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鑰匙」

108. 「鑰匙」

「真好呀……」

巴別塔之上,飛船開始緩緩減速,異族公主透過雲層看著夜色中車水馬龍的城市嘆息般說著。

辛棄疾,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秋夜的月美得讓人心顫。

飛行器上的燈光隨著其移動忽上忽下,漂浮不定,隔著雲海看去,真如飛行的星星。

「怎麼唉聲嘆氣的?」

陸也是深夜無眠,靜靜地站在她身邊。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四處流浪,輾轉許久就來了這顆星球。然後大概才在這裡住了不到一年的樣子,就進入了偶像的行業。」

「這樣的行業呀……基本進去了就註定了會一直被注視。一舉一動,無時不刻都被人觀察著,雖然掙的外快不少,其實也挺疲憊的。」

「你敢相信嗎?」艾絲蒂·圖桑特轉過頭看他。

「我來這裡這麼久,就從來沒逛過這座城市——好像比較熟悉的就是我們住的地方附近的商場啊,或者工作的電視台之類的地方而已。」

本有很多事情都想細細問她。

但此情此景之下,要像拷問似的問她那麼多話,未免顯得情商低,有些不解風情,便也只是靜靜地聽完才開口。且兩人目前算是確定了關係,她似乎也對自己信任些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他看著她光潔的臉蛋,耐心地問。

「可多了啊。但凡是平民區,或者有人能認出我的地方,我都沒去過。」

雖然在決定不再作為公眾人物出現后,她利用外交官的權利申請了從所有地球人的記憶里刪除和自己相關的內容——當今大部分人類的大腦和公眾人物相關的板塊都連接著雲端,畢竟是共享型感知(共享型感知簡單的例子就是,在公共交通工具的廣告牌上,A和B路過的時候可能會看到同樣的信息,而這樣的信息大多屬於商用和公共的)。但這樣大規模的數據刪減需要相當高的許可權,而且工程量不小,故只能等到明天某人上班了之後才能開始。

她這些年的心態變化挺大的。

在那場毀滅了歐米納星球整體生態環境的災難帶走了所有族人之前,她其實從來都不是「代表精靈族的人」。

每個人都像是一本書,裡面寫著他成長的故事,祖先的故事,家庭的故事,和經歷的故事。她翻開陸的這本書,卻像是在那本書頁里,看見了一面鏡子,照見了塵封的,童年的自己。

艾絲蒂·圖桑特並不是皇室里最受寵的孩子,更並不是能力最出眾,被寄予眾望的那個——

成長過程中父母的關注總在嫡系的幾個哥哥姐姐身上,她像是被遺忘在城堡布滿灰塵的角落裡。兒時所缺失的,那種對關注和愛的渴望似乎深深鐫刻在了她的骨骼里,隨著時間的流逝,生了根,發了芽,長成了尖酸刻薄的花。

幾年前,她恨不得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看著自己,好像有個無形的黑洞渴望所有的關注和目光。

可曲高和寡,即使站得足夠高,高到讓幾十億的人看見她,許多的人說著愛她的皮囊,但總還像是缺了點什麼。而在她經歷了之前跟蹤狂的事件后,艾絲蒂突然意識到那樣的生活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幾乎是一夜之間,浮躁的虛榮心都煙消雲散了。「被注視」帶來的快感就像是腐敗的水果,雖然對著公眾的那一面還是光鮮亮麗,但自己能看見的裡面卻蔫黃不堪,甚至爬滿了蛀蟲了。

再多的人看著,那種徹骨的孤獨感還是存在的。

在遇到這個少年之前,她曾經覺得自己看上去並不缺什麼;可遇見他之後,艾絲蒂突然開始問自己,現在的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

而這個答案實際上很簡單。

在一個尋常秋日的,尋常的下午,乘著經紀公司的飛行器回家的途中,一副場景像是神示似的突然出現在窗外。

其實,與其「想讓全世界看見」,她只想找一個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做一對普普通通的情侶,一起排著長隊等著吃便宜的冰淇淋。

母星毀滅后,在無垠的宇宙里流浪了許久,她看過了許多人的一生,許多朝代的更迭,許多生命的浮生百態。

《桃花扇》里寫:

「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

人類這個文明比較年輕,還充斥著各式各樣的慾望。大街上往來的男男女女,眼睛里還有物慾,情慾,以及各式各樣的需求感。這些基礎的需求感之上,又是被社會接受和尊敬的成就感,想著要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而古往今來,這些走到了人類社會的金字塔頂端的,無數的偉人和帝王將相,又產生了終極的目標,渴求著生命永不落幕——

可對於精靈族來說,作為一個文明,早就度過了這樣的階段。

長壽是平淡又乏味的。

看盡了各式各樣的生活,周遭的時過境遷里,唯獨時間流速不同的自己,像是歲月這條河流推動的磐石。

雖然表面上還是繼續維持著社交活動,她對於物質逐漸感到倦怠,對於虛假的關注和感情也開始覺得厭煩,這些累積起來的負面情緒最終在跟蹤狂的出現后爆發出來。

對於生命比人類漫長許多的最後的精靈族,漫長的歲月到後期反倒變成了沉重的枷鎖。

再多的人看著,再多的人迷戀著……艾絲蒂·圖桑特都總是驅不散那種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孤獨感。

而突然出現這樣的一個人,給她帶來的滿足感,遠勝過浮華的世界里虛假的迷戀。

身邊有這麼個自己喜歡的「共犯」,願意為了自己殺人(雖然她並不知道陸殺人是為了指標,而且有著最適合殺手的能力「豬籠草」),當這個少年稚拙又認真地說出那句話時,她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單感似乎逐漸開始融化了。

