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的墓志銘
我向外不斷奔跑著,想要去尋找——但就在我發現自己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是什麼時,我緩緩地愣在了原地。
「他們的人生沒有觀眾。就連他們自己,都不是自己人生的觀眾。」他站在遠處,向立在原地的我說道。
寂靜的廢墟像是一處平原,而我像是在這平原上找一堵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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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德米拉?這個點你不應該在工廠上班嗎?」薇薇安擦拭著手中的酒杯,對意外到來的常客感到詫異,雖然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什麼變化。
「突然放了一天假。好像是上面終於打算把斯科特這個『釘子』拔掉了。」柳德米拉一邊坐到櫃檯前的位置,一邊朝薇薇安示意和往常一樣,「之前那幫傢伙還對我們廠漠不關心,昨天突然說要查,特別倉促。現在人家的檢查官應該已經到廠里了吧。」
「是么……」提前知曉情況的薇薇安並沒有感到意外,雖然她現在的表情和剛才意外時也是一樣的。「但你們老闆居然因為這事給你們放了一天假?」
「我也挺意外的。」柳德米拉將薇薇安端上的酒水一飲而盡,「再來一杯。」
「喝的這麼快,你的錢包會頂不住的。」
「無所謂……」
「在把斯科特『拔掉』后,廠子應該就要收歸國有了。到時候你的工資可不會有現在的水平。」
「……」
「你手上的傷好點了嗎?」
「上了葯之後好多了。前天真是麻煩你了。」
「話說,你平時沒點別的事幹嗎?放假了就到這來。」
「有啊,睡覺。睡不著就在床上躺著,看天花板發獃。今天原本是一直躺在床上的,但突然嘴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饞,就到這來尋杯酒喝了。」
「……」
「你們其他時候原來這麼冷清啊。」
「除了晚上,人們下班,一直都很冷清。」
「和我一樣呢。」
「什麼?」
「和我一樣啊——晚上之前,都是冷的。就像屍體……等到了晚上,才會活過來。」
「……」薇薇安沉默了片刻,然後張口問道,「吶,你覺得,塞恩工廠被收公后,你的日子到底會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呢?」
「啥?」
「收公后,設備的安全性大概率會有所改善,之後你手上也不會有那麼大個傷口,就算有,也會有工傷補貼,然後工作環境也能有所改善。不過工資應該也會有所下調。斯科特運營時,雖然他有點不把你們當人,但他知道怎麼開工資把你們留在他那。」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或許是不想知道。已經太累了。」柳德米拉泯了一口酒後,接著說道,「就算知道了哪個好了又有什麼用呢?我們能幹什麼嗎?」
「……」
「曾經,我對這些東西給出的答案是——『不會做』。做不了,沒能力。然後,漸漸的,我的答案變成了『不能做』。我已經沒有精力去費心於思考這些是非對錯之類的東西,光是捧起飯碗就已經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哪來的力氣,去思考這些。但現在,我意識到,我的答案已經變成了『不想做』。如果不是和你交談,我根本不會想要思考這些,這種行為簡直就像是在鞭撻我的身體,痛苦異常……每理解一點……便感到身體的一部分崩解。我根本不想去思考了……好痛……真的痛。」
薇薇安將擦好的玻璃杯放回櫃檯,從玻璃材質的倒影中,她的表情終於有所變化,「你的『部分』並不是在思考時崩解了,它們是在你思考時被你意識到崩解了……」
無數渺小的思考組成了所謂的「人」。
可你我都只是一塊礁石,不是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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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叫嚷著,讓人把那兩隻羅威納犬從會客室里攆回門外。當這些事情幹完,正準備回辦公室好好地休息一下,路過會客室時,卻看見比爾坐在他會客室的椅子上。看上去他已經等候多時了。
