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倒春陽
十月金秋,桃源山野,綠中泛黃。
一棵棵桃花樹摻雜其中,隱隱又添了抹淺紅色的淡妝,引來鄉里鄉外都傳出陣陣非議,嘖嘖稱奇。
這叫倒春陽,屬於反常現象。
按理說,桃花樹開花在三四月份,在十一月會徹底進入休眠,可十月到十一月是有可能出現氣候回暖的,這就會讓某些靈植誤認為春天到了,再次綻放開花,於是才有眼前的滿山桃紅。
這卻不是個好兆頭。
十月到十一月有可能氣候溫暖,可到了十一月則必然陰寒驟降,靈植們應對不及,則會迅速凋謝,概無生機,莫名就讓附近的山野靈氣驟降許多,桃源洞天的氣運也必受影響。
所以,村裡的老人們才會相繼露出愁容,他們明白,這代表近來可能會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
已是黃昏時分,白衣女劍修一個人獨坐許久。
她忽從河岸起身,邁開雙腿,朝鐵匠鋪子而去,看似輕鬆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走一步,都沉重至極。
鍾靈劍胚,蘊含豐富靈性,是最容易養出器靈的先天器材,是每個劍修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取的稀有珍寶,劍修的上流圈子甚至有種不成文的說法——沒有鍾靈劍胚鑄成的劍器,擔不起劍修二字。
白有容當然也想要。
縱然一品仙蹤位列十大仙門,眼下也只擁有三條鍾靈劍胚,可門中不乏驚才絕艷的劍修,儘管白有容自認天賦不差,終歸卻沒有過硬的家世,還是有可能與那三條鍾靈劍胚失之交臂。
正如她的師傅所言,這件事終將會成為她的一個心結。
殺了元皮皮?行嗎……
修仙之路,步步為營,寸土相爭,用一個孩子的命,換她一條通天大道。
大概是值得的。
只是蘇觀寶……可以先將元皮皮殺掉,再將蘇觀寶帶走,反正那位學院小師心思骯髒,她偏不讓他如願,叫他竹籃打水一場空!
至於此地山主,雖有朝廷官印可調動洞天福地的磅礴靈氣對她實行壓制手段,可她只要避其鋒芒,不與之交鋒的話……要離開其實也不難。
白有容再無顧慮,腳步不經意間便加快了幾分,想著儘快動手,迅速離開,渾然不知滿身氣機傾瀉,已是充滿戾意。
「呼——」
是風來。
十月清風撲面,夾雜輕微冷意,讓這位女劍修陡然打了個寒顫,頓時滿臉恍惚,虛汗不停從後背滲出。
她看著手中的雪銀色劍條,如夢初醒:「我這是……在幹什麼?」
然後向著風來的方向……
那裡上有一片高山聳立,下是清澈河流。
白有容抱劍躬身,極其恭敬地拜了三拜,肅穆道:「弟子心境不穩,險些鑄成大錯,不知是何方神靈庇佑,在此由衷感謝。」
說著,她已轉身,再次朝鐵匠鋪子走了過去。
清澈的河流上,三十多條小舟陸續飄過,獨坐最後一條的裴順,看了看白有容,又看了看她跳過自己直接望向的那一座座高山,眨了眨眼睛,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
「已經做得這般明顯,你還猜不出我有些玄機?」
他甚至還看見那位白衣女劍修走到鐵匠鋪,恭恭敬敬地對那名鐵匠學徒施了個禮,並通過神識感知,聽見她鄭重其事地說道:「前輩,這份機緣我無福消受,歸還於你。」
沈小山正在涼棚里堆著乾柴,見狀不由也是眨了眨眼睛,
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姑娘該不會沒注意到……是我給她種了一絲戾氣?否則大可不必將鍾靈劍胚交還啊?自己也純當賭輸這一局,輕視了她的沉穩心境,賠了條鍾靈劍胚不是?
還是……
她是不是暗藏什麼詭計?
想要算計我?
