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壞
「你怎麼這個點了還在學校?」
孟菱卻在這時候偏過臉。
陳遂回過神,抑制住心尖那隱隱約約的癢。
笑笑說:「我又沒退宿,本來打算和徐梁在宿舍打一通宵麻將,結果聽見聲了,往樓下一看,瞅見你了。」
孟菱笑了笑:「哦。」
他不想看她笑,微微移開了目光,盯著她手指緊絞的手看,一時無話。
兩個人半個多月沒說一句話,這會兒說什麼都有點局促。
忽然,孟菱的手機響了。
她拿出來一看,是奶奶打來的。
她食指摁在嘴巴上,認真地對陳遂比了個「噓」才接通電話。
那頭老人用家鄉話說了句:「吃飯了嗎?」
她也用家鄉話回:「吃了,你呢?」
奶奶也說:「吃了。」
孟菱又問:「爺爺呢?」
奶奶說:「他洗腳呢,你囑咐了,每晚泡腳,他不敢落下呦。」
孟菱笑了笑:「你也要泡腳,天冷了,多穿點。」
「……」
他們的通話樸素而無聊,卻又帶有滿滿的惦念和關心。
陳遂想到了自己的童年,轉頭去看外面的草樹。
觸目可見,是冬日蕭條。
她這通電話沒有打很久。
掛上電話,孟菱捂住臉,長長的嘆了口氣。
陳遂聞聲看向她。
她強撐著相安無事,不肯在家人面前暴露半分,可內心深處到底是無法沒有波動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想問她:「還是很難過嗎?」
她說:「我沒關係。」
這四個字就像是細針,一寸寸扎進骨肉之中。
他這個人,從小爹不疼,娘不愛,有過太多次被最在乎的人忽視,拋棄,欺騙的時候。
可同時,他又因為還不算爛的人品以及幾個還算閃光的長處,而收穫了一些朋友。
他常年遊走在冰與火的兩端,一面被血緣關係傷害,一邊又被兄弟們呵護,因此他有過太多次橫眉冷對的時候,也有過太多次為了不麻煩別人、不讓別人擔心,而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時候。
他對外講過太多次這四個字,沒人比他更清楚這背後意味著什麼。
聽她這麼說,他呼吸都慢了慢,面上卻依舊散漫:「我問你難受嗎,正確答案要麼是難受要麼是不難受,可你說沒關係?」
他笑:「沒關係就是難受了。」
可難受怎麼會沒關係?
他撓了撓眉毛:「這樣吧,幫你發泄出來好不好?」
孟菱一雙大眼睛里滿是茫然。
陳遂露出一個痞壞的笑:「做點運動?」
孟菱心一緊,只見他忽然起身,傾身湊過來。
他身上的味道也頓時包裹住她。
他今天沒有噴香水,身上只沾染了淡淡的薄荷煙草,以及涼涼的冬風料峭味道。
他滿身涼意,眼神卻差點將她燙傷。
她下意識屏息。
而他在咫尺間停下,看到她顫抖的睫毛,他使壞似的,故意一動不動盯著她,十幾秒后,當她決定要推開他的時候,他忽然撲哧一聲低低笑出來。
「你沒打我。」
孟菱只見這人臉上一閃而過的促狹。
頓時明白他在開什麼玩笑。
不由委屈。
努了努嘴,偏頭不去看他:「我要回宿舍了。」
這個嬌俏勁兒,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會從她那清然的眸色中袒露一點。
陳遂低低笑了,從她身前起開:「好了,不鬧了,九點半了,帶你去操場跑幾圈。」
孟菱問:「跑步?」
「不能帶著情緒睡覺的。會做噩夢。」他很篤定,篤定的就像是——這個結論不知道是他親身體驗過多少次才得出的經驗。
孟菱看著他的側臉。
他今天穿白色的帶帽衛衣,碎發搭在額前,少年氣十足。
可他的少年氣,卻並不明媚,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感覺。
曾經,孟菱總是找不到陳遂身上作家的感覺,可這一刻,她忽然找到了。
他早已給車掛擋,驅動了車子。
不過一分多鐘就到了操場。
孟菱下了車,發現陳遂也下來了,她忙說:「你別下來了,天挺冷的,你在車上等我。」
他淡淡睨她:「說你聰明好呢,還是笨好呢?」
孟菱:「……」
陳遂無奈:「笨蛋,我陪你跑。」
