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宮崎縣冷湯

現場氣氛一觸即發。

但幸平創真卻抬手比了個叉叉——

「停停停！」紅髮少年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金色的眸子迷惑地看著他們，嘆了口氣道，「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啊？」

正常來說三人交換食材的話，要麼是幸平創真→才波誠一郎，才波誠一郎→麻呂拓也，麻呂拓也→幸平創真；要麼是幸平創真→麻呂拓也，麻呂拓也→才波誠一郎，才波誠一郎→幸平創真，怎麼樣都不可能才波誠一郎和麻呂拓也互換嘛！

不然多出來的他做什麼？把自己的材料再做一遍嗎？

這倒……也是哦。

「哼，這回就暫時先放過你！」

「反正只要再過一輪就能全部換到，有些人最好自己心裡有點數！」才波誠一郎雙手抱胸道。

「哈？該有點數的人是你吧，待會兒我先換，你就知道差距了！」

互相放過狠話之後事情總算回到正途，不過……才波誠一郎和麻呂拓也看著幸平創真的料理，臉上皆是露出為難的神色。

咕嘟……

真的要吃嗎……

雖然是他的料理……

但是這個賣相……

眼看著旁邊看著他們遲遲不下筷的小夥伴笑容越發燦爛，背後卻有讓人發涼的黑氣冒出，被薄繭覆蓋的手指摩挲，好像下一秒就要從一旁的刀架上抽出刀來，才波誠一郎和麻呂拓也背後一凜，瞬間從心地夾起宛若泔水般的碟里的不明物體放入口中。

誒？這個味道……？

少年們的面容上浮起驚異的神色，料理放入口中，並沒有什麼刺鼻的異味，但他們驚異的並非如此——

早在入口前其實就已有心理準備，雖然誠一郎之前有被幸平流*黑暗料理捉弄過的經歷，但長時間燉煮出來的味增與砂糖的分子隨著空氣鑽入鼻腔，流露出的氣味不會騙人。

——那麼糟糕的外表下，會是否包裹著讓人意想不到的甜美內里嗎？

才波誠一郎想到了福多亭的咖喱牛肉飯，麻呂拓也則是想到了宮崎縣的燒烤雞。

加入了丹波黑豆的咖喱味道濃郁又不失柔和，黏膩地纏上你的口腔，主廚選用的是和牛後臀的部位，比起菲力來說要更加的豐腴，卻又比臀骨周圍的尾根肉更加清爽……尚還稚嫩的紅髮少年至今仍未忘記那黑漆漆的外表下帶給他的驚喜：咖喱複雜的香氣完全滲透進上好的肉里，臀肉的油膩被一同燉煮的蔬菜吸收……肉香與咖喱還有黑豆的味道相融交織，搭配上蒸得飽滿的米飯……大滿足！那是彷彿靈魂都被填滿的慰嘆。

因為外表降低的期待感經過品嘗后徒然被拉到一個很高的數值，近乎兩極反轉的差距，過山車般的用餐體驗體驗——以至於那道料理在繁星般璀璨的記憶寶箱中也能佔領一席之地！

麻呂拓也記憶中那道特殊的燒烤雞也是如此。少年隨著父親一同去宮崎縣進貨，被招待間品嘗了那裡的特色料理。被燒得焦黑的雞肉外表看起來就像一大坨炭，簡直是廚房新手才會做出來的水平——不不不，用廚房新手這個詞都是對新手的侮辱，只有料理黑洞才會把如此珍貴的宮崎雞糟蹋成這幅模樣！

那可是日本名聲第一的土雞啊！由縣廳管理母雞，只提供雛雞給指定生產者，年產量稀少的宮崎地頭雞！麻呂拓也懷著暴殄天物的心情以極其嫌棄的態度吃了一小口……

然後？

一丁點兒肉都沒剩下的麻呂拓也表示：真香！請加大力度！

也不是每個星級餐廳的主廚都掌握著餐桌上的美學的嘛，啊，應該說是擺盤的美學。雖然日本料理在亞洲菜系，乃至世界範圍內，都以精巧玲瓏的造型著稱，但無數溫馴綿軟的白羊中偶爾也會有著跳脫想要逃離的黑羊。之前只是礙於面子不太情願接受如此賣相的料理，但兩人心裡其實都對味道抱有相當正向的期待。

