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次閱讀《紅樓夢》
每天早上,我是忍不住要吃早餐的,因為好多人都不吃早餐。
工業區裡面只有一處賣早餐,如今想起來太可憐了,我是說咱們太可憐了。那個早餐先不說好不好吃,就那一點兒,湯就真是少水味兒!整個廠區就那家店門前賣這種所謂早點,就這種小湯粉,你不愛吃也沒得選。所以只能吃這裡的了。
少水味兒,一開始喉嚨里有些癢,咳了幾咳。漸漸的,這個過程很慢……到了後來我發覺是早餐的湯引起的,所以就不吃早餐了。工作是很辛苦的,就算不做事光站著,也是很辛苦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挨的,我堅持了幾天不吃早餐,到了臨近中午,滿腦子都是食物。
所以,忍不住,又去吃那便利店門前的「少水」,於是舊病複發。喉嚨發癢,這一癢,開始忍住。結果忍不住了,咳了起來。漸漸的,越咳越要咳,竟止不住了!喉嚨里有異物感,咳又咳不出來。
有一天,頭感覺很暈。又怕冷,多穿了一件夾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上午,我忍不住了,跑去找管工。我跟他說,身體不舒服,請假。他點了點頭。
我回寢室了,拿了自己的毛巾,在下面打濕了,蓋在自己的額頭上,想睡過去,可胸悶。
一會兒之後,把額頭上的毛巾取下來,一摸,很燙!這就是發燒了。我果然生病了,很難受,就連鼻孔里噴出來的氣都是很燙的。
中午過後,下午就沒上班。第二天,我同樣難受,在車間里堅持了一會兒,又回到了寢室。
到了晚上,大幺問我,我訴說了情況。然後,姑爺帶我去厚街醫院。我身上帶了50塊錢(這50塊錢像是姑爺出的)。我們到了醫院,醫生先給我測體溫,結果燒到了38度。我說明了情況,醫生讓我吐了一口痰,他用手電筒照了照綠色的痰。他的敬業精神我很欽佩!他說:「這是咽喉炎引起的發燒。打一弔針。」
我們把50塊錢交了,我就坐在大堂里打吊針。溫度降下去了,也不咳嗽了,好很多了。我忍不住睡過去,感覺到了涼意,而不是病前的滾燙。一瓶水還是兩瓶水之後,我站起來,頭也不沉了,頭也不昏了,我又恢復了健康。
我們回去了,我決定哪怕餓死也不會吃那便利店裡煮的少水了!
這段時間,我都沒有去下棋,不是看電視就是看書。《紅樓夢》已經看了不少了,這本書寫的很細膩,寫的很引人入勝。但是就當時而言,細節方面的東西實在太多,感覺與看《三國演義》不同的是,毫無男人味。這是本人的閱讀水平低造成的。這是一本造詣極高的名著,不愧為藝術的巔峰。後來我才知曉。
不過還記得些當時我的感觸,正本書如同前言所寫的「這是已知的最早尊重女性的書……作者如同在漫長的黑夜中劃出了一道亮光……可正是這亮光,使人身處其中就更顯黑暗。」
人的情感色彩在書里淋漓盡致,人是活人,即便是下人,也是人,只是上人不把奴婢們當人看,主觀的謬誤使雙方都深受其害。上層人自覺的應該如此,增長了無知的驕傲,壓迫著下層人。下層人痛苦著,難免要反抗,於是雙方消耗著。這上層人不只是權貴者,兩性上來看,也包括男權主義,他們習慣了居高臨下的看待女性。唯有一個特別,他就是賈寶玉,只有他在黑暗的世界里能平等的看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可這道亮光,反而讓人更加痛苦。又捨不得,真是展不開的眉頭!
我發現薛寶釵每次出場近乎完美。她懂事,內斂,懂得尊重長輩,懂得搞好周圍的關係,又有家庭背景,與其他人相比,沒有明顯的困境。加上又漂亮,才華橫溢,在當時,我感覺她的出場如同長輩一般,無可挑剔。可是,書中很明顯,賈寶玉和林黛玉才是彼此相愛對方的。感情上,美艷而富有才華的薛寶釵根本插不進去,可實際上,薛寶釵的出場給了林妹妹太大的壓力。就連作者也不得不多次惋惜,二人的誤會多源於過於在乎對方的一舉一動,愛之深恨之切,誤會也就多了。如此一來,林黛玉反而毛病多了,被人認為是不如薛寶釵的人。彷彿,薛寶釵才是能夠配得上賈寶玉的女子。
沒了林妹妹,寶玉可怎麼辦?沒了寶玉,林妹妹怎麼活?