沈小山竟是罕見地有些緊張起來,小心翼翼接過鍾靈劍胚,試探道:「你……有什麼打算?」
白有容只是認真道:「畢竟有武宗先帝鐵律在前,還是勸前輩不要無事生非,只是我人言微輕,想必前輩亦聽不進去,只懇請前輩莫要傷了蘇觀寶,她是我一品仙宗要的胚子。」
沈小山有些驚喜,鍾靈劍胚畢竟珍貴,如此失而復得自是妙事一樁,便笑道:「你無須拿一品仙宗壓我,我本就無意傷害那孩子,放心好了。」
白有容行禮告辭。
沈小山目送她遠去,心中仍有顧忌,急忙指尖連打,卻半天算不出有什麼算計……
他終於滿臉古怪地說了一句:「這女子真是胸大無腦……」
「可不是么。」裴順獨坐小舟,在學生們的簇擁下回了學院,對沈小山這句話,是深感認同。
原想著,這位小山樓主所謂的大劍修出面,既能解了董西嶽想害蘇父蘇母的危機,也能借他的鐘靈劍胚借花獻佛,當是自己利用白有容后,對她的補償。
沒想到,這妮子竟是憑智力硬傷,生生將這份機緣給敗沒了。
「唉,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啊。」
平安班的學生們,有些直接回了桃源鄉,有些則找上賢良班的玩伴,吹噓今日見聞。
裴順與楚南打了個招呼,便往僻靜小巷走去,迎面卻撞見了一人。
陳齊禮腳步不停,擦肩而過時呢喃一句:「夜裡我去找你。」
裴順臉色驚奇,同樣腳步未停,只隨意應了聲:「好。」
奇也怪也。
這老陰棍回此桃源洞天四十年,與他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今日抽得什麼風?
……
鐵匠鋪外,元皮皮背靠一顆大石,遙望河岸對面的一片桃花林。在桃源鄉死去的鄉里,都會埋在那裡,包括他的娘親。
他此時手握一張殘舊的黃紙,上面本就乏力所寫的字跡,被歲月磨得更淺。
元皮皮願意聽先生的話,要力爭上遊,是因為娘親的絕筆信中,也有這四個字。
信中內容洋洋洒洒寫滿了整張紙,噓寒問暖當然也有很多,可最讓他在意的,不過兩句話。
「皮皮,你要長本事,桃源鄉太小了,你一定要到外面去看一看,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娘親希望你力爭上遊,不輕言放棄,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這才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
「喂,元皮皮,你想什麼呢?」
黝黑的少年嚇了一跳,急忙將信紙塞進懷中,看了眼蘇觀寶,又把腦袋探出大石,才見蘇父蘇母離開的背影,不由鬆了口氣。
蘇觀寶掩嘴笑道:「你還是那麼怕我爹!」
元皮皮臉色漲紅:「誰,誰怕他!你怎麼不跟你爹娘回去?」
蘇觀寶道:「小師讓我陪著你啊。」
元皮皮罵了句「死腦筋」,便看向那個在涼棚下堆柴的大青年,奇怪道:「剛才那個女人找他做什麼,該不是連他也被看上了?」
蘇觀寶看著元皮皮一雙眼睛充滿了不甘,難免也有些黯然。
對於這個與她同時被選入小師小院的夥伴,蘇觀寶原本是不太喜歡的,甚至有點害怕。畢竟有父親的種種勸告在前,說什麼元皮皮性情頑劣,連他老子都敢打。
可是……
與元皮皮每日打掃小院的任務不同,她隔三差五便會被小師差遣,謂之某山有機緣,便要每日動身前往採摘藥草靈花,往往一去便是大半個月。
那還是年初的事情,是她第二次上山採藥,歸途中仗著對山路已是頗為熟悉,跑得飛快,結果一個平沙落雁把腿給摔折了……
小師替她包紮后,便給了恩典,說先調養些時日,近日不必再上山。
可她分明看見了小師臉上有一絲失望的神態。
那是她初到小院的第二個月,父母所說「別讓小師看低了」的話正當謹記在心,十二歲的小姑娘哪裡想得更多?第二天清早,毅然找了根木杖,咬著牙繼續上山。
說起來,她骨子裡這份倔強雖然藏得很深,卻也不遜於元皮皮。
對於她的逞能,小師倒是沒有阻攔,只讓她小心一些,反而在她離開學院后,那個還不曾與她說過一句話,整日只與小師犟嘴的黝黑少年,卻是扔下掃帚跟了出來。
「你就是個傻子,姓裴的就是個瘋子,我要幫你也是傻子……唉,上來。」
於是乎,元皮皮背著她,她背著竹簍,爬了半個月的山。
也正是那段時間,她與元皮皮無所不談,越發親近,知道這傢伙並非父親口中那般頑劣,只是脾氣臭了一點。
雖然,在她腳好了之後,元皮皮沒再同她一起上山,倆人常在小院,話也再次變得少了起來,但小姑娘的心裡,卻已經將這個黝黑的少年當成了好朋友。
蘇觀寶知道元皮皮的志氣,也從小師口中得知他資質低劣,對此,她也只能時常予以無力的寬慰。
「元皮皮,也不一定就要成為修士嘛。」
「你不懂。」
涼棚下的青年堆好木柴,拍了拍手看向倆個孩子的背影,略作思索,心中便開始了推算。
半晌過後,他忽的舉目望向對岸。
只見一片黃綠、夾雜淺紅,不由面露喜意,動了殺機:「好妙的一個倒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