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覆沒
1
武長戈手中的劍,早已被血污掩埋通體,失去了最後一絲鋒芒。
整個世界,天與地,光與空氣,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瞬間陷入了靜默,所有的行動也逐漸變得遲緩,耳畔僅僅剩下一絲低沉而持久的蜂鳴,刺痛著武長戈已經變得脆弱的神經。
如果沒有手中的龍晶寶劍,沒有身上的龍紋玄甲,沒有頭頂上的玉冠金盔,沒有肩膀上源自於帝國天威的重壓,十六歲的武長戈,也僅僅只是芸芸眾生像中的一名普通年輕人,一名正值及冠之年的稚嫩少年,他的雙手,他的身軀,如何能支撐得起眼前的一片哀鴻。
但是,人在命運的擺布下,往往沒得選擇,在天道無常的狠辣鞭撻之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路,無法選擇究竟是去擁抱繁花錦簇,還是去親吻死神的寒唇。
武長戈的雙腿,已是軟弱無力,根本無法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軀體。
在戰場上卑躬屈膝,已經成為了這位少年帝王的唯一選擇。
豆大的冷汗,順著依然略帶稚氣的臉部線條不斷滑流而下,臉上的那抹血紅,已經分不清是敵人的鮮血,還是自己的鮮血,夾雜著污濁的黑泥,凝聚在絕望的神色之上。
少年跪了下去,劍也跌落一旁,所有固執的驕傲也在頃刻之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四名西厥士兵,身披鐵甲,手持彎刀圓盾,在沾滿血污的鐵盔下透射出的貪婪而渴望的目光,無一例外地聚焦在眼前癱倒在地的武長戈身上的龍紋玄甲,他們自然明白這身盔甲意味著什麼,他們的軀體呈半蹲狀,呈半圓包圍,統一朝向武長戈的刀尖竟然不約而同的地微微顫抖著。
小型的包圍圈外,兵器碰撞聲依舊響起,廝殺的步伐從未停止。
四人時不時地面面相覷,卻不發一言,動作之下試圖向武長戈挺近,又似有默契一般止住了腳步,顫動著的刀尖依然在竭力試探中。
「哈哈……哈哈……」
悲愴中夾帶著無力的冷笑倏忽升起,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寂靜。
武長戈漠然的眼光在四名西厥士兵身上完成了一圈掃視,早已開裂出血的薄唇依齒而開。
「你們……想要殺我嗎?」
四名士兵的目光再次相互照拂了一遍,其中一名軍階較高的中年士兵斂了斂神,操持著生硬的通用語,率先應道:「你……你是懿武……懿武朝的皇帝?」
武長戈透過四人軀體的縫隙,目光所及,均是懿武軍隊士兵被無情屠殺下的哀嚎遍野,這是一場一邊倒的血腥屠殺,更是一場始料未及的絕對潰敗。
「是……我就是懿武皇帝……武長戈」
一字一頓間,武長戈應承著,沒有任何力氣的吐字,也是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言語。
但在少年帝王的心間早已默認,這樣的回答等同於求死,求死的選擇便是源於王族血脈的矜持謀求的最後體面。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四名士兵,一陣難以抑制的狂喜自心間翻湧而出,戰爭的冷酷血腥摧毀著每一個參與其中的個體對生命的信仰,唯有活下去賺取最後的勝利,是在刀尖下討生的卑微生命難得的執念,執念的力量,才有可能支持著這樣的生命繼續與命運抗爭下去。
四人的耳畔彷彿同時響起了,出征以前西厥大軍最高統帥鐵罕連莫那振聾發聵的戰前最後動員——「取懿武皇帝首級者,封千戶侯,賞萬金!」
澤被後代的榮華富貴就在眼前,出身自寒微的士兵怎能不興奮激動。
心機最為成熟的年長士兵吞咽著口水,眼神從懷疑變成了興奮,最後又恢復了殺戮者特有的冷漠與狠辣,他的長刀沒有再等候依舊遲疑的另外三人,運足了氣勁,劃破了阻滯的空氣,夾著凌厲的刀風即將朝向他的命運轉機奮力一砍,試圖砍出他的光明前程,砍出他的榮譽等身,砍出一個真正的將來!
