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牢中的荀緄
王允知道,何苗是非要保荀緄不可,這宦官姻親如何請得動車騎將軍?
追捕宦官親族的命令是三四天前才發往各郡縣,潁川太守倒是麻利,接到上邊的命令就動了手,捉到人就往河南尹送。也虧得潁川士族林立,郡守不敢大肆抓捕,真要較了真,哪門哪戶不跟宦官有牽連?
荀緄雖然出自潁川荀氏,可其人風骨、文名皆一般,完全不似其弟荀爽。
「荀氏這是要壁虎斷尾了。」
修剪完殘枝末節,主幹才會更加茁壯,太原王氏出身的王允心中已有計較,荀氏該是有人準備進新朝廷,把荀緄推出來堵旁人口舌。
「大尹明鑒,家父雖與閹宦結為親家,可這其中緣由,皆是為了小子一己私慾,是我貪圖美色,才引來今日家父之禍,我願代父受過。」荀彧長揖墜地。
王允也聽說過荀緄之子的名聲,又有何苗作保,王允讓主簿帶著荀彧去監牢探望荀緄,自己跟車騎將軍坐在堂中聊起了天。
「車騎與荀氏有舊?」王允沒有聽到過這類傳聞,況且世家大族也不會輕易與貧賤外戚產生瓜葛。
「子師兄年長於我,若不嫌棄,稱呼我叔達便可。前日府中的刺客,勞煩子師兄費心了,小弟銘記於心。」王允此時五十多歲,頭髮已是花白。
尊老愛幼,何苗自稱小弟也沒什麼心裡障礙。「小弟與荀氏子是第一次相見,以前也並不相識,只是感念於他情真意切,又曾聽聞過其人之名,故舍下這身面子,來請子師兄徇私一回。「
王允沒有拒絕何苗的稱呼,只是說道:「車騎,依我看,這荀家的事還是由他們自己決定,你說呢?」
何苗聽出王允話裡有話,但卻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河南尹府衙另一頭,主簿帶著荀彧穿過公房,來到與王允官廳南轅北轍的監牢中。荀緄入獄兩天,身上倒是沒有傷痕,就是衣服有些褶皺。
借著牢房牆上小窗透出的光亮,荀彧見到了父親的窘迫。想到父親平日里好姿顏、重儀錶,荀彧一時間情不自已,眼角濕潤。
「父親...孩兒來遲了。」
荀緄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轉頭便見到兒子的面龐。
「大人,能否讓我父子二人說兩句話?」荀緄問主簿后,主簿乖乖地退出牢房外,既然大尹賣了這個面子,自己又何必得罪此人。
河南尹監牢分為南北二房,南房關押的都是市井之人,其內擁擠不堪,往往一間牢房要塞滿十數個囚徒;與之對應的北房則專門為士族、高官修建,不僅每間牢房只供一人使用,其內的茅草也是隔兩天就換一次,根本不會出現南房那種腌臢味道,而此時,北房中僅有荀緄一人被關押其中。
這種因罪而被收押的官吏和士族門閥之人,不知哪天就會起複,就算不能起複,朝內鄉里還不知有多少人肯為其奔走。所以,河南尹的歷任官吏一般都不願意得罪在北房中的犯人,荀緄也是如此。
「我兒,你怎麼來了?」
「孩兒聽到父親入獄的消息,先是回了家中,得知潁川已把父親送走後,便又回了洛陽城,走了車騎將軍何苗的門路,這才得見父親一面。」
得知荀彧找的是外戚后,荀緄鬆了一口氣。自己離開家中時,已經跟兄弟們叮囑過此事,但就怕他們心頭一軟,或是自己的兒子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情出來。
「既見過了,就回去吧,
好好為官,凡事都聽你幾位叔父的。」
「父親放心,孩兒定會救父親出去。」
「胡鬧!」荀緄突然發起怒來,「你要如何救?叩宮闕?還是委身於人?你好好當你的官,為父沒有事,你不必擔心。」
「若今日無果,孩兒去求文先公(楊彪),定可救父親於險境。」荀彧言真意切。
「說什麼胡話?」荀緄又喝了一聲,看到兒子的神情有所不忍。「你若去求了人,那旁人豈不是真的以為為父犯了罪?」
「父親這是何意?」
「為父為官數任,既沒有貪污受賄,也沒有殘害百姓,更沒有荼毒鄉里,為父需要你來救?」
「可是父親...他們給父親定的罪名不是這些,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勾結閹宦、沆瀣一氣?為父問你,我可曾因宦官得授高官?又可曾搜刮百姓奉與宦官?」
荀彧聽到父親的詢問,這才稍放下心。「都沒有。」
「既然沒有,為父何懼之!」
「可是這監牢...」
「這監牢如何?每日有飯食供給,又無旁人打擾,無非就是小了些。在哪裡住不是住,我就權當是學你幾個叔父隱居,在這裡住上些時日。」
荀彧還是聽從了父親的話。兒子走後,荀緄閉眼盤坐在茅草中,監牢房門的響動,也牽引了他的思緒。
荀緄不是家族的棄子,荀氏八龍名頭響亮,可除了自己委身於閹宦,得以授八百石,其餘七人都只是一介白身。如今黨錮破除、先帝薨逝,正是士族在朝堂上大展身手的時候,為了家族,為了兄弟,也為了幾個兒子,荀緄毅然決定放棄聲名,掃除荀氏的隱患。
幾個兒子中,老大老二學他們的叔父隱居,老三荀衍從軍伍守鄴,老四荀諶喜縱橫術,唯有荀彧少有博才,能習詩書,也能為政,敬愛師長。老大老二不關心其他,老三遠在冀州,老四可能已經猜到父輩的想法,自己唯一需要瞞的,就是這個小兒子。
名士何顒輕易不品評他人,可遇到荀彧,便脫口而出說:「這是王佐之才!」
荀緄若是提前告知兒子自己的想法,荀彧是搭救還是不搭救?