「嘿,你怎麼進來的。」
「我難道不能進來嗎?」
「如果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把那麼髒的鞋子,踩在我會客室乾淨的地板上,我們的合作馬上中止。」
「你沒看監察司的通碟嗎?」比爾敲打了兩下茶几上的紙質文件。
「他們又有什麼有的沒的要講了?」
「這回可不是什麼冗雜的廢話和用『日後』標註日期的檢查行動。」
「檢查?他們打算收走我的廠子了?」斯科特猛地來到比爾的茶几對面,一下子沒接受過來。
「他們標註的日期是明天」比爾補充道,「可能是我們之間的交易走露了點風聲,讓上面決定做出行動了。不過放心,我們會幫你。明天你給工人們全部放一天假,我們的人暫時代替一下,之後的事我們會幫你解決。」
蘇爾按下暫停鍵,順勢把筆記本電腦推到墨菲面前,「這是你要的。」
「其他的呢?」
「你想看某個被人攆得到處躥的『小狗』怎麼被我撈一把的視頻?」
「我是指他們會面的其他視頻。」
「那就沒有了。他們平時應該是不在廠里會面的。」
「抱歉,打擾到你們了。」薇薇安推門而入,「我好像把我的書落這了,我拿一下,很快就走。」
「請先留步,薇薇安小姐。」
「有什麼問題嗎,墨菲小姐?」
「恕我冒昧,為什麼在雇傭任務這塊,你們都是讓手底下的人來處理的呢?如果是我出的錢不夠的話,我還可以再加。相信我,我的僱主絕對出的起你們的報價。」
「抱歉,因為上面某些特殊機關的通碟,我和奧雷格那個老傢伙,不能擅自做出某些『危險行動』,所以我們不能直接參与進傭兵的活動當中去。」
「『危險行動』是指?」
「我也不知道,這是他們的描述,在通碟中他們也沒有給出明確定義。」薇薇安到一旁的書桌上拿走書籍,在門口突然又轉過頭補充道,「而關於『要價』,麻煩你轉告一下那位大人,感謝他的關心,但那份『要價』只有我自己出的起……抱歉。」
墨菲還想說什麼,但門外走廊的聲音搶先她一步插入了進來——「誒,原來這的門沒鎖么?」
「我還以為你會在喝完那杯『草色眼淚』后就走呢。你上來是還有什麼事嗎?」薇薇安關上門,對上到二樓的柳德米拉問道。
「是這樣的……我最近買了個隨身聽。一直感覺你們這放的音樂挺不錯的,就想問一下。我想去下載幾首。」
「這你得問薩尤娜……」聲音隨兩人的下樓而隱去,只留下墨菲還沒從思緒中回過頭來。
「那個……墨菲小姐……」這裡存在感最低,一直沒說話的連憋出幾個音節。
「哦,抱歉。繼續我們的吧。」墨菲回過頭來,但又突然對連問道,「你一直都這麼沉默寡言的么?我覺得你也該對我們剛才聊到的某些東西摻合幾句吧。」
「……抱歉。」
「……」墨菲愣了一下,「你跟別人交流時到底說過了多少句『抱歉』?」
「你會記得自己吃過多少片麵包嗎?」蘇爾調侃道。
本想繼續交談,可樓下突然傳出來椅子倒地的重響和薇薇安的罵聲。
「怎麼了?」連迅速地跑到樓梯門口。
柳德米拉倒薇薇安懷裡,她左手上的繃帶滲出黑色的血液,整個人突然昏迷了過去。
「嘶……怎麼突然急性發作了!」薇薇安開始拆除柳德米拉的繃帶,朝倉庫方向喊道,「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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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症,被太陽照射后感染的「疾病」,不明病理,不明可能出現的病症,除了一個被賦予的名字,它的什麼都是不明所以的。日食症患者因為獲得了施法能力而被羨慕或是嫉妒,又因為自身變成了一個人形兵器而被忌憚,雖然有些患者根本沒有施法的天賦。但不管這些光環加身後能給他們帶去什麼,他們都會因為這「疾病」短命。
不管是從生理還是命運,都會被「惡鬼」纏身。
「輻射產生的神經遞質在傷口處產生刺激,瞬間蔓延,然後直接癱瘓了整個神經系統,繼而造成猝死。」安德烈擋在門口,身後是被蓋上白布的鐵床,對薇薇安說道。
「這麼……突然?」
「猝死是這樣的。」
「……」薇薇安沉默了一陣,「讓一下,我要進去看她。」
「……」安德烈默默讓道,在薇薇安走入房間后,走了出來,自顧自地點了支煙,看向窗外,但沒有看向窗外的畫面。
「您原來也是個醫生嗎?」連對安德烈問道。
「是啊……」安德烈背對著連回答道。
「那位女士,似乎是這的常客呢……」
「以後我們的薇薇安估計會變成她的常客吧。」
「……」
「薇薇安。柳德米拉小姐是一名域外人。似乎沒有什麼家人……你懂我意思吧。」那名叫薩尤娜的女性走進了倉庫里的房間。