喜的極致,有時候便會迎來悲的拐角。
例如那一刀,即使砍了下去,卻並沒有砍出意想中的錦繡前程。
也許,士兵砍掉了是自己生存的最後希望。
武長戈早已安靜地閉上了雙眼,他現在渴求的不過是痛快一死,十六歲的生命,承載了十數載的壓抑與屈辱,如今又在原本希望完成華麗轉身的人生拐角處,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千斤暴擊,重壓之下,少年已經喪失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是,一隻凌厲的鐵箭扭轉了兩人的人生。
箭矢穿喉而過,年長士兵的刀還沒有砍下去,命已經沒有了。
武長戈已經聽到了身前不尋常的異動,緩慢睜開眼后,便見到年長士兵已經頹然倒地,喉間噴涌而出的鮮血早已在地面形成一面血泊。
結束年長士兵生命的箭矢並不是意外出現的一支,更不是最後一支,緊隨而來的飛箭陸續破空而至,在武長戈的身後不斷湧現,卻似乎長了眼睛一般,完全繞過了少年帝王的身軀,自帶目標一般急速射殺了另外三名已經愕然如木雞一般的士兵。
四個生命就在武長戈的眼前瞬間消失,生死契機在剎那間被扭轉。
「保護皇上!保護皇上!」
一陣雷喝自武長戈身後嘎然升起。
武長戈心頭微慟,僵硬的脖子緩慢轉動著,循著聲音看了過去。
一隊人數至少在五百人上下的黑甲輕騎兵自武長戈身後疾馳而來,為首將軍是一名中年虯髯漢子,全身穿著黑色鐵甲,頭戴鋼盔,手中執著一把鐵弓,鋼盔之頂是一束標誌性的純白纓束。
白纓玄騎,隴西長平。
是長平軍……是長平軍!
武長戈的內心已經從略有懷疑,轉變為無比篤定。
虯髯將軍一馬當先,率先到達武長戈的身畔,旋即翻身下馬,朝武長戈單膝下跪作臣拜之禮,洪亮聲音再次響起:「臣長平軍雷字營統領洪玄清,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武長戈睜大雙眼注視著洪玄清,神情間依然存在著些許難以置信,而後又變得有些悲愴激動,嘴唇微張顫動著,根本說不出話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就在君臣二人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的交流,又一群敵軍士兵已經完成對懿武皇御軍士兵的屠殺,開始注意到了武長戈這樣一個特殊身份的目標,紛紛舉刀猛然殺至。
洪玄清是馳騁沙場十數年的老將,更是隴西長平軍中修為功法數一數二的武道修行高手,面對殺機突至早有準備,在西厥彎刀紛至之際,腰間常備武器鑌鐵雙斧已經閃亮出場,伴隨一陣厲喝,雙斧畫出數圈氣勁,十數名圍攻而來的西厥普通士兵中不少人重則已經是身首異處,輕則也是身受斧刃傷害裂開數道口子,第一波圍攻就在頃刻間被洪玄清瓦解。
此時,戰場的西側再次響起震天殺聲,一隊舉著長平軍軍旗的輕騎突襲殺入戰局,西厥大軍紛紛迎敵抵抗。
洪玄清麾下輕騎陸續趕至,在以武長戈為中心迅速形成防護包圍圈,洪玄清再次走近武長戈,俯身拜道:「陛下,臣已派一隊輕騎自鐵林峰道的西側突襲,短時間內可拖延西厥軍,請陛下立即隨臣向**圍,切不可再有遲疑!」
戰局突變,讓少有沙場經驗的武長戈仍然處於錯愕之中,但眼下戰局,生機唯有一瞬,哪裡能容得這少年皇帝再有任何心理波動,洪玄清根本不等武長戈答應,嘴上猛喝一句:「臣得罪了!」后便閃電行動,一把抬起皇帝陛下朝馬背上一扔,隨即翻身上馬,同時策動馬韁與大喝下令:「全軍隨我突圍!」
2
距隴西肅州城外十五里地的斷陽關,長平軍風字營的軍旗迎著夕陽斜風,傲然拂動。
長平軍風字營統領龍阿,獨自一人雙目微閉地端坐於營帳之內,帳內香爐煙霧繚繞,便是一抹抹安神散香。
