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工家

九 工家

工賜就跟一個街溜子私得逛了大半天,除了主人家得后內院,基本都把府內走遍了,剛來的那兩年都呆在那,也沒啥好看的。

正準備找個地方坐會兒,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賜兒?真的是你。」

工賜回頭一看,拱手行禮:「孩兒見過母親,您怎麼來了?」

一群丫鬟簇擁而來的端莊婦人,正是工母,見自己這孩子標準行禮,感到生份,眼神中閃過一絲苦澀:「賜兒,娘又不是外人,在自家府內,何必如此拘禮?」

「父親辛苦為兒覓得良師,教我詩禮,父母為尊,該當行禮。」工賜心底深處其實有點不太願意麵對,畢竟爹娘,爸媽,這些辭彙背後所代表的,並非現在的眼前人,有點擔心與現在的父母太過親近,會忘卻這些名詞背後所真正該代表的人,工父那邊是沒辦法。

工母上前就要握住工賜的手,被不著痕迹地避開了,有點傷心道:「賜兒,你是為娘懷胎十月所生,自小也在為娘懷抱中長大的,而今為何顯得如此生份?甚至還立規矩,府內眾人,除了父,師之外,一律不得入內,竟然把為娘也排除在外,可是娘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讓你嫌棄了?」

工賜看對方都快哭了,心裡很糾結,無奈地伸出小手讓她握著,雖然自己知道並非是她親出,但幼時記憶還在,確實是她一直精心照顧著,尚且無法控制這具身體時,這位端莊賢淑的婦人也不嫌棄臟,堅持事事親為。

「母親言重了,先生常說男兒志在四方,孩兒遲早是要長大的,於是才選擇搬去小院居住,提前適應獨處,不讓母親前往,也只不過是不想讓母親操勞而已。」工賜看著對方還是一副將要垂淚的樣子,暗嘆女人真是令人頭疼啊,又補了一句,反將一軍,「若是孩兒行為,令母傷心了,那便是孩兒不孝!」

「沒傷心,沒傷心,賜兒志向遠大,娘該高興才是,不是嫌棄便好。」

工賜還是有點難以適應被一個女人這麼拉著手,一口一個為娘,還是工父那樣的,就沒個父親樣的,相處比較自然,努力使自己表現出一副欣喜樣子:「母親還未回答我呢?」

「哦哦,為娘中午便聽府內下人說了,賜兒今日在府內遊逛,為娘還特地讓人準備了點心,在內院侯著呢,誰知道你逛了一下午,都沒來內院,於是為娘便來尋你了。」

工賜撓了撓後腦勺,憨笑道:「啊這...賜兒還是頭回在府中遊逛,去了北院之後,迷了路,失了方向,就像無頭蒼蠅般亂轉,一時想不起去往內院的路了。」

言罷,發現工母身後有位侍女瞅自己的眼神似乎有點奇怪,與之目光觸碰后,對方很快便低下頭去了,這頭低得,工賜此時孩童身高,從下往上都看不清表情...

婦人聞言,似有怒意,偏頭質問一名年齡稍大的侍女:「府中下人怎麼回事?少東家自從搬到東院后,幾乎足不出院,飯食都是命人送至門口的,今日頭一回在府內遊逛,諾大的工家,竟無人為少東家引路!賜兒年幼,倘若有何閃失,誰人承擔的起?!」

「夫人息怒,奴婢回頭一定找外院管事查問清楚。」年齡稍大的侍女連忙膝禮回答,其身後的幾名侍女頭低得更低了,幾人心裡委屈:一個下午時間,少東家的一舉一動,不都時刻有人稟報你嗎?戰場情報都沒這麼嚴密吧?這麼多人盯著,能出什麼事?而且根據回稟的路徑來看,少東家也不像是迷路的樣子啊!內院本身就在東院旁邊,

能迷路才怪了呢。母子之間還揣著明白裝糊塗,真是搞不懂有錢人家的尿性。

工賜:「母親莫生氣,是賜兒不喜有人隨從,拒絕了。只是在府內閑逛,又怎麼會出事呢?」

「小心無大錯,府內也一樣,畢竟你還年幼,稍後為娘親自為你挑選幾名乖巧機靈的侍女僕從,往後專司照料你,日後你若得閑,也別一個人悶在小院里看書,多到府內走走逛逛,多讓娘看看。你這般年齡的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才幾日不見,好像又長高了,若是時間再長,為娘都快認不出賜兒了...」年輕婦人說著,又一副憂傷的樣子,眼看著竟然又要紅了眼眶。

