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秀十三坊
1
甘州城的城牆,已在斜陽餘暉的徐徐揮灑下,曬出一片金黃。
位於城內西城區,被定義為貧民窟區域的秀十三坊內,一名身著灰色襤褸布衣,年紀約摸十歲上下的男童,正挺直著略顯瘦弱的身軀,站立在高聳的坊門牌坊下,盯著遠處那厚大而昏黃的城牆在默默發怔。
正當男童沉默呆怔之時,他的身後突然竄出了一把十分稚嫩的聲音,瞬間打破了男童的思緒。
「阿兄,你在看什麼呢?」
男童的身軀后,忽地閃出了一名年約六七歲,同樣穿著襤褸黑色布衣,面容稚氣的垂髫小童,他的臉上洋溢著童真笑意,一雙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充滿好奇地打量著灰衣男童。
灰衣男童略一緊張,轉頭瞧了身後小童一眼后,神色立即放鬆下來,伸出一隻手臂一把將小童攬過身前,用手故意撥弄著小童的一頭烏髮,故作嗔怒道:「臭阿寧,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冷不丁地跑出來嚇唬人!」
喚作阿寧的小童被撥弄得搖頭晃腦,也不嫌煩膩,高聲發笑道:「阿兄,你別那麼使勁晃我,阿寧頭暈得很!」
二童戲謔之時,不遠處一名布衣中年男子正在收拾著自己的豆腐攤位,他聽見了二童打鬧之間的談話,臉上露出憨厚笑意,放下了手中的收拾物事,走出攤位朝著二童大笑喊道:「阿寧,這整個秀十三坊上下二十七戶人家,誰還能不知道你阿兄天天做著那參軍的白日夢嗎?」
灰衣男童瞟了布衣中年男一眼,也不回應,只是一臉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阿寧倒是有點不樂意了,他努力擺脫了阿兄的擺弄,朝布衣中年男走前了幾步,竟是滿臉慍怒,硬是扯著嗓子高聲喊了出來:「光叔你不許笑我啊兄,我阿兄一定能夠參軍成功,成為天底下最出色的將軍!」
光叔對阿寧的呼喊明顯不以為然,但臉上並沒表現出來,一把甩起手中長巾掛在了肩膀上,依然保持著憨厚笑容道:「是是是,誰都知道阿寧的阿兄是秀十三坊乃至甘州城遠近聞名的小霸王,要是軍部能夠開恩,他一定會是最出色的士兵!」
另一側方向,也在準備收攤的菜攤老闆阿振,此時一臉苦笑之意地湊上前來搭話:「小引子,聽振哥一句勸,咱們這些賤籍寒族,軍部是不可能考慮招收的。你就別再做這種從軍的春秋夢了,踏踏實實替你娘分擔些麵攤的生計活。」
灰衣男童小引心頭微微一顫,神情也顯得有些黯然,兩隻拳頭逐漸攥緊,嘴上卻依然默不作聲。
阿寧依然是小引阿兄的唯一堅定支持者,他又再次轉過了小腦袋,沖著菜攤阿振便是一聲不滿的呼喊:「讓你說讓你說,我阿兄有什麼比不上那柴老爺家的小九子,憑什麼他能入軍,我阿兄卻不行!」
阿振聽罷忍不住撲哧一笑,急著應道:「那小九子是啥出身?人家柴老爺可是隴西名族譚氏的姻親,現在朝廷在隴西打仗,呆在咱們甘州城的都是後勤軍,後勤軍有多容易博取功名大夥誰不知道,貴族子弟們都哭著搶著都得參軍,怎麼輪得上你們?」
阿寧張嘴便想反駁些什麼,卻被小引猛地摟住腰腹,也不顧阿寧是否願意,一把掄起他的身子甩在了肩膀之上,面無表情地轉身便走,不再搭理光叔和阿振。
光叔和阿振相互看了一眼,自打沒趣地各自轉身,繼續處理原本在忙活的事情。
小引一路扛著阿寧那小身軀,沿著熟悉的小路,在秀十三坊中的昏暗巷道中七拐八轉,一路上阿寧也沒有半點反抗,自顧自地哼著甘州城內廣為流傳的童謠小調,不消多時,二人便穿過了巷路,到達了另一側的西城大路上。
在秀十三坊第十二戶,一面豎立著約有丈余高度的素白布制招牌下,小引止住了腳步。
白布招牌上,形體娟秀的墨字異常醒目——「雲記面鋪」。