龍阿的臉部輪廓方正,身形壯碩,一臉青根未留長髯,年紀僅為二十有七,是長平軍「風火奔雷」四大營統領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同時也是長平王蕭重的遠房外甥,自十二歲起父母因故身亡后便已跟隨舅舅蕭重南征北戰,于軍戰之事天賦異稟,勇武之餘更是智計無雙,十五年間立下軍功無數,是長平軍中自蕭重之下最具威望聲名的長平首將。
統領營內一片寧靜,龍阿於戰事之餘最好獨自靜心養神,但今日戰局之危急實在不亞於他十數載之間經歷的任何一場戰事,饒是如此,龍阿仍要盡最大努力令自己處於極度冷靜的狀態,十數載的軍旅生涯早已告訴他這個道理,任何危局,唯有冷靜應對,方有破局之法。
「報——」
帳外長聲響起,報信士兵神情焦急地急速奔來,一通滑跪在統領營帳之外。
龍阿嘴唇微抿,雙目依然沒有張開,沉聲道:「進!」
士兵應聲焦急入營,跪地俯首抱拳報告道:「皇御軍於鐵林峰道遇伏,已全軍覆沒。」
龍阿臉部肌肉禁不住地一跳,雙眼緩慢張開,神色沉道:「雷字營趕到了嗎?」
士兵道:「雷字營已趕至,但是否能完成任務,暫無確切情報。」
龍阿喉結微動,冷聲道:「再探。」
士兵領命,速速退出營帳。
龍阿思索半晌,雙眉一蹙,朝帳外呼喊道:「傳陸謀來營!」
帳外守候左右的執矛衛士聞言,立即應聲執行命令。
片刻后,一名面容清瘦,一身作書生打扮的青衣中年男子,循著衛士指引,快步來到營帳之內,見到端坐營中央的龍阿,俯身作了一揖,禮聲道:「屬下見過統領。」
龍阿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陸謀,陸謀被這頓掃視弄得略顯不太自在,臉上連忙硬生擠出一絲微笑掩飾內心的尷尬。
「如你所料。」
尷尬氣氛持續了不一會兒,龍阿終於發聲打破了沉默。
「陛下的皇御軍,已全軍覆沒?」陸謀雙眼中掠過一絲異色。
龍阿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陸謀也隨著嘆氣,黯然道:「那可是我懿武朝休養生息,積蓄了十五年的的家底,就這麼敗了。」
龍阿道:「如此敗了,遭殃的是隴西三州的百姓,如非叔父堅持保留風火二營駐守,只怕二十載的隴西堅守也將付之一炬。」
陸謀聞言無語,但腦中思索並未停止,在捕捉到龍阿剛才言語中的某個關鍵詞后,猛地反應過來,滿臉訝異道:「留下兩營駐守?敢問將軍,長平王可是率長平主軍和奔字營已經出征?」
龍阿感受到了陸謀的震驚,略有不安地反問道:「是又如何?」
「將軍,陛下決定出征時,曾親自交待長平王留守甘州大營作後援主力,為何此時卻領兵主動出擊?」
「叔父於昨夜接探子密報,西厥左驍衛王鐵罕連莫布下聲東擊西之計,留西厥王衛軍於鐵林峰道伏擊牽制皇御軍,而他自己則親率狼騎自遠道繞開冷河赤峰,計劃直取河關進而奪取甘州。叔父決定主動迎擊,把握時機親往河關之外布下埋伏打鐵罕連莫一個措手不及,另又派雷字營前往鐵林峰道救駕解圍。」
陸謀聽罷,渾身禁不住地打了個冷顫,急呼道:「不妙,大事不妙。」
龍阿禁不住地吃了一驚,他很清楚眼前此人謀略智慮過人,所言所斷必有根據,三年前的陸謀以一個落榜秀才的身份,憑藉與龍阿麾下部將是表親的關係,進入風字營擔任軍中謀士,但三年以來一直未能得到重視,皆因其雖智謀出眾,但平日里行事作風頗為放浪形骸,難得龍阿欣賞,更無法更進一步在長平王蕭重面前有任何錶現機會,但陸謀對隴西近日來戰事的多番判斷均十分準確,不得不讓龍阿開始重視起他的意見。
「有何問題?」龍阿稍顯急切地問道。
「密報有假!」陸謀回答得斬釘截鐵。
「密報有假?何出此言?」