工賜無語,這上輩子怕不是林黛玉吧,自己現在狀況,你安排小姐姐給我也沒用啊,還要改變現在的生活習慣,連忙打斷:「不用不用,賜兒也不是第一天獨處了,用不著,也不習慣,日後總不能走南闖北,都帶著侍女僕從照料吧?」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賜兒放心,不讓她們居住院內即可,就在東院邊住著,你有需要就招呼一聲,平時絕不會打擾你的,況且有人照料,為娘這邊才好安心點吶,這事就這麼說定了。待會兒你父就要回來了,咱們一家可是好久沒一起用餐了,也別干站著了,走,先去屋內坐坐,我已讓廚下準備了。」

工賜被強拽著,想想也確實是好久沒一起吃飯了:「那就好吧,正好孩兒也有事要與你們商議,母親不用牽著,我自己能走。」

「娘當然知道,就讓娘多牽一會兒嘛。有什麼事無須與你父商議,與娘說就好了,一切都替你做主了,是在那邊住著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我是為了提前鍛煉自己才搬去東院的,又不是享受,能有什麼不滿意的,至於這事兒,還真不是母親一個人可以做主的,還是等父親到了后一塊說吧。」

工母似被勾起了興趣,笑問:「哦?府內還有什麼事,是連我都做不了主的?」

「容孩兒先賣個關子,到時您就知道了。對了,母親覺得陳伯這人怎麼樣?」

「陳伯?可是那奴才招惹你了?!」

工賜發現這女人真是情緒化的生物,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發怒,連忙道:「絕無此事,府內被陳伯打理得井井有條,賜兒只是與母親聊聊家常而已。」

「哦,陳伯跟你父有幾十年了吧,我嫁給你父前就跟著了,起先是在外地幫你父打理生意的,後來年紀大了,經不起奔波,你父見他這麼些年來,謹小事微,幾乎沒犯過錯,於是便招進府內任管事了,內院之外的,府內一應事物俱交由他管理。

我曾聽你父提過,無論交代他什麼事,都能盡心儘力地去做,說是德行方面略有點小瑕疵,能力方便也比較平庸,有時候會佔點小便宜,但是足夠聽話,足夠忠誠,也很細心,些許小失就算不得什麼了。」

工賜聽完,也能理解,人又不是機器,能夠做到這些,用起來順手,就已經很不錯了,而且一個商賈之家而已,用人要求也沒那麼高,不做太大期望。

如王侯家的士大夫,能力是強,但是駕馭不住,近得像那魯定公,前些年就是被手下三桓給趕跑了;工賜印象中士卿作亂,以下犯上的例子不少;即便是周王室,堂堂天子:太甲,伊尹還不是說廢就廢,說立就立?周公之流能克己的賢臣畢竟是極少數。用人之道不在於對方能力強弱,能力強也不一定都是好事,駕馭不住,遭到反噬的時候,就知道了。

工賜正思考著,發現工母突然又愁眉不展了,疑惑道:「母親何故面露愁容,可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

「我一婦道人家,整日閑居內院,想來是無甚用處,竟不如一個下人引我兒關注。」

工賜聽的直翻白眼,不是吧?這都能吃醋的?您跟人家一個糟老頭子也爭風吃醋啊!

「母親誤會了,賜兒只是想了解一下府內情況而已。」

「還說不是,你有事都不與為娘這婦道人家商議,過了臘祭你也才六歲啊,我看別人家十來歲的孩子都還喜歡呆在母親身旁,賜兒自三歲起,便難得見一面,將來若是長大了,恐怕...恐怕這一輩子都...」

工賜也是醉了,怎麼還哭上了呢?一臉無辜地抬頭四顧,面對女人哭他是真的毫無辦法,然而侍女們面對工賜求助的眼神,紛紛低頭迴避,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好了好了,您別哭了,你這一哭,賜兒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都是為娘沒用,嗚...」

這怎麼還更起勁了呢?工賜無奈道:「母親且先聽孩兒一眼,並非是故意不告知,只是覺得既然父親就要回來了,就到時候一起講好了,既然母親想提前知道,就先說與您聽好了,只是具體還得看您與父親是否都能執行。」