面鋪內里的灶爐旁,一名身著淺藍布衫,頭戴巾紗的婦人正在案頭上舉著面刀切著精白的麵糰,起落之間刀功極其熟練精細,片片厚薄幾近一致的面片瞬間而成,隱隱吞吐著小麥粉獨有的麥香芬芳。
婦人臉上未施粉黛,操勞之下滲著些許汗珠,五官卻是精緻端莊,皮膚略呈因日晒而成的啡色,但其天生雍容麗質的氣質難以掩蓋。
婦人早已察覺小引和阿寧的到來,卻沒有瞥看兩名小童一眼,一直到手下麵糰徹底分切完成,才神色平靜語氣悠悠地吐出一句話來:「你們兩一整天又去哪裡野著玩了?」
小引早已將阿寧身體放了下來,阿寧一直躲在小引身後,目光中夾著一絲畏怕,偶爾探出頭來查看藍衫婦人的動靜,直到婦人發話,阿寧才搶在小引之前,露出盈盈笑意應道:「大娘,我們今天去看怒叔打鐵去了。」
小引怔了怔,瞟了阿寧一眼。
婦人也不答話,轉身在灶爐旁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清水,簡單清洗了一下雙手和面刀刀具。過了半晌才依舊悠然地應道:「阿寧,你說你這打小就懂編謊糊弄長輩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
阿寧的小心思被婦人戳破,急忙吐了吐舌頭,再次把頭一縮,藏在了小引身後。
「我去了募兵事務處。」
小引終於發話,應了婦人的心中猜度。
婦人神色一沉,一手叉在了腰間,另一隻手扶在了切面的案頭上,雙眼透著厲色,盯著小引沉聲道:「所以,你是無論如何都聽不進我的話了,對嗎?」
小引沒有應答,神色卻是十足的堅定和倔強。
婦人看著這幅似曾相識的神情,頓時感到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抄起案頭上一張作案頭清潔使用的長巾,便朝小引猛力擲去。
「啪」地一聲,長斤直挺挺地擊拍在了小引的臉上,隨即應聲落在地上。
「你……你……」
婦人盯著小引,原本平靜的言辭也開始變得有些氣急。
「小引!阿寧!你們兩個兔崽子,今天早上出門前讓你們給我修補好牆上的破洞,怎麼我到現在看著的還是那個破洞!」
突然,一聲尖聲的女人呼喊刺破了婦人與小引僵持的局面。
循著喊聲,阿寧立即甩身從小引身後跳了出來,只見不遠處一名穿著暗紅色布衫的婦人,手中執著一把掃帚,氣勢洶洶地朝著阿寧和小引便要衝跑過來,阿寧立時眉開眼笑,大聲喊叫道:「娘!娘!」隨著喊聲,阿寧邁起碎步小跑,以更快的速度向紅衫婦人奔了過去,不一會便衝到了紅衫婦人的身前,一把環抱住了她的腰腹,止住了她的前行之勢。
紅衫婦人容貌俏麗,與藍衫婦人相比,氣質中多了一絲溫婉恬美之意,她被阿寧纏住了身軀,沒好氣地想要擺脫,不料這小童力氣倒是太大,一時半會卻也脫不開身,她急忙看向小引,拚命使著眼色,再次大喊道:「小引,你趕緊給我回家補牆去!」
小引略有些不耐煩,應道:「小娘,昨天我就已經補好了牆洞了。」
紅衫婦人神色立即變得有些尷尬,禁不住轉頭看了藍衫婦人一眼,只見藍衫婦人此時也正嚴肅地看著自己,立馬便有些心虛,腦筋飛轉下,又轉頭朝小引蹦出了一句話:「那家門前的花園子呢,不是讓你趕緊把土松好,你還不趕緊回家給我鬆土去!?」
小引努了努嘴,還沒回應,藍衫婦人便搶話喊道:「程薇,你別再做戲護著他了!」
紅衫婦人程薇嘴角一咧,尷尬地頓時無言以對。
藍衫婦人再次盯向小引,聲色嚴厲道:「蕭引,趁早打消你內心想要從軍的幻想,老老實實地跟著黃老先生讀好書,跟我學好做面。你有了一技之長,便能安身立命,安安分分地過好你的日子!」
蕭引雙眉一蹙,發自內心地不贊同母親為自己設計好的所謂將來,眉間怒意漸生,雙拳也是攥得生緊。
「好了好了,小引,你就別再惹你娘生氣了,趕緊答應你娘。」程薇打著圓場,試圖緩和眼前這對母子之間的緊張氣氛。
「我不!」