「將軍可知目前西厥的內部局勢?」
「西厥老鐵汗重病卧床,其四個兒子均在為奪取大位而多番爭鬥,目前更是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關鍵階段。」
「你繼續說下去。」
「西厥王庭現下的軍事力量布局,其實早已分明。老鐵汗膝下四子均是勇武過人的軍中悍將,但論多年來積累的綜合實力與人脈聲望,當屬長子鐵罕乾雷與三子鐵罕連莫最為強勁。其中鐵罕乾雷直接掌握西厥王庭目前最為精銳的七萬狼騎,這隻部隊可以說是西厥老鐵汗苦心經營多年,留下的最為寶貴的軍事財富。」
「而鐵罕連莫卻因為其母族背景強大,本就是擁有西厥王衛軍的指揮權,同時因為鐵罕乾雷素日里行事作風過於蠻橫霸道,在極漠七大部族之中仇人頗多聲名不佳,所以七大部族中支持鐵罕連莫的力量居多,兩兄弟之間的明爭暗鬥早已經是公開化。」
「就在上月初七,西厥大巫師通過盤羅之術為重病的老鐵汗祈天作法,為老鐵汗求得聖符之水服下,不料老鐵汗服下后反而病情加重嘔血連連,因大巫師與鐵罕乾雷素來親近,鐵罕連莫趁此機會聯合極漠七族首領主張此為鐵罕乾雷的毒計,希望毒死老鐵汗獲得大位,同時果真在大巫師的住所搜查到了與鐵罕乾雷的密謀書信,鐵罕乾雷因此被罷免了狼騎的統領大權,暫被收監候審,鐵罕連莫也因此暫代狼騎統領之位。」
龍阿聽聞陸謀徐徐道來,並無發言應答。
陸謀道:「此次陛下親征西厥,而西厥主帥便是鐵罕連莫。鐵罕連莫因相對年輕,相比鐵罕乾雷而言,最為缺乏的便是行軍打仗的勝績支撐其繼承大位,即使鐵罕乾雷暫時勢弱,但在素來以勇武軍功作為立足基礎的西厥,贏下此戰,便是鐵罕連莫繼承汗位的必備因素。因此,鐵罕連莫於此戰,是只可勝不許敗!」
龍阿聽到此處,似已聽出幾分端倪,目光中也開始變得多了幾分驚異。
陸謀繼續道「而將軍剛才所說密報,鐵罕連莫布下聲東擊西之計,留王衛軍於鐵林峰道伏擊牽制皇御軍,而他自己則親率狼騎自遠道繞道直擊河關。按目前局勢而言,如鐵罕連莫早已察覺陛下親軍借道鐵林峰道試圖奇襲西厥大營。將軍以為,在鐵林峰道憑險要設下埋伏圍擊八萬皇御軍,鐵罕連莫需要多少兵力?」
龍阿沉吟片刻,應道:「鐵林峰道路狹崖險,如設下伏擊,不出兩萬人馬就可以全殲皇御軍。」
「如以兩萬人馬足以圍剿皇御軍,那西厥的主要戰場,其實應該是在河關一戰。鐵罕連莫剛剛執掌狼騎,在面對勝負攸關繼承大位的關鍵戰役,鐵罕連莫怎麼可能以一支非嫡系的部隊去應對?」
陸謀終於說到了問題關鍵處,龍阿更是循著陸謀言語引導,被終於掀開了逐漸清晰的心中迷霧之簾。
龍阿的神色開始變得凝重,表情的細微變化同時伴隨著心理波動,而一切都被陸謀看在眼中。
注意到龍阿表情變化的陸謀,神色突然一改此前的嚴肅端正,嘴角旁泛起一絲詭異笑意,隨即又正色且俯身向龍阿作了一揖,故意壓低聲音道:「屬下恭喜將軍!」
龍阿眉角一挑,肅聲道:「你說什麼?情勢如此危急,何喜之有!?」
陸謀神色微斂,身子直起道:「將軍曉通軍事,自陛下決定兵行險著繞道鐵鋒林道奇襲西厥,您已經斷定此戰必敗。」
龍阿的目光開始朝陸謀身上凝聚,透著一絲難以言明的深邃。
「陛下聽信佞臣讒言,一意孤行,隴西軍馬也被抽調將近半數,此戰一敗,西厥鐵騎必定趁勝進擊,如無強軍回護,隴西三州只怕將會血流成河。」
陸謀頓了一頓,再次觀察著龍阿的神色變化,青衣書生的一張清瘦臉龐上詭異笑容再起。
「同樣,長平王早已察覺敗局已定,所以唯有傾盡剩餘全部軍事力量,重新調度布防。重兵屯於河關,防的就是西厥得勝后的追擊。但將軍您則以寧州中樞須北防白戎為由,留下了風字營主力三萬精兵鎮守。但事實上,白戎大君的嫡祖母近日新喪,按白戎習俗,根本不可能於此時舉兵來犯。」
陸謀一番敘說,看似娓娓道來,實則鋒芒隱藏。
