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降青梅
進入九月,風更盛。華辰的風不似川陽那般輕柔舒服,偶有一陣雨,吹來的風就像冰刺一樣。
這日天氣爽朗,院中枯了一棵楊樹,枝條光了,一根根一條條不見一點顏色。徐哲坐在大搖椅上,看著那棵灰突突的楊樹,對上自己雞皮鶴髮,指尖光陰散。手中展開的畫卷,畫的卻是明媚的花鳥,月季花駕著葡萄藤,紅紫一堂。
徐哲將畫卷放了,喃喃道:「溶兒這幅畫倒是新奇,商家小姐替你尋得的吧?」
僕從在一旁擺了木棉桌,徐湄和徐溶正陪著喝粥。手裡的紅豆粥香溫軟,徐溶抬起頭,笑嘻嘻地道:「祖父料事如神,這畫確實是寧心從福州尋來的。」
「湄兒與王家的事如何了?」
徐湄喝粥的手一抖,旋即回過神來,答道:「一切由阿爹定奪,我沒什麼介意的。」
徐哲閉目靜思,搖椅一前一後擺動著,他安然自得:「話不是這麼說,與王家結緣的是你自個兒,什麼事你都得自己有把握。」
徐溶想起那日在席上林素咄咄逼人的模樣,不由得擔心起徐湄,她這哪是不介意,這明明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這七年祖父不在華辰,許多事都變了。」徐哲幽幽道,「你得自己拿主意,若是受人拿捏,可就不好了。」
「祖父放心,我自己心裡有打算的。」徐湄淡淡地道。她心裡的主意,早早就敲定了,無論自己日後與王明德有無情愛,與婆母和睦與否,她自己絕對不會失望。
她自知套著庶出的身份,她必須承擔王家與徐家的孽緣。徐淑是嫡長,她任性在靳州成親,王浣珍對她仍然是憐愛大過責備;徐溶也是正室所出,日後的委屈、痛苦,叔父叔母也不會讓她一個人承受,及笈之時她還是一派天真的樣子,可自己及笈的時候,就已經一眼看到了自己以後數十年的日子是怎樣。從一個宅院搬到另一個宅院,從侍奉父母變成侍奉別人的父母罷了。
徐哲不知她所想,轉而問:「溶兒,你看韓家的兩位哥哥怎樣?」
徐溶一愣,想起那日的情景及座下兩人的風姿,紅暈到了耳根:「兩位哥哥天資聰穎,少年成名,自然是京中公子的翹楚。」
徐哲頷首:「是翹楚,韓二公子奉他祖父之命遞來了帖子,邀咱們九月初四去枋南庄,騎射吟詩。」
徐湄聞言,辭道:「祖父,原本是韓老太爺盛情,不該拒絕的,可孫女如今是待嫁之身,還是少去走動好了。」
徐溶本就不想去與京中豪貴周旋,省的話語間傷人,徐湄不去,她便也不要去了。
「這可不成,過幾日要請名醫來為你叔母看病,你爹和你娘一個忙衙門一個忙你的婚事,也去不成,我老爺子一個人去,叫人家覺得咱們在這擺譜子。」
「總之湄姐姐不去,我也不去。」
徐哲直起身來,伸手摸著徐溶的頭,笑著說:「這次來的都是祖父和韓老太爺的故交,有一位帶著《十三園》的真跡來鑒賞品玩,你真不去?」
徐溶頓時兩眼放光:「這是真的,若是這樣我便去。」
徐哲躺回搖椅上:「祖父何時騙過你?」
到了初四,顧雲舒交代了她諸多事,千叮嚀萬囑咐一件:馬場騎馬要當心。她從前騎馬摔過,顧雲舒心驚膽戰,每每聽聞有騎馬的詩宴,都是懸著一顆心。徐溶換了身清雅的裝扮,早早離了父母,同徐哲一道坐馬車走了。
枋南庄列坐郊外,有著一片開闊的馬場,前面有果園數畝,修葺好的亭台樓閣,古典幽靜,詩會雅集,貴人都喜歡辦這裡。
徐溶同徐哲到了莊子上,前頭有好些僕從引路,馬車停了一排,下了車自有僕從過來問詢。說話間或有幾位過來打招呼,徐溶認不得誰人是誰,只管問安。這些人大多是文人雅士,穿著不甚招搖。
「公子慢些!」熟悉的聲線入耳,徐溶微微側目,卻見一青衣少年不要僕從抬來的車凳,直直跳下車來,驚得一旁的婆子驚慌失措。那不正是解簽那日她誤闖了***那家的公子嗎?