蕭引終於爆發。
「我爹是軍人!我也應該是一名軍人!我要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在邊疆廝殺抵抗西厥人,而不是窩在甘州城裡學發麵擀麵!」
蕭引話語連續沒有半點停頓,堅定的語氣生硬得像塊頑石一般。
蕭引的母親雲萍,被蕭引的言語刺激得滿臉愕然,嘴唇微微顫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程薇和阿寧顯然也沒料到蕭引能有如此反應,左右打量了二人數眼,一時半會也不知該如何緩解二人的爭執。
空氣已經凝結在怒氣燃燒之中,沉默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的寂靜如同刺骨寒冰。
「瓜來啦!」
男性特有的粗沉喊聲划空而出,聲色之中夾著與當下氣氛極不相宜的戲謔調弄,立即吸引住了在場四人的注意力。
身形壯碩一臉鬍髯的青衫漢子,端著一大盤紅瓤綠皮的西瓜,嘴上哼著一曲隴西小調邁著與其身形既不相符的輕妙步法,在狹促的小巷路上穿行而過,迅速便來到了雲蕭程寧四人之間,還故作姿態地的圍著四人各自繞行一圈,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滑稽之意。
程薇已是按捺不住地掩嘴發笑,阿寧瞪著漢子手上端著的西瓜更是雙眼發直,尖聲呼道:「秋怒叔,我要吃我要吃!」說罷便上前緊緊貼住了秋怒,舉手過頂試圖夠到那甜美之物。
秋怒把端盤之手故意抬高了幾分,讓阿寧根本無法觸及,他朝阿寧使了個眼色,啐道:「你這貪吃小鬼,可知今天這瓜是給咱們的壽星公特意準備的,怎麼就輪到你先嘗鮮呢?」
雲萍先是一臉無奈表情,聽秋怒一番言語提醒,也禁不住嘴角揚起露出了淡淡笑意。原來秋怒嘴中所說的壽星公,正是雲萍,只是她已經忘記了今日便是自己的生辰。
蕭引在一旁自然也是聽到了秋怒的提醒,原本緊繃的身軀也逐漸鬆弛下來,臉上的表情也不再如此僵硬。
「所以今晚我能吃上長壽麵咯?」
阿寧實在夠不上那盤西瓜,卻突然想起了什麼讓自己十分興奮的事情,猛地睜圓了雙眼,發聲問向在場眾人。
程薇看著兒子一臉饞相,再次不禁莞爾,而秋怒也順著阿寧的問話,觀察了雲萍和蕭引數眼,急忙發聲道:「對,今晚得吃你大娘親手做的長壽麵,而且得放兩個煎雞蛋!」
阿寧聽到在他內心裡的人世間至臻美味即將撲面而來,自然已是興奮得手足無措,一邊小跑一邊跳動著,繞著在場各人的身軀來迴轉圈子,不斷重複著大喊大叫道:「有長壽麵吃嘍,有煎雞蛋吃嘍!有長壽麵吃嘍,有煎雞蛋吃嘍……」
歡樂的神情,隨著那一聲聲孩童發自內心的興奮吶喊,再次在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原有的緊張與憤懣也逐漸煙消雲散。
2
在甘州城外的十里漠原,一棵孤立的白楊,挺直而堅韌的灰白樹榦,迎著黃沙漫風,飛揚起倔強的無葉干枝,在一望無際的寂寥蒼涼里,顯得尤其的突出奪目。
白揚之下,是一座因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的石亭,石亭與白揚的相伴而立,已經在斑斕歲月之中歷經風霜摧殘,即使肢體已然殘破,但依然堅挺的軀幹似乎在宣示著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往日崢嶸。
石亭之內的石椅圓桌,此時此刻端坐著一名身披鎧甲形貌雄武的將軍。
將軍身後立著一名女侍從,五官精緻俏美絕艷卻是臉色蒼白,鮮紅色的嘴唇尤其扎眼,侍從畢恭畢敬地傾倒著器皿,傾斜而出的酒漿散發著香醇厚重的香氣,精準地落入了銅製酒觴之內。
