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兒時的記憶與鄉愁(2)
1981年,父親從生產隊拉回來了幾隻羊。那時,我剛上小學三年級,從父母的對話中,才知道世事變了,土地分給了私人,再沒有集體出工這回事了。
由於給家裡分了幾隻羊,每天需要有人放,地還要有勞力種。父親見村上人陸續有人出去搞副業,他也想出去掙點錢,就將我和姐姐弟弟叫到窯里,問我們誰能念成書,誰念不成,讓我們自個兒說。念不成書的,就回家放羊。
父親生性剛直,要強,在村裡,是個為人處世比較硬朗的人;在家裡,他是絕對的權威。那年頭,在他的心目中,種地和掙錢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以優勝劣汰的方式來給家裡減壓,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母親性格比較柔弱,平時什麼事都是父親說了算。見父親這樣問我們,我就故意埋頭寫起了作業,因為我怕父親不讓我上學了。弟弟比我小了一歲,平時比較好玩,想到放羊可以和村裡的娃娃玩,在我們都不出聲的情況下,他自告奮勇,要求回家。就這樣,弟弟成了我家最小的勞力。
有了哥哥和弟弟的「犧牲」,我才能夠繼續上學。
很快,我就要升到四年級了。由於村上的學校是三年制,這時候要到馬蓮河對面的宮河小學去上學。看起來隔了一條河,由於那時候沒有跨河橋,要去宮河小學,得翻兩座山。山路一般都很窄,像羊腸子似的,在山樑與溝壑間彎彎曲曲來迴繞。夏天的風從山樑上吹過,山崖嗚嗚作響,給人感覺像猛獸藏在暗處叫囂一樣。那個年代,村裡經常有狐狸、野豬等野獸出沒。為了安全,我們清晨走學校時,都是手拿木棍,一個叫上一個,三三兩兩的結伴而行。
夏天遇到陰雨天,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走,滑的動不動就一個狗吃屎爬在了地上,直到進了學校,身上泥,手上泥,常常在教室的滴水下接水洗手。不過,夏天咋說比冬天好一些。冬天黑的早,亮得遲,雞叫二遍,就得下炕出門。遇到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每當遇到這種天氣,我們就提個煤油燈照路,宛若已故女作家冰心筆下的「小桔燈」。這次我提,下次他拿。家裡缺少煤油的,就拿個火把前行。遇到大雪了,雖然不用照明了,但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得腳下的雪咯吱咯吱的響。北風卷著雪花,打在臉上,像刀割似的。儘管媽媽給我做了棉手筒,但在小學的那幾年,每到冬天,我的手就腫了,有的地方掉了皮,在紅滋滋的地方可以擠出灰白的膿。奶奶說這是凍瘡,一年凍壞,年年複發。為了根治凍瘡,有一年我家在殺豬的時候,奶奶將我帶到殺豬場,當豬被一刀子捅倒后,在往出噴血的這個瞬間,奶奶趕緊把我拽到豬跟前,將我凍傷的手往血口裡塞。那時我年齡小,第一次見那血淋淋的場面,嚇得不敢靠近,躲在奶奶的身後不敢伸手,硬是被奶奶塞了進去。之後就感到熱乎乎的,拔出來時手成了個血疙瘩。由於豬血要做灌腸,別人是不允許這樣做的,只能自己家殺豬時,才有這樣的機會。
從那以後,第二年冬天,我手上的凍瘡沒有那麼嚴重了,到了初中,基本就好了。由於去宮河小學的路況差,好多學生因此而輟學了,最後我們村上就剩下我和斌赦、俊輝、艾娃四個男生和三個女生了。那時候,我們四個男生願意了,還叫上女生一同上學了;不願意了,我們四個就故意躲開女生。有一天,我們聽見山下有人唱歌,仔細一聽,是那三個女生,在唱《外婆的澎湖灣》。
估計她們是害怕野物襲擊,為了壯膽,就唱起了歌。遠遠看去,一盞燈在山坡上移動,那歌聲在山風的干擾下一陣輕一陣重的,好像把音調也給吹歪了,不咋好聽,因此我們就學狼叫,故意嚇唬他們,這樣的情景不止一次。
雖然那個年代村裡沒電,但隔上幾個月,還能看一次電影。記得有個叫《小花》的電影,在我們村裡放映后,好多學生學唱《小花》插曲。有一次,那三個女生見我們不理她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故意在我們後面唱《妹妹找哥淚花流》,我們四個不知道針對誰唱的,你猜來我推去,誰也不願擔當,只聽她們在後面咯咯地笑,也不敢回頭去看。
當年上學根本沒有鐘錶,上學全靠看「北斗七星」,或者聽雞鳴掌握時間。但每當遇到月夜,特別是皓月當空之夜,月亮一氣照到天亮,掩蓋了北斗星,雞也把握不來時間了,往往比沒有月亮之夜叫得早。遇到這個情況,我們就比較難斷時間,不是遲到就是早到。有一天夜裡,由於是月夜,斌赦大致在夜裡兩點多就來叫我了,我們四個男娃娃剛走到溝底,碰見那三個女娃娃在等我們。到了學校后,發現大家都來得太早了,我們就相互依偎大門旁,感覺睡了一覺,學校的大門才打開。在等開校門期間,有個女生提出以後想和我們幾個男生做個伴,上山時搭個伴。我立即說:「可以,咱們是男女兩個隊,你把你的隊帶好,我把的隊帶好,咱們每天早上五點準時在山口匯合,一起上山,誰磨蹭就拉下誰。」