孟菱心底一陣顫慄。
我來了。
我帶你走。
我陪你跑。
有風吹過,扯動眼睫。
孟菱垂下眸,也掩蓋了臉上的神情。
陳遂洞悉的捕捉到了她所有的表情,知道她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於是乾脆下了個命令:「跟上來。」
他率先轉身。
幾秒后,聽到身後有一道腳步聲,如貓步輕俏。
他勾勾唇角,知道她跟了上來。
他們一起來到操場上。
冬風如刀刮過臉龐,陳遂插著兜,看似隨意,問:「慢跑,還是快跑。」
她被凍得鼻尖紅紅,吸了吸鼻子,抬頭側看他:「慢跑有什麼意思。」
聲音一點不倔強,表情卻有點拽,奶拽奶拽的。
說完話,二話不說,做了個衝刺的姿勢。
還沒等他準備好,她已然飛奔而去。
馬尾辮掃在後頸,像一隻跳躍的黑色蝴蝶。
他笑了笑,跟上去。
後來跑了五圈。
孟菱始終都沒停,目視前方,勻速跑了四圈后,她甚至還在最後一圈發泄似的加了加速。
最後在停下來,她只感覺胸腔里像吞了把火,燒灼感異常,她彎腰,手撐在膝上大口大口的咳嗽。
她整張臉都給跑紅了,汗液不受控制的從鬢旁滑落。
陳遂卻只是微喘,看她那樣,也沒安慰,反倒哈哈大笑:「像一隻水兔子。」
水裡撈起來的兔子。
孟菱瞪了他一眼。
更像了。
真可愛。
陳遂沒再繼續開玩笑,不然就過分了,他收回弔兒郎當那樣,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還難受嗎。」
她搖搖頭,又喘又咳。
實在是沒力氣回答。
「那我送你回宿舍。」他說。
「……」她擦著汗,扭頭看了他一眼,這次沒有拒絕,而是乖巧的點了點頭。
因為她知道。
他可以帶她衝鋒陷陣,也能送她回家。
坐上車孟菱還在喘。
用了好幾張紙巾擦汗,頭髮絲都黏在臉頰上。
陳遂轉動方向盤,餘光始終瞥著她,心裡想得都是,終於知道什麼是「香汗淋漓」了。
他喉結滑動了一下:「孟菱,以後少運動。」
孟菱不解:「啊?」
心想,不是你叫我來跑步的么。
他淡淡掃她一眼,聲音壓了壓,帶著不自在的嘶啞和曖昧:「喘的老子快硬了。」
他第一次自稱老子。
說出口的那瞬間,頭一回理解了阿卓為什麼總愛冒髒字,原來有時候就得說一兩句糙話才能準確表達心裡那個滋味兒。
孟菱臉很紅,不知道是跑完步累的,還是被他的話刺激的。
心裡酥酥麻麻,異樣的感受。
她沒有說什麼回應他,只是捂著胸口,真的把呼吸變慢了。
他察覺到了,忽然有點後悔剛才說了那話。
很快來到宿舍門口。
遠遠看去,之前的人群都散盡了,可陳遂還是沒有在她宿舍門口停下,而是遠遠的停在了與她宿舍並排的男生宿舍一側。
他說:「下去吧。」
她說:「謝謝你。」
他想到什麼:「對了。」
「嗯?」
「如果這件事有後續發酵,你怎麼辦?」
孟菱開了一半的門,冷風從車縫穿過,吹在臉上,冰涼一片。
或許是冷風讓她清醒,所以她並沒有想很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陳遂深深看了她幾秒,旋即一笑:「好。」
她也笑笑,又一次要推門下車。
他又忽然喊住她:「還有——」
「嗯?」
「不許騙我。」
他這句話說的突兀。
孟菱沒搞明白:「啊?」
「還難受嗎。」他又問了一遍。
不知道問了多少遍。
她心裡窩著暖。
不知道是他太會撩妹,還是太過真心,但即便他是刻意在撩她,她也仍然願意把這看成他柔軟的真心。
放浪形骸的傢伙,溫柔起來,她竟然如此受用。
她笑笑:「不騙你,起碼不會做噩夢了。」
他的視線落在她眉間,像是看不夠似的:「那就行,回去好好睡一覺。」
她點點頭,然後對他說:「謝謝。」
一隻腳已經踏出車外好久好久。
他的話卻說不完了。
「你再說一遍。」
她沒做他想:「謝謝。」
他笑:「聽不清。」
她微愣,嘴角由上揚變平,緩緩說:「陳遂,你就別對我使壞了。」
怎麼就好不過句話呢。
他淡淡「嗯」了聲:「不叫學長了?」
她眉心一跳。
陳遂匿在黑暗裡,知道她看不真切,他肆無忌憚的直視她,一秒鐘也不捨得移開。
心裡想,就這還叫使壞?