龍阿的目光自始至終未曾從陸謀身上挪開,從一開始的凝重深邃,變為現在的寡淡冷漠。
「西厥此番朝內動亂,非內部有內應者不可知曉。長平王得報出動,以將軍之智及掌握的西厥內情,不可能連屬下能看出來的形勢走向,將軍卻茫然不知,但將軍卻未對長平王的決定有任何建議阻攔。」
風字營統領帳內,安神香已經燒罷,空氣都逐漸變得清冷起來。
「隴西將亂,但世間萬事因果循環,危中自然有機,將軍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陸謀的判斷,顯得斬釘截鐵。
龍阿持續肅穆無情的臉部,終於抑制不住地綻放出一絲冷笑。
「很好,很好。」
龍阿緩緩拍了拍掌,嘴唇張動。
「所以,你便是西厥在我軍中的內應。」
一片肅冷的目光,瞬間籠罩在了陸謀的身上。
陸謀也不驚慌,雙袖微動,原本有些駝背的身軀也終於挺直,正聲應道:「將軍已經猜到了。」
龍阿冷聲道:「自此前風字營的戰事會議中,你力主陛下此戰必敗,我就知道,你是西厥的內應。當然,你很清楚你在長平軍中的地位,你所說所言,如無助力支持,根本難以得到任何重要將領的重視。你能判斷出來的問題,無不是建立在足夠了解西厥內部形勢的基礎上。這一點上,你和我,是一致的。」
陸謀淡淡笑道:「是的,誰也不會想到,早在七年之前,將軍就已經在西厥鐵汗身邊布下了一枚最為隱蔽的棋子,這樣一枚棋子,卻在今天才終於顯露出她的作用。」
「你是怎麼知道這枚棋子的?」
「自然,除了我便是將軍棋子的棋子,又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沒想到,她也學會了運用棋子。」
「是的,只是,她並不算是一個好的棋手。」
龍阿心頭猛地咯噔一下,因為他察覺到了陸謀眼神中的異樣。
「你……你背叛了她?」
陸謀冷笑,原本清瘦佝僂的身軀,在挺直以後,竟然顯得有些健壯。
他對龍阿的質問不置可否,卻轉過了身子,背對著龍阿。
龍阿看著陸謀的背影,來不及下一步思考,便感覺到了身體內一股寒意突襲而來,隨即便是氣血上涌,眩暈之意難以抑制。
龍阿當即運行修為功法,試圖以強力抑制這股寒氣。
陸謀依然背對著龍阿,眼光卻轉向了營帳內的那處燒香爐鼎。
「將軍終究是長平軍最重要的一環,如最後關頭感念長平王昔日恩情出兵援助,則事情便有些不妙了。寒厥香效果果然不錯,連將軍如此修為,也能輕易制服。」
龍阿神顯詫異,內心已打破了此前的所有肅靜,同時看向了那隻自五年前便一直被自己使用的紫金爐鼎,這隻爐鼎產自極漠,取材於產自極漠神山黑金峰的紫玄金,是難得一見的稀世寶物,所燃燒噴發的香霧持久綿長,一直被龍阿視若珍寶,與盛產於隴西的淡雲安香配合,是安神靜心的不世良器。
「寒厥香!?」
龍阿怒視陸謀,驚詫難抑。
「你究竟是什麼人?」
陸謀並未立即回應龍阿,而是緩步抬起,向營帳之門走去。
「我和你一樣。」
在臨近走出帳門,陸謀轉頭看了龍阿一眼,目光中笑意盈然。
「都是局中之人。」
3
河關以西十里,便是落寒原。
懿武朝鼎元十一年,太祖皇帝武鎮御駕親征,親率八萬皇御軍征伐西厥七部聯軍,三戰遇挫,意欲退回河關,卻在落寒原遭遇當時仍是王子身份的當今西厥鐵汗率領的埋伏奇兵,危急之時,長平王蕭重如若神兵天降,以五千精騎馳援救駕,引落寒原以東的塞木流河以發動水攻,一時間造成西厥軍心大亂,長平王蕭重趁勢怒斬西厥三名前鋒悍將,導致西厥大軍頓成潰敗之勢,鐵汗在親兵護衛下幾乎是落荒而逃,這一戰也創造了長平軍防衛隴西多年來以少勝多的又一場經典戰役。
如今的塞木流河,在隴西連續七年大旱的惡劣極端天氣影響下,水流早已乾涸枯竭。
如今的落寒原,也不再是長平王蕭重當年怒灑熱血,立下世人百年傳頌功績的十里戰場。