「我知道。不過我們還得再準備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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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是個壞人嘛」
「醫生怎麼會是壞人?」
「因為醫生總會用對直白殘忍的方式逼迫你去面對自己的痛苦。」
「那不只是誠實的人嗎?」
「誠實就是一種殘忍。」
「為什麼?」
「哈哈。保持你的疑問,孩子。別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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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循環系統帶來的晚風夾雜著其他地方的慟哭與悲泣,野蠻生長的雜草與被水汽腐蝕的鐵絲網圍欄沙沙輕和,唱起一首沒有含義的小曲。一張廠妹的照片被少女掛在破舊的鐵絲網上,同旁邊那些褪色發黃的照片一起,在風中絮絮低語。
所有人沉默著,放任燈光變暗,默許黑暗奔襲而來。
薇薇安坐在潮濕的木長椅上,手上拿著柳德米拉的遺物——半盒香煙,瓦斯見底的打火機,還有她新買的隨身聽……連耳機線都還沒拆。
抽出一支煙,掛到嘴邊點燃——
「咳咳咳……」被嗆到了后又迅速把煙拿開,「果然,我還是抽不了這玩意啊……」
柳德米拉平時都是用這玩意,把自己心裡的那些話嗆回去的嗎?還有奧雷格,他也是用這玩意讓自己保持這麼多年的沉默嗎?
回頭有機會去主動問問他吧……
「你果然在這呢,薇薇安小姐。」
「你居然會願意主動靠近別人了么。」薇薇安回過頭,看向從圍欄外走來的連,蘇爾……還有墨菲。
「你居然也過來了嗎?」薇薇安向連說道。
「出於個人的好奇。而且時刻觀察你的動向本來就是我任務的一部分。」
「你還真是敢把任務內容隨意掛在嘴邊啊……」薇薇安從長椅上站起,看了看遠處重新開始亮起來的燈,「上一個這樣亂搞的,已經被開除了。」
「反正我就是沖著被開除來這次任務的。」
「被允許的開除只能算是辭職。」薇薇安扭過頭看了墨菲一眼,隨即也注意到了一個躲著暗處的傢伙,「你,還要在那呆多久?」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搭話……」塞恩工廠的工頭從暗處走出。
「原來你還有什麼要講的嗎?話說你居然從局子里出來了?」
「畢竟我是真不知道老闆和那些傢伙的事……」
「那你到底有什麼想要跟我們講的呢?」
「準確來說,是想跟墨菲檢查官講講……」
「可我不是檢查官。我只是個傭兵。這種危險的工作,檢查官怎麼可能真的親自來干這種危險的活。」
「這……那你能否向那位檢查官大人傳達一下……老闆的下場,能不能有點迴旋的餘地?」
「那恐怕也不行,因為我已經被開除了。」墨菲轉過身,帶著點鄭重的語氣說道,「而且『和恐怖組織交易材料』這事,我覺得他沒有任何能夠迴旋的餘地。」
「……」
「你是希望你的老闆回來嗎?」
「其實我只是希望工錢……」他頓了頓,「我的妻子……她的病……是筆不小的開銷……」不知為何是好的思緒衝撞著他的大腦,他原本組織好的語音開始胡亂傾瀉。
「那你今後恐怕只能『自願加班』了。不夠加班好像也被規定了限度。這些恐怕我們幫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工頭還想說什麼,但他自己又很快把話嗆了回去,「對不起,打擾了……」
說完,他便又溜回了黑暗裡。
風繼續吹著,沒有象徵,沒有隱喻,它就這麼吹著,只為提醒現在沉默的人們,時間還在流動。
一張紙條被吹到了連的腳邊,它的上面,寫著這樣的句子——「故事裡所有的遺憾和錯過都有它們的解釋和結局。但生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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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無人的街道上,昏黃的路燈照在他泛白的衣領上,照在微亮的煙頭上,很像火柴的光。他焦黃的手指掐著煙,另一隻手則搭在褶皺的公文包上。他坐在路燈下,什麼都不做。直到煙只剩下火星了,他愣了很久,然後猛吸了一口,那可憐的煙剛竭力散發出白光來,就被隨手丟在路燈下的草里。他站起身來,走遠了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