現實殘酷啊!賈寶玉除了身份,也有才華,可是思想上根深蒂固的厭惡仕途經濟那一套,他自己的理想與現實格格不入,又想維護她們。這大觀園裡的風景就像是無情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要攀上來的人太多了,需要拯救的人太多了。
人們的活法要麼像柳金蓮一樣三教九流,要麼像賈雨村那樣背信棄義,或者如同自己父親那樣沉浸於宦海,再不就像忠順王府那樣會站隊,懂得巴結人。要是像賈赦賈珍賈璉父子那樣醉生夢死,風暴來臨之前醉一日是一日,等於已經死了。再不就去莊子上,那是勞動人民困苦的地方,與地獄離得很近。明明身處人間,卻不是人間;明明沒有勞苦疾病的折磨,沒有欺凌飢餓的實際痛苦,卻風刀霜劍嚴相逼!這世道上,是容不得真實的人的,容不下真實的感受的。否則你就會因為心裡與現實的落差而痛苦萬分。
可又萬萬放不下,麻木不得,這痛苦?竟然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當初要是沒來這裡,也遇不上你這天魔星。你當初一來,我們就似曾相識,也只有你是我的知己。
每每,我就希望能讀到賈寶玉和林黛玉相處的段落,因為他們是真心相愛,是純潔無瑕的感情,作者也毫不隱晦這點。賈寶玉沒有強勢的自立門戶作為後盾,他不僅拯救不了她們,也拯救不了賈家,甚至拯救不了他和她的愛情。他和她們儘管對生活的感情很投入,都才華橫溢,可當時的仕途經濟可不管這些。那官場上何等險惡,豈是質地純良之人所能立足的場所?
《紅樓夢》很值得深思!當時所思所想相比後來還是很淺的,而我後來的感觸又得益於紅學家的著作。閱讀他們的經典論述,我才知道《紅樓夢》這本書的內涵,遠比《三國演義》尤甚!如同看不見硝煙的戰場,折磨人的感情。這是后話了。
有天晚上,我們車間一位很斯文的男人來到我們的宿舍。說他斯文,是相比於那位很兇的高個子。這世道上,真要祝福斯文的人,他來到寢室,我正在看《紅樓夢》。他挨近我,我正在背誦前面一回的詞,我得意洋洋的說道:「我不僅記得詞,我還會唱。」
「我也會啊!」他輕柔的說道。他果然塗指甲了。
我聽他唱了開頭,於是兩個人小聲的都唱了起來:「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我不同意他在一處的聲調,當場批評了他!
我從不在寢室吵鬧,不過我有時候會在機器嘈雜的車間喊幾句,管工們也沒說我。說他文雅,他也太過了些,一個大男人,塗什麼指甲?你花錢塗指甲,那你老婆呢?他老婆估計麻木了,有時候他老婆也會來這宿舍坐會兒,兩口子加在一起沒半筐子話。聽說他是有學歷的人,這外頭,有學歷,比不上穩妥的地方有份穩妥的工作。世道太危險了,帶上學歷找工作,也難。不過不知道,我又沒學歷,體會不到。
車間里還有一個**的,高個子,很兇的,「打死你」這句狠話不絕於耳!有天中午,大家排隊打午飯。裡面那個廚師的脾氣也不好,這一類人不知道怎麼回事,桌子上堆了幾個碗,廚師把碗用力往外一推,發出「咣啷」的聲音。這個脾氣大的**人一吼:「哎呀!你推什麼推呀!老子打死你!」刺耳的聲音就在我旁邊。
二樓車間里還有個**的,那個「老子打死你!」的狠話就一天到晚,我懷疑沒停。我有時候下午上去逛逛,然後下來,或者晚上看大幺加班,沒一次不聽到他這麼吼的。
有些人不以無禮粗暴為恥,反而以為如此別人便怕,竟以此為榮了。這是榮辱觀的倒置,無禮粗暴,別人是會怕的,但也會疏遠了你。我等優秀的湖南人豈能如此?但我不知道現在,改變當然是好。現在,湖南人優秀這話我是說不出口了。諸位,我絕對沒有地域歧視之意,但是要如實寫下來,就必須提到這點。打工的歲月,這還只是開端,或者還沒開始。在打工流當中,有些地方的人老鄉們對他們頗有微詞,就連一些工廠也明裡暗裡不招這兩個地方的人,這也對他們造成了傷害。
其實,他們怎樣,都不是造成我們痛苦的根源,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早期教育投入和文化影響的落差,是造成地域之間人口素質存在差異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判斷七八十年代,湖南在教育上的投入和貫徹落實都是很下功夫的。就是在90年代,中國整體上的義務教育水平還需要希望工程的幫助,那麼遠離江海的山區內地一些地方的基本教育資源缺乏就很嚴峻。地域發展的差異,造成打工人出門在外也因印象差異而被區別對待。要徹底改變這種狀況,除了努力,投入,也需要時間的磨合和更多的融合交流。不過這種情況,在今天似乎不見了,有的話想必也屬於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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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晚上有黃飛鴻。」我說道。
我在我們寢室說的,船幺幺聽到了。第二天中午還是下午,他說道:「今兒晚上有黃飛鴻,跟xx講哈不加班。天天搞天天搞……也休息哈。」
結果,到了晚上,我也以為有黃飛鴻。可到時間了之後卻沒有。我也就回寢室了,船幺幺在寢室里問我:「你講嘀有黃飛鴻哈?」
我不做聲,那個黃飛鴻幾天以後才放的。我有些歉疚,他是專門請了個假,想看今晚的《黃飛鴻》。原來自己的消息有誤。
下面的中央六套,正在播放《楚漢風流》。播放了一集又一集,我很喜歡看。我感覺項羽是要輸給劉邦的,可是又不希望項羽輸,但項羽剛愎自用,不輸才怪?於是一步步看見項羽走下坡路。我覺得項羽特男人,他和虞姬的愛情是那麼的純潔,兩人都很單純,真是英雄美人!