只是……

眼下這隻黑羊似乎並沒有達到兩人的心理預期喲？

糠炊的氣息攀附起伏，具有相當強烈的穿透力，一如蔥油熬制過程中，特有的霸道。那是一種非常複雜的味道，好像泥土裡的藤蔓抽出枝芽，崖壁上雨露滲透，岩石層里無數複雜的微量元素被糅合成一個味道。

濃墨重彩。

這是腦海里第一個跳出來的辭彙。

然後下一個想法就是：

——啊，原來糠炊是這個味道啊。

——用各種複雜調料加米糠發酵物燉煮出來的料理，原來如此。

雖然已經猜到大概是糠漬物和其他調味品混合出來的燉煮，但在送入口中之前，確實還蒙著一層神秘的未知。兩人都不曾品嘗過糠炊的實際味道，之前也並未聽聞過它的名聲——因為它實在算不得什麼國民級別的料理，流傳度也僅僅局限於北部的九州，只是從名稱和偶然一瞥的料理手法中可以推斷出它和糠漬有關。

大概是糠漬的一種延伸。

嗯，事實也確實如此。

和糠漬有關卻又更加複雜，才波誠一郎用舌頭辨別著料理傳遞給味蕾的信號：柑橘的微甜，辣椒的干辛，山椒的微麻……早在江戶時代就已十分盛行的糠漬擁有相當複雜的風味，雖然只是在生米糠或炒過的米糠中加入鹽水攪拌均勻便是基礎版的糠床，但是漬過的食物的味道會留在米糠里，經歷時間的沉澱后，糠床會如同中餐中的老鹵般沉澱出複雜的風味。

細綿悠長，馥郁醉人。

新子經過長時間的燉煮腥氣已經被完全去除，連微微的變質感也被複雜的調味蓋過，肉嫩骨軟，不需要用力，只是輕輕一抿就如同啫喱一般在口腔中化開。昆布與山椒的香氣在底層纏繞，然後慢慢湧上來，撩撥著你的心間，挑逗著你的唇齒……

但是，

「好咸……！」2

兩人同時叫了出來。

風味層次是非常有意思啦但是為什麼會這麼咸呀！你真的不是手抖鹽/醬油/味增放多了嗎？！

性格急躁的麻呂拓也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已經開始嘴角抽抽地吐槽了，一個合格的廚師怎麼可以出現這樣的失誤？

才波誠一郎也想槽兩句但又覺得事情可能沒有那麼簡單。這種只要自己嘗一口就知道的事情會是創真的失誤嗎？破綻這麼明顯反而變得奇怪起來了。

「這碟料理……並不是全部吧？」他遲疑著開口，看著幸平創真，眼瞳中倒映出少年的身影，「應該還有與之相配的東西？」

「是的喲！」幸平創真高興起來，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提，瞳孔明亮又飽含讚許，那是一種腦電波對上的興奮，他從一旁的電飯煲里盛出米飯，又陸陸續續端出別的，用竹篾盛在二人面前——

「幸平流*糠炊新子冷湯！請用！」少年大氣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自信讓他張開的手掌如同象牙般呈現出一種瑩潤的光澤，虎牙微露，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現在才是這道料理的完全型態喲！」

「欸……是做成定食套餐的類型嗎？」

「就算是加入了米飯也……？！」

嘴上顯露出遲疑但下筷的速度卻都不落於人，米飯沖淡了糠炊新子的咸香，同時又更激發出食材本身的風味，才波誠一郎和麻呂拓也的眼睛亮起，像是最後一塊拼圖模板被最終補完，只是簡簡單單的米飯，卻猶如最後一筆符文勾勒般，讓整個魔術迴路徹底連接通暢起來。