將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低首平視遠處已成一條黑線的的甘州城門,目光中透露著的是一種易於察覺的渴望。
女侍從眉角含笑,見將軍神態如此,當下便一邊繼續斟酒一邊殷勤獻笑道:「長平王蕭重已然身死,長平軍更是幾近覆滅。隴西三州已是囊中之物,主汗將可憑此戰功立威於極漠七族,大事不日可定。」
肅冷之意並未從將軍冷峻的臉龐消散,喝下又一杯醇美酒漿后,將軍沉聲道:「當年父汗親率狼騎五萬,歷經半年卻依然未能攻下甘州,還落下了四處箭傷,只因他的對手便是長平王蕭重。當下父汗病重,已然立下王詔,誰能攻克甘州直取隴西廊道,誰就是西厥下一任鐵汗。父汗一生鐵血征戰,將蕭重視為一生之敵,卻沒想過,擊敗這位懿武戰神,並不是唯有征伐血戰一途。」
侍從不禁冷冽一笑,輕嘆道:「妾身早已說過,南朝人的詭計,便是埋葬南朝人最好的墳墓。」
將軍回首看了侍從一眼,語氣似是意味深長道:「你來自南朝,自然清楚南朝人的命門所在。」
侍從神色間生出複雜之意,當即矮身朝將軍作禮道:「主汗雄才大略,妾身再好的籌謀,也必須由主汗睿智定奪方能實現。」
將軍並未回應,再次將目光定在了不遠處的甘州城上。
「甘州城守將不過是懿武皇帝小兒自長京帶來的外戚貴胄,本想討個軍功回朝陞官。自聞皇帝小兒兵敗,已在計劃倉皇逃竄棄城不顧。父汗多年攻伐甘州未成,還獻上我西厥軍魂數萬,我軍此次得城,當以屠城之儀敬畏長生天,以告慰我西厥軍魂,為父汗祈福!」
將軍平靜語氣之內,卻是森寒的殺戮之意。
侍從內心一凜,她陪伴眼前之人日久,自然熟知眼前之人的殺伐果決,今日之局已是意料之中,但自他嘴中親口說出,侍從內心不免再生一陣懾服之意,俯身拜下作臣服禮,附和應道:「主汗英明,長生天當護佑西厥王軍一往無前!」
將軍冷淡一笑。
「得汗如此,西厥復興在望。」
長嘯聲划空而至,字字落入將軍與侍從的耳中。
將軍臉色一凝,並未有何動靜。而侍從卻是大吃一驚,當下肅正身形背身靠近將軍,定眼觀察四方周遭態勢,以侍從今日之修為,若有人能在她毫無察覺之下悄無聲息便進入周身方寸之內,這樣的人如果是敵人,一定是最可怕的敵人。
「是誰!?」侍從觀察四周依然無所發現,蹙眉冷呼道。
將軍面對這不知是敵是友的來人駕到,依然冷靜,只是再次揚樽喝下酒漿。
黑影不知何時便在侍從無法察覺之處閃現,待侍從察覺,周身裹著黑袍長衫的一人已經出現在了距離將軍侍從不足一丈之地的石亭外平地上,黑袍之人渾身上下幾乎都籠罩在黑色之下,腳踩黑色皮靴,雙手裹著黑皮手套,頭顱罩在黑色袍罩之內,臉上更是帶著一副黑色鬼臉面罩。如此神秘打扮,竟沒有半寸肌膚敞露在外,甚至讓旁人難以甄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
侍從見到黑袍神秘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她內心篤定此人修為絕對在自己之上,而且是遠超自己,內心不禁盤算著如此人對將軍不利,自己該當如何應對。
將軍卻是不慌不忙,反而露出淡淡笑意,安慰侍從道:「沉蘇,你不用緊張。倘若此人要對我不利,以他的修為,是不會讓你察覺之後再來對我下手的。」
侍從沉蘇經將軍提醒,心念經斟酌后也認同了如此判斷,便只是保持了警惕,而沒有了原有的緊張。
黑袍人伸起雙手拍掌數聲,沉聲贊道:「左驍衛王鐵罕連莫沉著聰慧之名早已遍及西厥七族,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試問那有勇無謀的鐵罕乾雷如何能是您的對手。」
將軍便是西厥左驍衛王,更是當今西厥鐵汗鐵罕祁參的親生第三子鐵罕連莫。
鐵罕連莫目光看似冷淡,實則透著一絲揣摩,但旋即又消失不見,再次恢復了平靜。