年近花甲的蕭重此時玄甲披身,一襲原本是銀白的戰袍如同剛在血池中浸泡過一般,鮮紅盡染,再無半寸原有的色彩。那套曾陪伴蕭重征戰多年的玄色鎧甲,此時也是多處開裂,兩隻黑羽箭早已穿透精鐵鑄造的甲胄防護,或深或淺地插入了蕭重的體內,鮮血自傷口處滲出,順著那身玄甲滴流而下,箭桿早被蕭重摺斷,留下箭鏃陷在血肉里,情狀甚是恐怖。
蕭重坐在早已枯竭的塞木流河畔的一塊灰白色巨大河岩之上,臉上布滿了鮮血與污泥的混合物,胸間起伏不停,口中持續緩慢地喘著粗氣,手中執著的長劍插在巨岩下的細碎石頭之間,劍仍是那把通體赤紅刃身寬直的老夥計「靈赤劍」。
靈赤劍陪伴了自己經歷了多少歲月,在無數次戰役之中斬下過多少英魂惡靈,蕭重早已記不清楚了。
塞木流河畔的石地上,有三十多名同樣神形疲憊,受傷程度不盡相同的披甲士兵,士兵們無一不頭頂白纓鐵盔,以蕭重為中心,內外形成了兩道包圍圈,儘管這群士兵都受傷在身,但沒有一名士兵放棄手中執握的兵器,臉上的神情中也看不出半分窮途末路的悲愴,他們的目光中依然透著不約而同的堅毅與勇敢,直視前方。
長平軍防衛隴西三州十五載,除了具備突出的軍事戰術素養以外,上下一心永不言棄的軍魂更是立軍之本。
剛遭遇了一場幾乎是剿殺的慘絕包圍戰,長平軍中倖存下來的三十多名士兵,望向同一方向的目光所及處,是在塞木流河畔以東沿岸已完成一字型列陣的大批兵馬,陣中直挺豎立的軍旗迎著隴西干烈的西風,飛揚起了紫紅色的幡角,旗幟面上赫然紋寫著醒目的「宮」字。
雙方力量過於懸殊,沿岸列陣的士兵們,不少人的神情間都顯露出絲絲得意與蔑視的意味。
沿岸軍隊的為首一騎將領,年若三十,披掛著一襲紫紅戰袍,身著暗紅色鎧甲,身形挺拔高壯,容貌氣質甚是英偉端正。
他以一人一騎,自身後列陣軍隊遠遠走出,駐足於距離蕭重及長平軍殘兵之外不過五丈之地,不發一言地注視著這位名動天下,現如今卻已經是被逼至絕境的長平王。
蕭重在巨岩之上歇息良久,對於那名紫袍將領的注視,長平王自然是瞭然於胸。待氣息逐漸恢復了些許平穩,蕭重低頭認真檢視著手中的靈赤劍,劍身上的赤紅早已難以分清是源於劍刃自身還是染盡的鮮血,他的腦海中不由得翻湧著這許多年來與靈赤劍並肩作戰的一幕幕畫面,嘴角間情不自禁地泛起絲絲笑意。
「老夥計,想來自當年中天道門的牛鼻子老道將你贈予我,至今也有十七年的時光。想來這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到了今天,也是咱們道別的時間了。」蕭重凝視著靈赤劍,慨然訴說著。
紫袍將軍雖在遠處,但蕭重所言卻字字入耳,神色間也泛起遺憾之意。
「靈赤護主,天下皆知。王爺在隴西戰場上多年來立下的功績,應記下靈赤劍首功。」
紫袍將軍聲色低沉,但字字鏗鏘。
蕭重聞言,仰首向天朗聲大笑數聲,然後望向了紫袍將軍,目光中透著讚賞,揚聲道:「世人只知長平王百戰不敗,卻不知靈赤劍助我多少次險象逃生。宮晟,你既然能看懂這靈赤劍,這劍,就贈予你了!」
話音一落,蕭重手下運勁揮動,靈赤劍便接勢飛起,夾著一道赤光直向紫袍將軍飛去。
劍身飛至紫袍將宮晟的身側,宮晟同樣揚起單掌,掌心處瞬間祭出道氣勁,將飛劍周身的赤光頓時散去,飛劍立即止住了飛行勢頭,劍柄自然順勢落入了宮晟的掌中。
宮晟目露驚色,連忙望向不遠處的蕭重,老王爺洒脫的神情間隱然藏著一股意味深長。訝異片刻后,宮晟低頭仔細端詳起手中的靈赤劍身,早已名動天下的一代名劍,在隴西的夕陽餘暉映照下乍現赤光粼粼,歷經無數次血戰的千錘百鍊,強刃鋒芒仍絲毫不減。
正當宮晟被眼前鋒芒吸引得陷入一陣深思,一抹異色突然出現,引得他的瞳孔猛地張開。
倏——倏——
數道飛箭破空的響聲,徹底打破了宮晟靜默之中的思索。
