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日如澄
川陽地帶水盛風柔,到了秋日山風漸涼,木樨醉沁,奉茗誦詩,好不愜意。
八月初六,風和日暄。
徐溶身著一件對襟豆綠雙鴦織花琵琶袖的長袍,下身穿藍色錦緞裙滿袖水仙花,素凈端雅。細看去,一張鵝蛋臉圓潤細膩,青眉如黛,雙瞳剪水。
桌上依次布下紫蘇木瓜、糖漬山楂、楊梅蜜餞三味,另有一些各色鮮果,核桃果、虎皮花生、杏仁一類的果乾。幾個女侍站在一旁奉香茶,耳邊秋蟬高鳴,反覺清幽。
徐溶招呼侍女追月近前來,將幾盒東西呈上,笑容正濃:「沙參蜜餞是你素來喜歡的,來的路上見有酸姜,也帶來給你嘗嘗味。」
身側的侍女玉珠附言道:「小姐喜酸食,定然是喜歡的。」
商寧心年記同徐溶相仿,一張圓臉紅潤若桃,濃眉杏眼,溫潤帶笑:「溶兒每次來都帶不一樣的,倒是我,來來回回就是這幾味。」
「這是哪裡話,我最愛吃這些,多多備些才好。」
商寧心笑著將那碟紫蘇木瓜干推到她跟前:「知道你喜歡,專做來盡著你吃。對了,我阿爹自福州做生意回來,又帶了許多新鮮玩意兒,你托我尋的畫也一併帶回來了。」
徐溶含著酸香的木瓜,目光釘在了玉珠展開的畫上,畫與手臂齊長,畫的是葡萄藤掛著月季花,明艷奪目,花架之下一隻黃貓悄步走過,栩栩如生,整幅畫色彩絢麗,與尋常的畫作大不相同。
「祖父六十天齡,什麼畫作都見過了,這西洋的畫定能讓他滿意。好姐姐,我該如何謝你?」
商寧心搖頭道:「舉手之勞,我要你謝什麼?得空時多來與我坐坐,給我講講華辰沿途的風土人情。」
徐溶亦擔憂:「不知道阿爹要不要我去,畢竟去華辰路途遙遠……」
商寧心親昵地颳了刮她的鼻子:「你這隻小頑猴怎會怕路途遙遠,只怕是太淘氣才不要你去。」
日頭漸高,二人說了好一會兒閑話,女侍們上來將瓜果殘骸收整了,伺候二人凈手,移步至案桌邊,焚起熏香。商寧心雖出身商戶,父母德行極好,從小請人教給她詩書,養的知書達理,每每與徐溶相聚,書畫之事無一不談。
商寧心寫得一手柔美清麗的簪花小楷,正抄著一首杜牧的《秋夕》,紙清墨香:
自古逢秋悲寂寞,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她輕輕誦讀一遍,看著院內青蔥的蒲桃樹,感慨道:「在川陽,倒是是秋日似春朝。花晨月夕,也總是相同,一葉一景,春來秋往鎖在這院子中。」
徐溶笑而不語,紙筆肆意揮灑。與商寧心不同,她的書法師從祖父徐哲,習得剛勁大氣的顏楷,這類字體男子用的極多,書寫流暢豐美。徐溶幼時學字,是徐哲親自寫了再教,寫字時也是臨摹徐哲的帖子,就自然而然學來了。
她寫下一首李商隱的《霜月》,清誦其中兩句:「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我倒是覺得春秋各有其美,春有杏雨梨雲,秋有金風玉露。春是明艷燦爛,秋則清冷空明,世間之美本在不同,若是相同便無意趣了。」
「講起詩,你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商寧心將筆擱置,細細玩賞起徐溶那幅字,「你若去賀壽,仍舊是寫這樣筆鋒剛正的字否?」
「這字是祖父教的,雖不適合女子,但以我年歲,已來不及去學旁的了。」
商寧心用手輕點其中一個「月」,執筆畫墨:「你知道,漢代有一種「梅花篆字」,梅花為五福花,象徵快樂、長壽、順利、和平、吉祥。這梅花篆字為士大夫所喜愛收藏,可唐太宗時期,出了梅花大盜鬧京都事件,幾乎所有會梅花篆字的文人都難免殺身之禍,藏品也都被焚毀了,至今傳下來的唯有少數,我曾學過幾個字,就教給你。」
徐溶看時,那月字寫成篆書,加以梅花點綴,煞是好看。
「遠看是篆書,近看成花,確實是巧書。」
商寧心又提筆寫下「龜鶴遐齡」的字樣交與徐溶:「這樣的字只可做巧,日里寫字還是用楷書。」
「這個自然,多謝姐姐了。」
玉珠近前來傳話,說老太太那邊差使廚房做了鮮湯麵,請兩位小姐嘗嘗。商寧心睇了一眼端上來的湯麵,素白一碗,上頭略略飄著幾點油花。她眼裡閃過一絲狡黠:「怎麼今日換得如此清淡了,祖母近來不是要吃新切的羊肉嗎?」
玉珠回稟道:「今日新釀的米酒到了,老太太又是羊肉又是米酒,怕吃下去上火,便做了湯麵吃。」
商寧心又追問道:「米酒在何處?」
玉珠會心一笑:「老太太知道兩位小姐愛吃,特地送了兩盞過來。不過也同時說下了,不可貪嘴。」
女侍隨即又將兩盞白花花的米酒端上來,一時間,湯麵更顯遜色了。
商寧心將身側伺候的人都撤下,只言要與徐溶作畫,一眾都到廊下去歇著。徐溶抿了兩口,仍舊是商家的老味道:辣。
「溶兒,你且說世間之美不同才好,這美味之道也如此。」商寧心壞笑,「我家每年做米酒都會另做一壇玫瑰花釀的,給我做調理輔用,要不要去嘗嘗。」
「好姐姐,你萬事俱備,我又何不作東風?」
東風西風一齊潛了出去,酒窖之中就只聞酒香,開壇之際香郁漫屋,隱隱夾帶著玫瑰花的香氣。幾盞下肚,唇齒留香,天上人間已經全然無異。只是愈飲愈熱,難得酒窖陰涼,好不自在。
徐溶推說「醉了」,耐不住商寧心一碗一碗盛好推至嘴邊。米酒像藤蔓一樣纏住她,已是丟不開了。
漸漸地,酒窖里的罈子旋轉起來,眼前的商寧心紅著一張臉一會兒是三個,一會兒是兩個。
「好姐姐,我若是醉了,阿娘定然要狠狠責罰我……」
「你寬心,能說話就還未醉,再飲一盞。」.
酒罈見底,徐溶看去卻是一隻爬滿蟲子的怪壇,沖鼻一股苦澀的湯藥味,她昏昏地道:「我定是醉了。」
「你是醉了,醉得連分寸都不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