「哦哦哦有意思！」

「味道平衡起來了——」

熱氣騰騰的米飯混雜著糠炊的氣息，沒有蔬菜，卻能從糠炊的新子中吃出蔬菜的清甜。汁水流入飽滿的飯粒中，只是簡單的料理，卻同時裹夾了山與海的衝擊！

「不過這個冷湯是……欲意何為呢？」

才波誠一郎攪合著冷掉的湯，不知道其中的用處。

米飯的配合是他早就猜到的。過鹹的東西要與之相配，最簡單的就是作為下飯的佐菜或是淋在主食上邊的澆頭。

仔細想來，糠炊這個詞似乎就早已暗示了一切。

用米糠炮製的漬物，天生就是用來下飯或是下酒的器物。才波誠一郎沒有吃過糠炊，這種小眾的九州做法，但是糠漬可沒有少吃。作為日本版的泡菜，糠漬幾乎家家戶戶都很常見，並且也並不會難登大雅之堂——少年經常在餐廳中的前菜或是壽司中吃到。

最有名的應當是澤庵漬，那是糠漬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品種。選出飽滿的大白蘿蔔用繩子捆住，吊起來晾曬數日乃至數周，直到白蘿蔔脫水到可以用手掰彎的程度，然後用米糠和鹽腌漬一至數月，腌漬的同時也經常加入昆布，柚子皮，辣椒，柿子皮入味……使香氣更加複雜。

搭配米飯，湯泡飯，茶泡飯或捲成壽司都行，這種切條的澤庵漬裹在調配好的醋飯中用炭火烘焙過的海苔捲成長條的小卷——又被稱作新香卷。

一口一個，又脆又爽。

糠漬的範圍非常廣泛，從白蘿蔔，蕪菁，茄子，黃瓜，彩椒……到肉類，魚肉，雞蛋，豆腐，芝士……新子這種食材雖然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但是有糠漬青花魚，秋刀魚珠玉在前，從同為魚類的角度出發，糠漬新子也未必會做得觸雷。

而糠漬青花魚，秋刀魚嘛……單獨配米飯或者茶泡飯都很香，當然也可以用來佐酒。但是未成年人不能飲酒，他猜幸平創真也不會給他們拿來當下酒小菜的。

[但是這個冷湯……真的很奇怪哦……]

定食裡面配湯並不稀奇，冷湯雖然不是主流但也不是多罕見的東西。光聞味道就知道是好東西了，幸平創真盛的這一碗，還沒入口就能聞到馥郁的香氣，那是濃烈的，芝麻和海的鮮味，炒制過後格外強烈，誠一郎疑心創真可能用了炒過的魚拿來炸后磨成的粉放入湯里，那是一種從魚骨頭裡萃出來，難以言喻的香味。

奇怪的是這個湯幾乎沒有味道。

——對，沒有味道。

少年皺起了眉頭，疑心自己味蕾出了問題。

但第二口毫無改變……

小丑竟在我身邊？？？不不不，原來我才是小丑？？？

缺少了足夠的鹽分支撐，湯與整套料理割裂，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我覺得加一點鹽會比較好一點。」才波誠一郎咂嘴，「感覺怪怪的。」