從那天起,這幾個女娃娃天天像影子一樣遛在我們身後,既與我們保持著距離,又形影不離,那時候的男女總保持著距離,不像現在娃娃,有的在小學都交男朋友。
有一天,下著雨,我們幾個沿著蜿蜒而泥濘的山路往上走時,聽見有人摔倒了,我回頭一看,是個女生,她被滑的往下溜了一截。我突然心血來潮,大聲說道:「我長大后,一定要掙好多好多的錢,把咱們鐵李川所有難走的路都修好!」
斌赦當時即說道:「別吹了,小心門牙吹掉!」
估計那時候我就有點爭強好勝,就說道:「真的,不信你們走著瞧!我將來一定要掙錢,要掙到好多好多的錢!」
沒想到三十年後,我真的掙了錢,也踐行了兒時的戲言,這是后話。
農村實行私營化之後,農民的思想觀念放開了,家家都盤算著怎樣過好自己的日子,怎樣改變自己的家庭現狀,因而村裡的農貿市場日漸活躍了起來,滋生了一些私營作坊或企業。父親見村裡有了收購石料的,在耕種之餘,帶領我們全家就地取材——在馬蓮河河裡撈石頭,淘沙子。那年頭,撿一噸石頭只有幾塊錢,由於家裡太窮,父親熱衷於這種微博的收入,每年只要河面消開,父母就下河了。那些年,我經常從學校回來,只要往山邊一站,就看見父母像大蝦似的弓在河裡在河裡,河水泛著白光,在他們身邊悠悠顫動。
撿石頭淘沙子對於我家來說,只是一個副業而已,為了家庭的全面發展,父親也在土地種植、家庭養殖方面下起了功夫。所以,養豬、養羊也成了我家的副業。由於我年齡小,且比較瘦弱,幹不了撿石頭的活兒,但放羊餵豬割草的事兒還是能幹的。因此,有空我就去放羊。那時放羊也有其他和我同齡的夥伴,我們經常將羊混在一起放牧,為了便於區分辨認,我們給各自的羊背上都打了號。每天把羊趕到山上后,我們就坐下來玩撲克,要麼就是割草撿羊糞。鐵李川的山溝起起伏伏,溝對溝,山連山。雖然是個學生,但至今我對每個溝每道坡都記得很清楚。我不知道其他放羊娃的平時心裡想的是什麼,每當我把羊趕到山窪里,看到它們在空曠的山溝里慢慢行走時,我就盯著羊發獃,幻想眼前的三隻羊變成了三十隻,三百隻,三千隻。我趕著這龐大的羊群,穿梭在山窪里、溝壑里、河道里行和村間小路上,我從羊身上剪下了好多好多的羊毛!我用架子車拉著堆積如山的羊毛去集市上出售,吸引了好多目光,我拿到了好多的錢,在山下那平坦的田地上建起了闊綽的磚瓦房……
那時候,儘管年齡小,但動輒心裡就有了無窮無盡的幻想,尤其待在山裡時,我感到若隱若現的遠山和天際邊浮動的白雲把我的心扯得很遠,我的耳朵雖然聽到的是清脆的鳥鳴聲和嘩嘩的流水聲,但是更多的時候,我聽到自己跟自己在對話,譬如羊下了幾隻羔羊?羊毛賣了多少錢?養羊人太多了,賣不出去咋辦?有時候,我想把這種對話寫了出來,但感覺語言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想法時,我就畫,不僅愛畫BJ天安門,畫牛羊牲口,有一次,我還神使鬼差,畫出了一座大房子,這座房子就坐落在山腳下,裡面有寬大的院子,有好多房間。我給每個房間都分了人,奶奶住一間,父親和母親住一間,哥哥和弟弟住一屋,給姐姐單獨給個小房子,給我畫了個大房子,裡面有寫字檯,有檯燈,有裝書的柜子和抽屜……反正,那時候,我的腦子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有時盯著天上的白雲想,有時望著遠處的山巒想,有時候,看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手想。由於經常愛聯想和幻想,心裡總涌動著一種朦朧的、而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可能就是我的夢想吧。
當然,作為一個山村孩子,我和其他孩子一樣,脫離不了山村孩子的野性,上樹,嬉水,打架,掏山雞蛋,我的身邊總有幾個形影不離的夥伴,和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我給他們的印象是活潑,調皮,不安分,甚至也有點早熟……但是,每當我回到家,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愛獨處,沉默寡言,在家裡人的心目中,我的話比較少。除過按部就班地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之外,剩下的時間,我就是玩弄書本。那個時候的父母整天為填飽肚子脫貧致富而忙碌,對我們的學習不像現在家長這麼重視,我在疏於監督的情況下,自然是一種信馬由韁的學習方式,就像我們把羊趕到山裡,吃飽沒吃飽都算溜了一趟山。因此,對於我發獃的舉動,以及心裡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父母幾乎不問不理。
姐姐初中畢業后,也加入到了撈石頭的行列。整個家庭,就是我一個學生了。父母見我多少具備一點學習的潛質,就把望子成龍的目光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希望我念成書,走出家門,打破太爺以來家族中沒有出過「狀元」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