些顧客雖然表面上很開心,但趙策透過門窗都能看見他們內心的憂愁,甚至是在買醉麻木自己。即使是這樣,誰也不敢大聲喧嘩。

酒肆旁邊的幾個小商販在私下交流:

「我可是聽說胡人又往南打啦,你們沒聽說嗎?他們到了桑州邊境。」

「啊?真的?」幾個人暗自嘆氣。「聽說車騎將軍已經率軍抵達桑州了,真希望將軍能早點光復這裡呀。」

「叛亂而已。早晚會被官軍收拾。」

「你說胡人會不會和天道教串通合謀?那可就糟了。」

「河北現在亂成一鍋湯。誰和誰串通都無所謂了。但只要長城還在河北始終是我們的河北。」

「我聽說掌控桑州的陳王正在南下討伐天道教……」

「車騎將軍一直在桑州駐紮,為什麼遲遲不出兵?驍騎將軍一直就在河北,面對胡人時還不是節節敗退,到臨州搶地盤倒是比誰都快。」

「諸侯們只知道擴大自己地盤,和強盜土匪有什麼不同?我們到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至少沒人管著我們。」

「住口!不準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們是漢人,吃漢食,傳漢俗。怎能說出這樣喪志的話?」

其中一個人一邊嘆氣一邊感慨:「至少匈奴人來了,我們有地方講理了……」

「你也住口,那是匈奴人騙我們的手段。」

這些人的談話讓趙策的心情十分沉重。令他在心底謀划著自己和國家的未來。這又讓他不由得思考起公主的未來。

他們越往南走,人煙就越稀少,即使走幾十里路也見不到一個人。大路旁的驛站、客棧、酒店都被破壞殆盡。偶爾遇到的難民臉上一臉漠然。他們不與人打招呼、也不交流。只是僅僅做自己的事情。他們和趙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他們趕快離開這裡。這讓趙策十分確信他們兩個已經離前線越來越近,也離桑州越來越近。

他們繼續向南走了十幾里來到一座偏僻的小村莊。村外有牧笛聲,但已不見牛羊。天空陰霾,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兩個人便躲進村子里的一戶民宅避雨。這一戶家人看起來也早已逃難。屋子裡空空蕩蕩,不剩一粒糧食。但有一個房間卻還保持著原樣。這是一間閨房。房間中間的桌子上還放著一架古琴。除了沒看見女主人以外,一切都保留著原來的生活氣息。兩個人在屋子裡四處尋找房子的主人。可怎麼也沒找到。最後他們在放古琴的桌子里發現了一札書信

子符拜請:

聞君獨守古村,子符甚悲切矣。奈吾守關城不得歸也,子符無以報君之忠情。奉謹以琅軒、夏花,願君早逃生,完女事。他鄉異縣遠道不可思。此生不能聽君曲,乃留情懷可追憶。幸毋相忘。

趙策在古琴的旁邊看見一朵早已枯萎的丁香花。他們便意識到女主人已經早已不再[2]。這讓兩人又一次傷感起來。趙策覺得為了不讓這樣的悲劇一次次發生。他應該儘快組建尚桑朝廷,組織力量擊敗外敵肅清內亂。

在一座廢棄的寺廟處,他們休息下來。趙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凰儀公主。公主沉默不語。這顯然與趙策當初告訴她去璞州的計劃有所不同,雖然公主也知道從最終的結果上看來,最後他們都將前往尚桑。但公主不幸的經歷讓她對朝廷、對政治心生厭惡和恐懼。

他們倆懷著沉重的心情,一邊趕路一邊沉思。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關卡。看起來這裡的官軍似乎正在粗暴地強迫男丁參軍。

此時趙策突然在眾多軍士中發現了一位將軍。他看起來很眼熟,如果沒有後面的執旗官的話,趙策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他所騎的馬格外惹人注目,這匹馬全身灰色,有白色的斑點。這讓它看上去更加高大。趙策所騎的馬與這匹馬相比就如同沙石與白玉。毫無疑問,這是一批名馬,配的上名馬的人一定身份不凡。但是趙策無論如何都不敢確定他與這個人認識。趙策想不到他竟然陞官發達到如此地步。造化竟然如此嘲弄自己。這位軍官就是趙策在凰儀宮的夙敵、致使他無法回鉅京的人——周昌(翼長)。更糟糕的是,此時,這位紈絝子弟也正注視著他們。趙策立即覺得自己即將大禍臨頭。他趕緊躲過對方的目光,帶著公主轉身離開。雖然趙策對他的仇恨沒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是眼下的情況,周昌有得是理由並且隨時會命令手下向自己發難。