蕭重身畔外層包圍圈最東側的數名士兵,瞬間應聲中箭倒地,其餘士兵立即反應過來,紛紛舉起手中兵刃格擋隨後飛來的羽箭,最內側的士兵更是立即收縮包圍圈,在蕭重四周形成一個緊密的防護層,足以看出士兵的的戰術紀律性之強,對長平王的忠心同樣可見一斑。
宮晟循著羽箭飛來方向看去,自塞木流河畔以西岸邊的叢林之中,突然殺出一隊輕騎,騎兵紛至沓來,人數陸續增加至少也有數百人之眾,行軍所舉暗紅色幡旗上紋寫的是「司空」的金邊黑體字樣。輕騎兵隊伍為首將領,身著紅袍黑甲,年紀與宮晟相仿,身形同樣高壯,容貌氣質較宮晟相比卻是另外一種類型,劍眉鷹目,輪廓分明,但目光深邃中自然流露出一股狠厲,與宮晟的端正持重相比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氣度。
被士兵緊密圍護的蕭重,自身前眾多軀體的縫隙之間,一眼便注意到遠處策馬趕來的紅袍將領手中提著一件物事,他的瞳孔瞬間放大。
紅袍將領驅馬當先,左手提著一物,右手執著一柄通體深灰的長刀,賓士至距長平殘軍若三丈距離方才停下馬步,眼看著長平殘軍已徹底再次落入包圍圈,將領臉上呈現出滿意微笑,當即左手舉起那件物事,大喝一聲道:「叛賊洪玄清意欲加害皇帝陛下,已被我手刃取下首級,陛下已被我軍解救,並頒下口諭,叛賊蕭重,外通西厥,罪大惡極,當誅!」
紅包將領左手提著的,赫然便是長平軍雷字營統領洪玄清的項上首級!
另一側方向的宮晟眼見此等情狀,雙眼緩閉,輕輕嘆了口氣。
長平殘軍無不注視著洪玄清的頭顱,神色憤然,不少人更是眼淚奪眶而出,悲痛難忍。
蕭重臉上肌肉抽搐跳動,眼眶已是通紅,但仍強忍著沒有流下眼淚,他強抑著悲憤,示意身前所有護衛士兵讓出一條道來,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強行挺直著身軀,正面面對著紅袍將領,沉聲喝道:「司空亦,要殺要剮,悉隨尊便,但要玷污了長平軍憑靠隴西血戰十數載立下的功名,本王絕不允許!」
紅袍將領司空亦的嘴角旁泛起一絲輕蔑笑意,冷聲應道:「蕭重,你外通西厥,泄露軍情,聯合設下埋伏伏擊陛下親軍,導致我八萬懿武皇軍全軍覆沒,罪證確鑿。若非陛下鴻福天佑,只怕你還得擔下這弒君之名,受後世千秋唾罵!」
「哈哈哈……「」
蕭重仰首朝天大笑數聲,雙眼視天嘴唇微張,神情似笑非笑極其複雜,卻不再有言語應答。
司空亦身後騎兵陸續趕至,士兵們紛紛各自舉起兵器,直指長平殘軍。
司空亦表情恢復冷靜,沉吟片刻,斂色道:「長平王也不失為一代名將,既然是我軍中前輩,自然應該有一個體面的結局,本將欲獨自挑戰王爺,王爺意下如何?」
蕭重心頭微凜,他低首再次注視著司空亦左手提拿的洪玄清首級,未加過多思索便應戰道:「好,本王也想領教武道頂尖高手,究竟有幾斤幾兩。」
司空亦目光中隱現一抹喜色,冷哼道:「王爺,本將領教了。」
他左手一揚,首級后拋至身後由隨行士兵接著,雙腿自馬背一蹬,整個人便飛躍騰空而起數丈之高,長刀凌空揮舞,頃刻便掃出十數道黑色的刀勁,直接沖蕭重破空襲來。
蕭重血戰一場,早已是重傷在身,但以他的武道修為,放眼在懿武皇朝上下數千武道修行者之中已是翹楚,多年功法的支撐下,老王爺仍有一戰之力。只見蕭重檢視襲來的黑色刀風片刻,沉聲怒喝一聲,雙臂抬升,他立足之地方圓五米的地上許多碎石立即被強氣吸引,閃電般快速聚攏在蕭重身前一米處,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石牆,黑色刀風觸碰至石牆,如同被彈簧彈開一般,調轉方向便四溢而散。
司亦空騰在半空,見蕭重瞬間化解自己的第一道攻勢,毫不驚訝地沉聲一叱,挺起長刀自半空砍下破碎虛空的一刀,刀勢極其凌厲霸道,如同夾帶著千斤墜力,足以在堅硬的大地之上劃下一道碎痕。