搭救就是違心,不搭救就是不孝。也許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可荀緄實在不忍心,荀彧已經為家族付出了自己的姻緣,難道還要再讓他為難嗎?至於那個屠戶家的外戚,荀緄一點都不擔心,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妥善處理。
···
王允的官廳中,王允正端著一碗茶向何苗介紹道:「我去歲游於荊楚,於路旁偶遇個賣茶翁。不似豪奢之家以香料熬煮謂之茶,這市井小民之茶清新淡雅,我甚是喜愛。荊楚燥熱,飲此茶不僅能解渴,還能解暑,如今秋夏之交,我就尋了個楚地商販,從他手中買下了些茶葉用以待客,就是不知叔達是否喝得習慣。」
胥吏端茶進門的時候,何苗就知道這是何物了,不就是後世的綠茶嗎?
黃巾之亂起時,王允為侍御史,因上書彈劾宦官與黃巾賊有勾結,數次被構陷下獄羞辱,后雖有免得一死,可當時宦官勢大,他只好隱姓埋名四處躲藏。不能回并州連累家族,青、冀兩州又是閹宦橫行,其餘諸州中,涼州三輔地區一直有叛亂,兗州、豫州、徐州離京城太近,巴蜀道路阻隔難以行走,交州毒瘴遍地,王允只能在荊州、揚州盤桓,於是便有了偶遇「茶」的機緣。(注1)
何苗沒想到還能在這裡遇到熟悉的事物,穿越這兩天,每日消暑的飲品就是冰酪,冰酪雖好吃,可吃多了也上火,這是剛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上來了。
從王允處知道怎麼買這茶葉之後,何苗說道:「府中遇襲全憑子師兄捉到刺客,我晚上才能安然入睡;今日冒昧來訪又得子師兄重視,還以此物招待於我,子師兄這是幫了我三次啊!」
王允對何苗的感謝並不感冒,他就是再感謝自己,又能幫自己什麼呢?等荀彧回來后,王允禮貌地讓主簿送兩人離開,至於這個主簿,他已經在心中記下了一筆。
在旁人眼中,如今的洛陽城是亂后大治。原先在各座城門設卡盤剝的宦官們已經消失了幾個月,黃巾叛亂也被平定,新皇登基前後數次大赦,升斗小民對生活也有了指望。可如今這世間只有何苗一人知道歷史的走向,不久后,董卓就會派兵進駐洛陽,再之後就是廢帝、遷都,關東聯軍討伐董卓無果,群雄割據。
說到董卓進京,何苗還聽說過個故事,就是董卓其實並沒有帶多少兵馬進入洛陽,只是每天晚上打開城門讓自己的麾下出城,天亮后再進城,就依靠這樣簡陋的計策,竟是嚇住了洛陽周邊的數萬兵馬。
不過何苗眼下關心的並不是日後想辦法干董卓一炮,而是馬車裡、跟他相對而坐的荀彧,如果能把荀彧變成自己人,那之後無論自己怎樣抉擇都會從容許多,唯一的問題是,何苗不知道怎麼招攬他。
論官職,何苗雖為車騎將軍,有開府之權,可荀彧能接受從朝廷官員到官員僚屬的轉變嗎?
論出身,荀彧為潁川荀氏、荀子之後,何苗只是一介屠夫。
論實權,何苗手中沒有半點兵力,在朝堂中也沒有話語權。
難道何苗大臂一揮就能露出王霸之氣讓人誠心歸附?別說笑話了,荀彧就算看出了何苗的王霸之氣,第一時間想到的也絕對是先虛與委蛇,然後脫身出去報官,或是串聯與自家相熟的士族,先拿何苗的人頭立他個平叛之功再說。何苗這濟南侯的爵位就是平叛所得,西園八校尉也是王芬叛亂后,靈帝為了平叛所設。
再退一步說,就算這何氏幕府指的是大將軍何進的幕府,荀彧也不一定會去,他的侄子荀攸就在大將軍府中。
狡兔三窟,對於如今的官員們來說,他們能選擇的「窟」的確有三個,以何太后何進為代表的外戚勢力,以袁隗楊彪為代表的士族集團,以張讓趙忠為首的中常侍,而有門第的人,他們也許還能有第四窟——隱居養望。
如今的荀氏早就挖好了巢,荀攸隨何進,荀彧入少府親近皇室,荀諶聯袁紹,荀彧的三兄在宦官的大本營深植,養望的事還輪不到小輩,是由他們的叔父荀爽來做。
外戚勢力中,何太后與宦官隱隱有聯合的趨勢,何進則是跟士族靠在一起,至於何苗,明顯不是這個小群體中的關鍵人物,又怎麼會有士族投靠他。
何苗的眼中漸漸露出異閃,看得荀彧汗毛倒立。
「他不會是好男風吧!難怪如此盡心幫我...我聽說他這般年紀還未婚娶,不會被我猜中了吧...我要冷靜,我要冷靜,想想如何才能脫身...不要啊,我不要被鋼!(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