「嗯嗯,賜兒且說,為娘聽著,無論是什麼事,一定全力支持。」

「不是我的事,前些時日曾與父商議,欲赴魯國拜師,父言魯國局勢未穩,恐生戰端,於是提議讓兒過些年再去魯地。」

「嗯,這事你父與我商議過,說是你執意要去,賜兒放心,為娘就是心裡再捨不得,也只能支持你。」

「孩兒是想,既然我過些年就要去他國求學了,無法侍候父母左右,盡孝道。加之,我聞其他家庭都是子女眾多,唯獨我工家,僅孩兒一子。於是想請父母給我多生些弟弟妹妹,待兒赴魯國求學后,替孩兒陪伴盡孝。正好父親正值壯年,母親也還年輕,趁現在生,說不定賜兒赴魯國求學前,還能聽見弟弟妹妹呼喚幾聲兄長。」

工母聞言,這次是真哭了,豆大的淚珠就跟不要錢似往外冒,一把抱住了工賜,身體不斷抽泣著。

工賜懷疑女人真的可能是水做的,不然怎麼那麼多淚水呢?哭了約莫一刻鐘,也沒見有要停歇的意思。猜到了她可能會很激動,沒想到會激動成這樣,看來還是自己小瞧了這個時代,一個女人想要成為母親的慾望。

幸好,工父此時剛回到了家中,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聽得出看來,心情不錯:「夫人,我聽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賜兒竟然主動來...欸?你們母子倆怎麼還抱頭痛哭上了呢?平常也就隔著一道牆而已,不用如此激動吧?」

「我可沒哭,母親,怎麼樣?是不是如我之前所言,這事兒,您一個人還真答應不下來?」

工母聞言,破涕為笑:「噗嗤,你這孩子,究竟是說教你說的這番話。」

工父感覺自己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怎麼剛才哭得一副傷心欲絕得樣子,那激動地肩膀還一顫一顫的,就跟受了天下委屈似的,怎麼這小子一兩句話,轉眼間又笑出了聲呢:「你們母子倆究竟商議何事啊?說來聽聽。」

「心中所想,何須人教?我是真的想要幾個弟弟妹妹,反正咱家不差錢,生越多越好,多多益善,父親,具體我已經與母親商議過了,孩兒就先告退了。」

「賜兒,來都來了,先吃飯,吃完飯再說不遲。」

士人家族都是分桌餐食的,普通商賈沒這麼多講究,很快就圍坐一桌,席地而坐。

席間工母熱情地夾菜,工賜對那白乎乎的肉,著實是沒什麼好感,這時候的牲畜雖然也放血宰殺,但是未經閹割,總有股刺鼻味道,所用香料也少,去不掉味。

工賜只一個勁地吃蔬菜,幸好家裡也都知道工賜這毛病,桌上備了不少瓜果蔬菜,還有一條大魚。

這大魚就佔據了桌面的一小半位置了,做法奇怪,竟然是整條燒制的,工賜很懷疑這麼大魚能否入味。抽離了魚骨,外皮無破損,這麼大的淡水魚其實就是好看,魚肉並不好吃,前世燉煮魚頭倒是不錯。

「賜兒,你現在還小,得多吃點肉才能長身體啊,這條魚你也嘗嘗,是府內新來廚子做的。」

工賜面對盛情難卻,皺著眉吃了點,也說不上難以下咽,只是這味道著實不喜歡,想著若是自己以後開通南洋航線或者西域商道,包攬香料生意的話,絕對能賺大錢。

工賜回到小院時,身後已經跟著四名侍女了,這看得著吃不著的心情,比看不著還憋屈。自身現在這情況,還是看不著比較好,眼不見為凈,也不會多想。

工賜終究還是沒能忍心讓四位嬌滴滴的侍女住院外的雜物間,這大雪紛飛的,萬一四人凍死在那四面漏風的雜物間就不好了:「這二層小木樓,樓下是平常先生授課之地,樓上是我寢居,未得應允,一律不得入內,旁邊都是些空房間,你們自己盡可挑選入住。」

「是。」

「我這也沒什麼規矩,平常一應按府內規律來,此外院內不要過於大聲喧嘩,以至於打擾到我就好了,院落盡可自由出入,無須向我彙報;平常我這也沒什麼事,若要請假休沐,你們四人自行商議調休,管事若問起,便說已經我准許,但需注意一點:關於我的一些行事習慣,我知道你們肯定會告知婦人,但切莫說與外人言。」

「是,我等記下了,謝少東家。」

工賜今天逛了大半天,確實是有點累了,嗯了一聲,便進房了,待來到二樓時,推開窗,皎潔的月光,伴隨幾片雪花撒入屋內,往外一張望,果然,父母的房間,今夜終於關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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