可這個特男人的項羽,也讓人惋惜,他太不尊重人才了,也不重視人才。政治上他完全不懂,軍事是政治的延伸,是戰略、人才、經濟、制度等等一切因素總和的比拼。他像一把尖刀,所到之處所向披靡,可四年後這把尖刀就湮沒在劉邦布下的戰略包圍之中了。他的精神,他的無畏,他的憤怒,他的悲壯,直到他的消亡,無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最後自刎於烏江,還是那麼的從容不迫。我真羨慕他,羨慕他的英勇無畏!
我看的津津有味,我從樓上下去看電視的時候,聽到姑爺坐在樓上念叨著:「莫學項羽楚霸王啊!」
他語氣中的意味像是擔心我會有什麼舉動?我是內心澎湃,我的身軀手無縛雞之力了,不過我的心真的很澎湃。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有預見性。
工作上,我開始表現的還是蠻不錯的。那位管工看我的板子都快見底了,主動給我拿了一塊新的。我看見有一個人找他換板子,他舉起巴掌,那人還得笑臉相迎。
我這人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好一陣歹一陣,一段時間非常賣力的干,就連下午半個小時也不休息了,旁邊的哥們問我:「你怎麼又這麼奮命啊?」
「要拿獎金啊!」我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少天?幾天還是一個星期之後,又像是泄了氣的氣球,癟了。癟了之後就會很慢,慢的像是不能動彈的老人家了。有時候,又想這想那,沒什麼東西可想,也要找點什麼可想。腦子裡有百寶箱,總能找到東西的。
當我定住了,眼睛直了,這就是想什麼已經入神了。這種狀態能緩解機器的轟鳴聲,回過神來,耳朵里就清楚的聽到了機器的聲音,像是剛進車間似的。可是想著想著,又想到了自己的悲催。他們在讀大學,學習著深奧的知識。再過兩年,就什麼都會,什麼都懂。而我簡直會變得如同白痴。到那個時候,老一輩的官僚死了,新一輩的官僚又上台了,他們統治著我。
我就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氣憤。你看看他們,看看那些麻木的人,我就不明白,你們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優秀,自己的學習精神,自己的正義感,自己的獨一無二。天哪!為什麼我要和大家一樣在這車間里一起莂機?可外面的世界,好殘酷,像是……我都不敢再找工作,因為無處可逃,換湯不換藥,風險太大了。可是,難道這輩子,我就是這麼平庸的度過了么?永遠也出不了類、拔不了萃了,像只蟲子,受生活支配著。天地雖大,可無不如此。人的心胸雖然廣闊,可逃不出生活的五指山。
「你怎麼回事啊?一會兒拚命的干,一會兒又停住了?」旁邊的工友注意到我的作業真是與眾不同,「想什麼嘛!」他又問。
「沒想什麼啊?」我回答道,又認真做了兩下。
到了下午,我的《紅樓夢》快看完了。一天一點兒,一天一點兒,一本《紅樓夢》竟看的差不多了。書是一定要看的,看完了再去買。書攤上的武俠小說無法與名著相提並論,經不得我一思考,我感覺自己對書的要求挺高的,不是隨便一本文字的東西就能滿足的了。頭腦里像是無底洞,需要更多更好的東西來填充。可奇怪的是,越填充,就越有填不滿的慾望。這種感覺,當時就有。後來,再出來打工,竟十分強烈。
就是離下班還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我開始在車間裡面大聲唱歌。把那《枉凝眉》、《嘆香菱》、《紅豆曲》、《序曲》一類的歌兒唱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那《滾滾長江東逝水》唱起來,沒停,不住時。前面是牆,後面是一排作業線,左手邊是車間入口,透進來清風。右手邊是工友們,他們也聽習慣了,也知道我是個什麼人了。這人不正常,這人也無害,其實這人也就是臨近下班那兩個小時——發癲!這樣的好處是我的腿酸能緩解,也能忘記煩悶和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