刀鋒破除了層層的空氣阻力,直至觸碰到蕭重身前的那道石牆周遭凝成的氣罩,下砍之勢立時遲滯了片刻,蕭重雙掌翻轉朝上,氣勁隨之流動向其頭頂上空凝聚,一道石牆也跟著氣勁流動翻飛,由牆形頓時幻變為內外兩層的石圈,組成石圈的石子首尾相顧,外圈順時針旋轉,內圈則逆時針旋轉,形成的中央虛空,逐漸凝成了一道字形,儼然便是個「十」字。
處在觀戰之地的宮晟,瞧見兩大武道高手剎那間處於僵持階段,蕭重身受重傷仍有如此戰力,不禁暗自嘆服連連。
「生死印!」
長刀即使夾勁千斤,仍然難以下達,司空亦失聲驚呼出一道功法名稱。
宮晟聞聽那名字,內心不免咯噔一聲。
「老王爺終究是練成了這生死印。」宮晟的內心默默念道。
司空亦是懿武皇軍內拔尖的武道高手,入仕十年來於中境大陸難逢敵手,現下眼見身前這長平王蕭重武道修為竟已到達如斯境界,自然是嘆服,但他的個性是遇強則強的強硬堅韌,一手成名功法「斷離刀」早就讓他足以位列中境十大高手之列,他暗自思忖片刻,當即祭出更為強硬的殺手。
司空亦腳下凌空一點,長刀離手依然架在了蕭重頭頂上空,整個人卻已經飛躍後退,落在了蕭重身前兩丈之地,雙掌攜氣掄出了兩道圓弧,那原本架在蕭重上空的長刀立即抽身後退,飛到了司空亦身前兩道圓弧的中央,長刀迎著圓弧氣勁轉了個圈,霎時間如幻影分散一般,化身出二十多道同樣模樣的長刀,每把長刀之間隔著半米距離,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大」字,刀尖迎著蕭重,再次攜著重重勁道襲來。
蕭重見狀,猛喝一聲,十字石符往下一墜,落到了身前,兩圈石弧已經明顯不足以支撐這道強力,他立足地周遭的碎石塊再次被強風吸引,紛紛離地在原本的兩圈石弧以外形成了第三第四第五道石弧,石弧中央的虛空「十」字也驟然增大,形成了一道更加強硬的氣罩,迎接那柄「大」字狂刀!
大字刀遇到生死印,強轟一聲驚天狂暴的巨響,在的塞木流河畔颳起了層層的飛沙走石。
不少觀戰的士兵們,只能是舉手掩面遮擋這飛石。唯有同樣具備相當武道修為的宮晟,依然定睛注視著這場戰局,一刻也不敢轉移視線。
蕭重眼前呈現如此危急的戰局,心潮卻是暗自翻湧,禁不住地欣喜。
大字刀與生死印僵持良久,二十多把的長刀竟然已經被折斷了十有四五,頹然倒地,這時的司空亦已呈現出勉力支撐的跡象,但蕭重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忽然暗喝一聲,雙掌猛地收回,生死印頓時如無源之流無根之木,氣勢立萎,剩下殘餘的大字刀趁著這難得的轉機,立即破開身前的所有阻滯,勇往直前地突破開去。
宮晟瞳孔瞬間放大,猛地大喝一聲:「不!」
隨著他的急呼,他手中的靈赤劍如有感應一般,形成一道疾風,以超光之速飛出。
但靈赤劍依然晚了一步。
剩餘的十數把十字刀,如同掙脫了牢籠的野獸一般,已經失去理智,瘋狂地撕咬著牢籠外一直挑釁著自己的獵物。
蕭重低頭看了一眼周身上下這十數把已經穿過自己軀體的長刀,臉上只露出淡淡一笑,隨之十數把長刀在蕭重體內消失,只留下一柄實體。
靈赤劍飛勢嘎止,落在了蕭重的腳畔。
蕭重仍勉力轉過了身子,看向了二十多名長平軍殘軍士兵,士兵們的神情只剩下震驚。
蕭重強撐著身體,舉起顫抖著的右手指向殘部,眼睛卻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宮晟,目光中透著難以琢磨的執著,嗓音嘶啞,嘴中已是鮮血不斷湧出。
「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