周昌指著趙策向副官示意。手下十幾個士兵立即來到人群中將趙策和公主帶到城門邊。這讓趙策非常害怕,一般來說,他們被單獨帶出來肯定沒有什麼好事,因為這是周昌的一貫作風。

「顧光!真的是你。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相見。」周昌看著趙策身邊的凰儀公主說,「幾年不見,你已經成家了。」這讓趙策覺得不知道怎麼回答好。他竟然沒認出自己的身份,也沒認出平民裝扮的公主!看來他也離開凰儀宮很久了。見到趙策沉默不語,周昌便向趙策解釋,「別擔心。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富家公子了。自從拿走了你的制服和信物后我在宮裡就不再有任何對手。我的仕途蒸蒸日上。但我覺得這就是對我的詛咒。我成了校尉,但卻被送到了前線。朝廷獎勵我名馬流雪,我卻得騎著它出生入死。我必須同天道教、胡人廝殺。衛俞(台安)也死了。這讓我許久以來對你感到深深愧疚,請你原諒我好嗎?」周昌向趙策躬身參拜。趙策這才意識到與他整日形影不離的走狗衛俞(台安)真的沒在他的身邊。他沒有說話。

「那天在你身後襲擊你的是衛俞(台安)」周昌將這些年來隱藏多年的秘密告訴趙策,「我當時非常害怕。他告訴我他只是泄露情報的走卒。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自保。」趙策在聽到之後終於明白他在追捕刺殺皇后的刺客時為什麼突然遭到襲擊。他沉默不語。

「你們要去哪?」周昌詢問。

「去黃贏。」趙策沒告訴他實情。周昌聽到后取下自己的符傳交給趙策,「這一帶在抓男丁,關卡很嚴,普通符傳都需要長官認證。這個就算是我對你小小的補償吧。現在匪盜橫行,路上一定要小心。」

見趙策仍然不放心,於是周昌便回頭告訴手下:「這是我的同鄉好友。他們要替我回鄉辦理家事。他們可以隨意進出城門,不要阻攔。」

趙策大吃一驚,他仔細看著周昌。如同對方所言,他已經不是趙策印象中那個飛揚跋扈桀驁不馴的富家子弟。眼下的他沉穩、內斂,目光中閃爍著志向。彷彿完全換了個人。看的出來,這幾年他一定經歷了很多刻骨銘心的事情。此時趙策才換了一個心情看待他的這位凰儀宮宿敵。從現在的結果看來,如果不是周昌當初刁難他,將他困在塗郡,自己也不會有如此經歷,成為一方勢力。這就如當初曹妙銀跟他說過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一樣的道理。因此從邏輯上講,趙策沒有理由記恨他,甚至還要感謝他。雖然他一開始從情緒上並不容易接受。但眼下,周昌這樣真誠的舉動確實贏得了趙策的尊重。

趙策再三拜謝。這位回頭的浪子也恭敬地向趙策和公主回禮。之後把他們兩人送出了城。

趙策和公主渡過黃河後轉頭向東。河南地區的氛圍與黃河以北截然不同。這裡要舒緩很多。更安全,也更具活力。這讓他們倆人的心情也輕鬆了很多。

他們來到一座小縣城。這裡的人們正在為今天一上午的勞作做準備。冷冷清清的街道反倒是讓煎鯽魚的香味格外濃重誘人。公主立即好奇地湊到店鋪前希望看看到底是什麼事物竟能如此香醇。因為所剩的錢財不多,所以趙策無能為力地遠遠望著公主。他看見公主注視著這些美食,似乎是想把它們深深印記在腦海中。公主在這些美食前駐足許久,店主詢問她,她也沒有回應。她知道,此時需要她剋制自己才能讓他們完成旅行。這都被趙策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也為此深深打動。趙策在內心深處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等公主回過神來以後,她便歡快地來到了一家高級布料店,她似乎和老闆娘說了什麼。老闆娘爽快地答應她,給了她什麼東西。公主便輕盈地跑回來。她讓趙策脫下上衣。趙策十分不解。但在公主的堅持下他還是將外衣脫下。公主拿起外衣,開始從裡到外認真檢查。在頭腦中計算,做好計劃。然後用從布料店借來的剪刀開始縫合破損。

看到公主在為自己縫補衣物,趙策突然覺得非常難為情。他所珍視的公主此時正對著他低下頭專註地看著上衣的破口。髮際下清秀的臉龐清晰地呈現在趙策面前。公主認真的神態是如此動人。絲線在她纖細的指間舞動,而且她真的能夠將它們細緻緊密精美地縫合在一起。趙策也覺得公主的技法堪稱上乘。而且充滿創造力和藝術性,她能夠將破損的洞綉上波紋和鳥的圖案。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遲疑,停止。這讓趙策一直看著她發獃,直到她將趙策的上衣縫合完畢。