少年交代兩句,抬眼卻對上徐溶的眼睛,他也認出了徐溶,從容地拱手做禮,徐溶急忙別過頭去。
僕從領著祖孫兩個進了院子,只說現今在吾詹堂幾位大人都在賞畫,小女娘們一眾去梨園采梨,出了淞寧池的馬場可騎馬,也有公子們在比試箭術,總之一切主隨客便,只盡興,不掬禮。
徐溶想長輩們都在,自己青頭白臉的跟進去實在失禮,不若人少些再去看畫,便帶著追月由人引著去梨園。
梨園落了滿地的葉子,厚厚鋪成一層,園子里有一方雅間,出了花牆過去便是吾詹堂。原來女眷們都歇在這裡,品茶作詩。
她隨意看了一眼,坐著的女眷大多年紀相仿,無人理會她的到來,只是靠後的一桌上坐著兩個女眷看著親和,一個藍衣黃袖,底下一襲紅衫,手中正拿著毛筆寫字,眉眼間足見其美貌,她的別緻之處在於,發間的一枚點翠步搖靈巧,看著不俗。另一個穿著素衣,坐姿遠比同伴豪邁,而心思不在面前的紙筆上,徐溶看她的時候,她抬眼笑了一笑,竟然朝著徐溶招招手。
那人很是熱情,看徐溶走至跟前,忙將一盞熱茶遞到跟前:「萬福。我叫燕照,這位是高嘉鈺,十五同歲。」
徐溶看她心直口快,回了一聲萬福,道:「我姓徐單字溶,也是十五之齡。」
高嘉鈺眉眼帶笑,將紙筆遞給她:「看樣子是徐老的孫女,既是同輩我們就只叫你溶兒。快來看看,這詩題怎麼解?」
燕照本是武門所出,對詩文書畫一竅不通,見招來這人也是文縐縐的,便耷拉著腦袋道:「得,又是一位大才女。」
高嘉鈺恐徐溶誤會了她的意思,急忙解釋道:「別見怪,這位是燕逢大人的獨女,家中就她一個,天生的直腸子。」
徐溶抿嘴一笑,燕照立即抱怨起來:「父親誆我這***有射箭騎馬的,硬是要我跟著兄長來,這可好了,作詩做作了一上午。」
高嘉鈺溫聲寬慰道:「一會兒拿了彩頭出來,定是要投壺射箭的。到時候還不讓你大顯身手?」
徐溶看案桌上寫好一幅字,來了興趣:「嘉鈺這字好端正。」
嘉鈺的圓臉上浮起笑容:「我下筆重,看著端正。」
她大方地把自己的詩拿給徐溶看,也不忸怩,只是謙遜著說:「草草寫了一些。」
徐溶接過來一看,寫的是:
對月憐鏡映花影,鏡映花影空飛雪。
影空飛雪雁居延,雪雁居延對月憐。
「連珠詞?」
「是啊。」嘉鈺指著前面的架子說,「前院出的詩題,我們也跟著玩一玩,不然到了我母親她們那邊,賞花閑話,無聊得很。」
那幅畫出的詩題正是:天入夜落雪,隱隱一抹月,白鶴對梅,夕陽餘暉,雲霞熹微,風起落花舞。
自下是一行字:空對影憐秋搖花霜先凝不解語。
作成連珠正是:空對影憐秋搖花,憐秋搖花霜先凝。花霜先凝不解語,凝不解語空對影。
徐溶看著嘉鈺寫的一首詩,感嘆:「你寫得極好,怎麼不送去前院?」
嘉鈺婉拒道:「還需潤色。」
徐溶便拿起筆:「那我也來試試。」
她想著,詩題雖是冬景,但她向來喜歡新奇的視角加之簡單的字,她提筆稍加改變,寫下一首:
入夢醉遲憐香蕊,遲憐香蕊月如微。
蕊月入微風漸起,微風漸起入夢醉。
寫畢,嘉鈺拿去品鑒一番,不禁叫好:「最後一句絕佳,溶兒果真好才學。」
兩人相見恨晚,相談甚歡。燕照只是盼著投壺騎馬,便自薦將兩人的詩作送去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