嘴上卻饒過她:「行,我不對你壞。」
「我以後只疼你一個。」可又沒完全饒過她,「行不行。」
孟菱一口氣沒提上來,話哽在喉嚨里,最後只丟下一句「再見」,落荒而逃。
陳遂目送她離開,心尖上那股癢愈發抑制不住。
他掏出一根煙點上。
阿卓的電話適時打過來。
他滑動接聽。
阿卓說:「怎麼遂哥,得手了沒?」
陳遂擰眉:「說什麼呢。」
阿卓笑得嘿嘿的:「你今天把孟菱帶走的時候太帥了!操,你要是喜歡男人,老子第一個跟你搞基。」
「滾。」陳遂笑罵,抽上一口煙,又問,「我們走之後,那幾個男的鬧了沒?」
「沒有。」阿卓倒還挺可惜,「自從上大學,哪還打過架啊,本以為要重溫高中時代了,結果楊琛那伙有個男的出來當和事佬,也就散了。」
陳遂若有所思:「好,先掛了。」
說掛就掛。
他摁滅手機,可很快又摁亮了,給孟菱發了條消息:【今晚貿然出去幫你解決問題,是我情急之下衝動了,我的名氣是把雙刃劍,如果會給你帶來麻煩,不要自己扛,我負全責。】
孟菱看到這條微信的時候,正被舍友團團圍住。
齊舒婷是個急脾氣,一上來就說:「我要是在現場一定錘爆那個姓楊的狗頭。」
曲洛也很擔心:「孟菱,你沒事吧。」
她說:「沒事。」
有事,也已經發泄出來了。
「我說,楊琛這個人,人品不怎麼樣,你小心點。」顧嬈頭一次參與宿舍的集體討論。
齊舒婷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擠了個表情,好像在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曲洛看見了只能憋笑。
孟菱倒是誠心對顧嬈說了聲:「謝謝。」
顧嬈看著她新做的美甲,無所謂說:「不需要,我只是就事論事。」她還是那幅妖艷樣,「不過你也並不需要我關心,有男人就夠了,對吧。」
她意有所指。
孟菱不欲和她爭口舌之快,乾脆避開這個話鋒,借口去洗浴間洗漱。
上床后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後來好不容易迷瞪了一會,又做夢夢到了爺爺奶奶——
那時候還是上初,班裡有個小混混看上了她,在她拒絕多次之後,他夥同狐朋狗友於一個放學的傍晚,氣急敗壞把她拉到了巷子里。
還好爺爺出現的及時,避免了壞事發生,但也因此,爺爺被那幫混混打斷了腳筋,後來一直跛著。
她又夢到了那天的場景,眼淚不受控的流濕了枕頭,後來硬生生哭醒。
看了一眼手機,才兩點多。
她心裡久難平靜。
爺爺受傷之後,那些混混被退學,可這根本不算什麼懲罰,畢竟他們早就不想上學了。
因為這件事,後來她對男女之事特別小心。高中時,班裡有個很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也隱隱對他有一點好感,可這個苗頭剛起,她就自己給掐斷了。
她想的比較多,比較慎重,如果她真的談戀愛,光是愛還不夠,還要長久。
她羨慕那些愛就愛了,哪怕會分手,也要在此時此刻不管不顧愛一場的愛情。
可她不行,她怕受傷。
受傷了爺爺奶奶會擔心,在天堂的父母也會擔心吧。
所以她想等一個,她認為可以愛的人。
要麼不交付,要麼就是全權給予。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這裡,她忽然想到了陳遂。
忽然心就亂了。
她掏出手機來看朋友圈。
看他的朋友圈。
點進去,卻有點訝異——他把這段時間發的所有動態都刪除了,只留了一條兩個小時前新發的動態:
【不壞。】
「陳遂,你就別對我使壞了。」
「行,我不對你壞。」
她給他點了個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