「實事求是地說,你這個手藝確實不錯,堪稱精湛。」趙策在接過上衣后連連讚歎,「這手藝都可以入宮了。」

在獲得肯定后,公主十分高興,她驕傲地告訴趙策:「是妙銀教我的,這可是少數我覺得自信的手藝之一。」

趙策一邊看著公主開心地把剪刀送還給布料店,然後自己也來到布料店。他和老闆娘交談了許久,然後將自己的毛毯交給了老闆娘。

「你把毛毯賣了?」公主詢問,「我以為你非常喜歡。那是一件挺舒適的毯子。」

「確實是一張好毯子。」趙策回答,「但是我們用不上啦,恐怕再也用不上了。但是在賣了它以後,換來的錢仍能幫我們大忙。」

公主立即想到了自己在美食前面停留的情景一定是被趙策注意到了。她覺得趙策的舉動讓自己感到十分溫暖。這讓她回想起當初與趙策逃出來時的緊張,對著高山大喊的舒暢,在空中與鮮花一同飛舞的喜悅。谷壘、野兔、烤魚、趙策還有馬,晴空星下,美好的璞州。

趙策則一邊在仔細回味剛才所發生的每一刻。他彷彿感覺公主可以用她的雙手癒合一切,包括大虞朝綱甚至是天下。如果真是那樣,那她應該前往東都尚桑而不是璞州慕邑。如果不是,那將是天下大亂,匪盜橫行,滏口陘慘劇,流民散戶,陰雨孤村,古琴枯花,關卡前驚慌混亂的人們,軍閥,無恥的野心家,大虞崩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幸福。

趙策一邊走一邊想著如何勸說公主,或者借著這最後的機會將心中所想告訴給公主。時光易變,青春短暫,如果錯過這個時機不知何時才能再有機會。他們兩個並排走著。凰儀公主低著頭似乎正在準備傾聽趙策說話。趙策鼓足勇氣。當他正要開口時,公主突然抬頭對他說:

「真是趟奇妙的旅行呀。能和莫夜出來旅行真好!」公主安慰趙策。

趙策沒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公主。

「真希望還能夠像現在這樣和莫夜一起旅行。」

趙策仍然沒有回答。這讓公主有些失望。沉默了一陣之後失望變成了沮喪。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趙策一直在為未來擔憂,而公主則在為自己擔憂。

「如果能一直這樣旅行下去就好了。」她十分高興並期待地望著趙策,「莫夜,哦不,子元,我們一起繼續向東南旅行吧。再一次一起望著星空,對著山欒大喊,一起去看美麗的大海。就這樣一直旅行下去。」

公主的話令趙策動容。趙策目光閃動地望著公主,有幾次他的回答就要脫口而出,然而都被他最後壓抑住。他的目光重新變得虛空深邃。然而又發出光芒,因為他知道,這一次分別,他們的世界將會發生巨變。但他仍堅持自己的看法。他覺得這是對公主和天下最好的選擇。

「等戰事平息之後再說吧。」趙策強烈地壓抑住自己的真實想法。這句回答讓兩個人都非常失望。他們兩個變得十分尷尬。

「是這樣啊。莫夜你還是對自己要求很高呀。」公主非常失落,她同時也意識到趙策已經決定將自己送往尚桑。她掙扎著以朋友的語氣安慰趙策,更多的是安慰自己,「知道的越多,要求也就越多,煩惱也就越多。莫夜,這就是一直以來你總是不高興的原因呀。」

趙策沒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在她前面。接下來的路途,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公主便不願意再繼續前行。她知道他們即將抵達尚桑。趙策便像一位送妹妹去看病的哥哥一樣一邊鼓勵她一邊拉著她繼續前行。公主雖不情願,但別無他法,只能跟著走。有時公主甚至強忍住淚水。趙策裝作沒看見,但他的心裡也很難過。

等他們走到一座守衛森嚴的營地時,他們來到營門前,趙策問守衛:

「我是滕州牧趙策,你們是哪支部隊?」

守衛隨即回答:「我們是羽林軍右衛營。」

「車騎將軍(楊信)的部隊?」趙策有些意外,不過他覺得這樣更好,「那麼,接駕的功勞就記在你們頭上吧……」

【作者題外話】:[1]在漢代,餐飲、尤其是酒店非常發達。商家通常便在店前架設高台,上面陳放美酒吸引顧客。並挑選漂亮的女店員招攬顧客。

[2]丁香花的花期是4-6月,而趙策他們早已過完中秋節。這說明屋子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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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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