「湯去掉可能會更好一些？我不太清楚它存在的意義。哦，雖然它聞起來是很香。」一旁的麻呂拓也也對此相當贊同。

如果是想爽口的話這種香味未免濃郁得太過分了，就好比你本來想吃個香草味的冰激凌，實際上裡面卻被加了肉桂一樣。不過這種濃郁的芝麻香氣……

欸……等下……

難道……？

「是和茶泡飯一樣直接澆灌下去的嗎？」麻呂拓也突然想起了什麼，突然問道。茶泡飯總是喜歡加芝麻海苔炸牛蒡的添頭，淡茶倒下去以後那些佐料的香氣被完全激發出來……

情況好像有一點點微妙的相似。

甚至……

「其實糠炊的新子應該和冷湯混合以後加入飯里的！是這樣的吧？創真君！」麻呂拓也道。

「完全正確！」幸平創真打了個響指，「所謂冷湯，就是一定要和米飯混在一起食用的料理哦！」

「什？是連糠炊新子一起混合攪拌的料理嗎？」

麻呂拓也點頭，「啊，我也是想到宮崎縣才想到好像有這樣一種料理來著……用鰺魚和海參等魚類加上炒香的芝麻，麥味增等一起搗碎，炒出香味後放置冷卻成為湯底……等到味增融化后，加入嫩滑的豆腐與Q彈的魚糕……再佐以蔥蒜調味！最後倒進熱騰騰的米飯中——雖然去的時候沒有實際吃過，但關於這種料理的傳聞確實曾經聽說……」

不過……

「創真君這個，算是變種了吧？」

「糠炊新子口味的冷湯……真是罕見呢。不，是聞所未聞才是。」

淺咖色榴槤頭的少年微微顫抖，像是終於找到寶箱鑰匙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將糠炊過後的新子與那碗淺色馥郁的冷湯融合，最終傾倒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中！

用正確吃法打開的幸平流*糠炊新子冷湯，會是什麼味道呢？！

不要——讓我失望啊！！！

轟——

好像煙花在海底炸開，又或是懷抱山林的落日墜入魚群，海苔在湯中泡得半軟，與切成細絲的玉子沉浮，卻又還帶著烘焙過香氣。那是被曝晒過殘存的痕迹，與炭火熏過，被芝麻與姜蒜一激，如同子彈般穿透味蕾的防禦。

啪——

正中靶心！

糠炊過的新子加入冷湯帶來咸與海的芬芳，白色的冷湯被赤味增一攪合，也變成可口的深肉色。很香。很香。肉其實吃不出來什麼原來的本味，經過醋的洗禮新子已經恢復來了原本的彈性，甚至變得更加緊實，但是長時間的燉煮讓肉在綳到極致后又徒然放鬆下來，有著介於玉子豆腐與棉花糖之間的口感。.

完全是化掉了啊。

一入口就化掉了。

「不一樣了……」他喃喃道。

「升華了……」

料理的味道被徹底的升華了！！！

如果把只拿白米飯做配的糠炊新子比作迴路完成的魔法結構，那不過是堪堪完成的作品，可以運行順暢但並沒有什麼太突出的地方。而與冷湯混合之後的最終之作，就猶如魔法路端的寶石被最終點燃，魔力順延著經脈燃向陣眼，竄起璀璨的光華。

華光倒映著少年們驚嘆的眼眸，莫名的力量順著夜空連接身體，魔術迴路中昆布，香菇，柑橘果皮輪番閃現，最終匯聚成包容萬象，讓人心震的光芒！

該怎麼形容呢？那種複雜的層次感……

糠床中已經事先增添過胡蘿蔔，蕪菁，生菜，洋蔥，秋葵的風味，打底的蔬菜通過米糠發酵形成豐富的乳酸菌和糠漬基礎風味后又被扔掉……再加入辣椒，柑橘果皮，山椒，生薑，昆布，香菇與木魚花調配……

本就複雜的風味又在洗去糠漬後用味淋，醬油，酒，砂糖還有梅干來一起燉煮，中個滋味更上一層。梅干尖銳的酸撕裂醬汁濃郁厚重的牆，味蕾被激活，但是複雜的風味蓋下來，又中和了那種尖銳的氣息。尖銳與溫吞如同永生蛇般循環往複。

「好、好厲害！」

冷湯的香與糠炊的複雜相互交融。它並不是簡單的鹹味，味增與砂糖已經把它拉離傳統的咸口——在調味料的作用下，料理自身的甜味被進一步勾出，冷湯中除了芝麻與香油還有磨碎的魚粉。期間他吃到了豆腐與蝦丁，也是微微淺漬過的……

繁複的香氣金字塔在少年面前構建，從心底生出一股想要頂禮膜拜的情緒。

幸平創真將兩人的神情盡收眼底，扯下自己綁在手上的圍巾露出一個略帶矜驕的笑容，「招待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