「足下口音是南朝之人,卻又似乎十分熟悉本王和西厥之事。既然你不願意真面目示人,本王也不再多加揣測,敢問足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鐵罕連莫冷靜發問道。
黑袍人收回雙手負在身後,正聲道:「在下今天來,是和左驍衛王談一筆買賣。」
「哦?」鐵罕連莫微微有些疑惑,「敢問是何買賣?」
黑袍人道:「在下已知甘州今日之劫在所難免,屠城之災即將上演。但是在下願以千金之禮,和左驍衛王換一件物事,對左驍衛王而言,也是舉手之勞之事。」
鐵罕連莫沉吟一笑,道:「足下只管直說。」
黑袍人道:「以拿下甘州和隴西廊道之功,左驍衛王足以懾服七族,但對於是否真的能坐穩西厥汗位,您心裡依然還有一絲顧忌。」
鐵罕連莫目光中不禁透出一絲寒芒,冷聲道:「足下繼續。」
「而我所說的千金之禮,便是為左驍衛王解決這個顧忌。」
「如何解決?」
「今日之內,左驍衛王便可收到內報。王帳內牢發生悍犯舉亂,亂戰之中,鐵帽王鐵罕乾雷被悍犯殺害身亡,而悍犯也已伏誅。一切做得乾淨利索,鐵帽王死於意外動亂,不涉政爭,與人無尤。」
鐵罕連莫嘴唇微顫,表面神色依然風平浪靜。
「明人不說暗話,先生獻上此禮,所圖為何?」
黑袍人面對鐵罕連莫的發話,頓了一頓,隨之轉身看向甘州城的方向。
「我要的是,西厥王軍屠城之時,需留下甘州城內一戶人家的性命由我處置。」
鐵罕連莫疑惑地上下打量了黑袍人一番,然後同樣看向了甘州,沉思片刻,便道:「可如足下所願。」
3
「面來嘍!」
伴著一聲欣喜呼叫,秋怒端著食盤,步入只點著一盞油蠟燈的昏暗小屋,盤上五碗洋溢著蔥花與白面交織香氣的長壽麵終於閃亮登場,此時正逐一地被端上了眾人圍坐的木桌之上,阿寧更是眼神發直地盯著其中一碗放著兩顆煎蛋的麵條,眼裡綻放著餓虎發現渴望食物一般的精光。
程薇自然察覺到了阿寧的饞態,急忙用手指背敲了一下兒子的小腦袋,故意惡狠狠地瞪著他示意收斂情緒,阿寧只能吐吐舌頭,一臉無趣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胡亂動彈。
雲萍自是端坐在程薇與阿寧身旁,等待著今天這一頓簡單卻溫馨的慶壽之宴,秋怒將那碗雙蛋麵條挪在了雲萍身前,臉上滿是憨笑,特意提醒道:「阿萍,這碗面可是小引親手為你煮的,那煎蛋也是他用平奶奶送來的山茶油特地煎好的,特別香的,你嘗嘗。」
阿寧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被那碗雙蛋壽麵吸引著,早已忍不住地吞咽了好幾下口水。
雲萍雖沒露出笑容,但眼神中已是透著一絲欣慰,她先是看了看那碗壽麵,雙手輕握面碗端了起來,嗅了一下碗中的香氣,故作一臉愜意,然後瞧了瞧眼睛都快發直的阿寧,戲笑道:「阿寧,是不是特別想吃這碗?」
程薇一直使勁拉扯著阿寧的頸后衣衫,擠著眼色讓兒子規矩一些,但阿寧早就按捺不住內心渴望,對著雲萍便是使著勁點頭,一臉可愛的孩童模樣愣是讓秋怒與雲萍禁不住同時發出了笑聲。
「好好好,這碗給你。」雲萍一邊笑著,一邊將雙蛋麵條置放在了阿寧的面前,孩童的目光中再次綻放出別樣的光芒。
「這可不行!」
從后廚回到屋內的少年男子發出長呼。
蕭引靠近桌前,一把摁住了阿寧已經到手的雙蛋壽麵,神色有些不滿道:「今天可是阿娘的生辰,平日里已是好吃好喝的都讓著阿寧,今天無論如何也不可以!」
雖說家境貧寒,但阿寧平日里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已是被雲萍和程薇傾盡全力地呵護照顧著,性子已是有些嬌慣,眼看到嘴的美味被蕭引突如其來的阻止打斷,頓時心裡滿是不樂意,對著蕭引便是一陣不滿:「阿兄你真壞!大娘都說了要給我吃了!」
蕭引臉上憋出了怒意,硬是摁著那碗麵條不肯鬆手,怒瞪著阿寧嘴上斥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三個大人被兩個孩子弄這一出,不免有些尷尬,還是秋怒一眼便看出了蕭引的心思,連忙轉身回到后廚快手一頓捯飭,然後迅速雙手端著一鍋物事便回到了屋堂內,靠近正與阿寧僵持著的蕭引道:「小引,你猜猜我手裡這鍋裝的是什麼?」
蕭引正是煩躁,不耐煩地道:「誰有心思猜你那鍋里是啥。」
秋怒連忙將那小瓦鍋遞到了蕭引跟前,笑道:「你可認真看看。」
蕭引不免被吸引了目光,定睛一看那鍋里的物事後更是滿是驚喜道:「是油粽子!」
秋怒又是滿臉憨笑,雲萍聽著蕭引呼叫,瞬間便明白了秋怒的葫蘆里賣的究竟是啥葯。
秋怒連忙道:「對,這是你娘最愛吃的秋水粽子,這可是我和西坊常十娘用半斤鐵器換來的,今日便是拿來給你阿娘嘗嘗鮮的。」
蕭引有些緊張的情緒,也逐漸放鬆了下來,原本不滿的情緒也就被眼前的驚喜漸漸衝散。
雲萍順著秋怒的話語,走上前來接過那鍋秋水棕,朝著蕭引淡淡笑道:「娘有最喜歡的秋水粽子吃,那壽麵就給阿寧嘗鮮好了。」
蕭引摁著壽麵的手終於鬆開。
阿寧滿足的笑意再次恢復,端起筷子便朝著大伙兒高聲笑喊道:「那我們趕緊開動,為大娘慶生嘍!」
稚嫩的喊聲之下,所有人都忍不住開心一笑,被小插曲打斷的生辰飯席也就終於開動。眾人圍席而坐,吃著簡單的慶生壽麵,溫馨自在的情緒自然流動,其樂融融。
顯得有些簡陋的小屋內,漸漸傳出男女孩童的歡聲笑語,以高直木竿圍起的小庭院里,一棵半高沙棘樹在院角落處挺直而立,在隴西初秋的夜寒乾冷中,以怒放的枝葉抖擻著略帶蒼涼的生氣。
忽然,一陣曼妙婉轉的寒笛聲悠揚升起,似乎源自原本入夜後已是寂寥無人的秀十三坊內某處深藏於黑暗內的街巷,沿著秋冷夜露,漫進了聞聽者的心扉。
原本沉浸在家人歡聚慶生的雲萍程薇一家,也自然被這陣寒笛音律所吸引,程薇秋怒和孩童們只覺新鮮,畢竟在這西北苦寒乾旱之地,似此等與當地民風不甚恰宜的梵音妙律是極為罕聽,幾人都是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原本的輕鬆笑意,而陷入了音律中表達著的略有些沉思哀傷的情緒之內,只有雲萍聞著那音,心下竟生出幾分緊促,眉頭也自然蹙緊。
笛聲嘎然而起,倏忽而息。
幾人竟有些錯愕,秋怒和程薇這等已有著浮跌人生經歷的中年人,似乎還在記憶中的餘音之中回味著什麼。
「你們先吃著,我有些事情需要出去料理一下。」
眾人思索,被雲萍的一句言語打斷。
說罷,雲萍便要起身打開屋門準備離去。
秋怒見狀有些訝異,忙起身朝雲萍關心道:「阿萍,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么?」
雲萍未有言語回應,只是頓了頓腳步,朝身後半轉著臉,沉默片刻后便繼續朝屋外走去,返身關上了屋門。
程薇與雲萍相伴生活多年,從雲萍神態間似乎已明白了些什麼,回過神后便向依然看著屋門有些愣神的秋怒說道:「秋哥,你不用擔心。來,我們繼續吃面。」
秋怒應聲轉過了頭,看了看同樣有些愕然的蕭引和阿寧,被程薇提醒后便立即收斂心神,繼續露出那似是習慣了的憨笑,揚聲招呼著大家道:「來,我們繼續吃面吧!再不吃完,面就得坨了。」
4
籠在一襲皮襖之內,甘州城的秋冷也就奈何不了雲萍的身軀。
即使冒著夜色,街巷之內儘是昏暗無光,但多年來的居住生活,早讓雲萍熟悉了秀十三坊內的每處街角巷路,她循著心中已然確定的方向,循著熟悉道路以輕盈快速的步伐前行,
一直來到平日里便是罕有人至的隱蔽巷道「三井巷」,雲萍才停下了腳步。
巷中的黑暗,相比較起秀十三坊的其他街巷,顯得尤其濃重。
「出來吧。」
雲萍凝視著身前的無邊暗黑,淡淡說道。
夜色濃重,一張臉龐赫然閃爍著冰冷的光芒,破黑而現。
這並不是一張人類的臉龐,而是一張人臉藏匿在了一副恐怖的鬼臉面罩之下。
黑袍人渾身的肌膚都隱藏在了黑暗之中,以至於在原本就是濃重暗黑的夜裡,那張鬼臉面罩竟像是浮在了半空。
雲萍纖纖弱質,卻半分也不畏懼這幅恐怖至極的畫面,而是冷眼盯著那副鬼臉,沉聲道:「你為何又來找我?」
黑袍人頓了片刻,開門見山道:「我是來救你的。」
雲萍似有不解道:「救我?」
「甘州城頃刻間便將淪為地獄,你必須離開。」
「你……你在說什麼?」
「懿武皇帝前線戰敗,長平軍遭設計埋伏,都已經是全軍覆沒。甘州城守軍將領已率領精銳連夜逃脫,甘州城已是一座空城。西厥鐵騎即將要血洗甘州,以報五年前西厥鐵汗苦攻甘州半年,卻最終慘敗蕭重之手的大仇。」
雲萍聞言赫然心驚,片刻間額頭便已滲出冷汗。
「你說你要救我,怎麼救,條件又是什麼?」
雲萍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恐懼,讓自己儘快恢復冷靜。
「果然不愧為正統皇室之後,即使面對恐懼,依然能如此之快便恢復冷靜思考。」
「廢話少說。」
「現在的甘州城外,已經被西厥王衛軍團團包圍,從正常城門出口根本無法逃走。」
「你的意思是……那裡?」
「沒錯,除了那裡,現在甘州城內已無生路。」
二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雲萍忽然冷笑數聲,道:「這就是你的計劃?」
黑袍人冷哼一聲,道:「你懷疑我說的都是捏造謊言?」
「三個月前,你費盡心思在甘州城找到了我,我就知道,你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你和我本就是同宗同脈,那裡的秘密並不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
「天下大局已定,何苦再起紛爭,難道要讓天下人再次流血千里屍橫遍野,你才甘心嗎?」
「懿武得國不正,武氏一脈儘是亂臣賊子,我雲氏皇族幾乎被屠戮殆盡,如此血海深仇,你能放得下,你的父母親族在天之靈能放得下嗎!?」
黑袍人的言辭語氣愈發激動,雲萍一時更是語噎。
就在二人言語僵持之際,三井巷外西邊的天色竟突然亮起一片熊熊紅光。
迅疾的羽箭紛飛,瞬間已形成一面又一面密不透風的箭雨,在甘州城內無情地收割著草芥一般的百姓生命,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陣鼎沸的人聲哀嚎此起彼伏。
雲萍瞳孔已然放大,驚恐的表情難以控制。
「你應該清楚了,我所言非虛」
黑袍人依然冷靜,冷靜得令人心生寒意。
「你的條件是讓我助你打開那裡的門?」雲萍似是迅速作出了決定。
「打開門只是開始,我要的是你我合力,真正找到那裡的秘密。」
「我也有條件。」
「你說。」
「我要我一家四口,還有秋怒,都活著離開甘州城!」
「好,我答應你。」
黑袍人的回答,斬釘截鐵。
簡陋小屋之內,原本還沉浸在慶生之喜的一家人,此時已如驚弓之鳥一般,在秋怒的安排護衛之下,紛紛躲進了能稍微提供掩護作用的桌凳之下。
甘州城內大街小巷的恐怖情狀突如其來,箭雨紛飛,血肉遍野。西厥鐵騎猶如進入到了一片無人之境,甘州城防竟無半分作用,任由這群野蠻的瘋子肆意入城,踐踏在甘州城內的大街小巷,彎刀長戈之下,無數生靈頓成冤魂。
已建城百年,歷經隴西風雨的甘州城,此時已是火光透天,血腥刺鼻,頃刻之間成了一片修羅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