心裡像是春日的枝頭,生出了嫩綠色的芽。

這或許……

就是人類所說的「愛」吧。

「那等你的信息被清理乾淨之後,我們一起慢慢把你想去的地方都走完。」

陸提議。

「好呀。」

公主對著他莞爾一笑,令他有些晃神。

他這麼靜靜看著她的瞬間,時針只跳動了幾下子,腦里卻彷彿和她度過了未來的數十年。

太陽城郊的有時代感的廢墟。

破敗的神社,和神社前掛著的巨的大的古鐘。

楓葉盡染的小山,和掩映著的茴香八角似的仿古式的建築。

階梯直通雲天的金字塔,和塔頂上曾經擺放著古人心臟的祭台。

……

不僅太陽城附近。

他想帶她去被海水淹沒的白色沙灘,想帶她去亞特蘭蒂斯。

他還想帶她去兒時只在旅遊宣傳冊上看見的巨大無邊的沙漠,或者曾經常年冰封的南北極(溫室效應下,在22世紀南北極已經大部分融化)。

還有,還有據說可以看見安妮皇后鬼魂的古堡,比薩斜塔,斗獸場,古建築牆腳下留存了百年的彩色塗鴉,以及千年前住著維京人的村莊。

他眯著眼睛看她,心想大概仙女就是這樣的吧。

艾絲蒂開了點窗戶,氣流涌了進來。

房屋變成的飛船逐漸降到了平流層附近,回泊到巴別塔的頂端,房屋內外的氣壓也逐漸平衡起來了。

在月下在風裡,長發飄飄,穿著裙子,她周身圍繞著瑩白的光。

就連風和雲都偏愛她,圍繞著她,簇擁著她,像是要把她托起來,乘風而去似的。

陸就在旁邊這麼看著她在風裡忙著撥弄自己亂飛的頭髮,意識到雖然上次經由刺殺一事,略微瞥見了她對人類的大腦產生影響的能力,但似乎【雅典娜】艾絲蒂似乎也不能操縱重力和氣流。

新十字軍里這些強者,至少在他目前看到的之中很少有那種能同時掌控多種性質的能力的。

對於風這類氣流的操縱,他之前才學會了「神之力」的皮毛的時候不是沒有嘗試過。只是對氣體本身的操縱,比對於流體和固體的操縱更難。

他之前曾經在空氣濕度比較高的時候試過操縱空氣中的水分子,模仿幽鬼憑空「捏出」死神鐮刀的招數捏出流雲刀,不過成形的時間並不是特別長,密度也不至於像真的武器一樣可以吹毛斷髮。幽鬼操縱的物質無論是在夢中還是短暫的炫技中都能看出來顯然不是常見的物質,但具體是什麼他至今還沒問過。

大部分的【場】(除了凱撒那種帶有特殊性質的)進行操縱究其本質還是對物體施力——

固體的分子結構畢竟比較固定,流體的結構也相對有一定的規律性,這樣有規律可循的結構,操縱起來都更輕鬆和可行,而氣體的分子結構本身是混亂不堪的,很難制定和利用其結構和規則。

不過轉念一想,陸難免對於那個叫「赫耳墨斯」的傢伙生出了些好奇心——雖然和對方的接觸只有不到一小時,艾絲蒂手下的赫爾墨斯的【場】應該是有些特殊之處的。

這個男人,無論是從代號上判斷還是從對方【場】的形態和性質給他的感覺來看,應該可以一定程度上對氣流和氣體進行操縱。

「啊對,關於阿忒彌斯的事情之前我們說到哪兒了?」

艾絲蒂輕快的聲音打斷了他飄忽的思緒。

「……你說她是被『異形』寄生了。」

「嗯是的,」艾絲蒂往沙發上一坐,琥珀色的大眼睛轉了轉,「我和你一樣,都是「鑰匙」哦。」

「「鑰匙」?」

因為近期接受了相當多的新信息,咋聽她提起這個稱呼,他還沒記起來具體指的是什麼。

花了幾秒細細回想之下,聽到這個詞應該是在幾個月之前和L的對話里了。他隱隱覺得這個詞是回答他現在很多問題的關鍵之處,比如為什麼之前那麼多人不希望他被老頭子「看見」,再比如為什麼黎家開始突然重視自己,甚至讓凱撒這樣的人物幫著自己往上爬。

鑰匙嗎?

他記得薩德家那個小鬼好像提起過,自己那個不靠譜的父親來地球找自己,甚至擺脫薩麥爾給自己開後門就是因為自己似乎是什麼「鑰匙」。

「我想想怎麼用人類可以理解的話說啊……」

艾絲蒂邊說著邊去廚房拿了瓶紅酒出來,打開了,倒在一個玻璃醒酒器里醒著。

「你聽說過人類皰疹病毒第四型(Epstein-Barrvirus,又名愛潑斯坦-巴爾病毒)嗎?」

她歪著頭看他,示意他過去和她一起坐著喝酒。

「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種會感染95%以上的人類病毒?35歲之前的人類樣本里,至少這樣的比例以上的人都存在這種病毒的抗體,似乎也會隨著細胞分裂繼續繁殖。平時處於潛伏期,只有在某種因素的激活下才會開始出現癥狀和惡化,甚至有的會導致更嚴重的單核細胞增多症,主要影響的應該是免疫系統……就像是所有的人類都攜帶原癌基因,但是不一定會被激活一樣。」

「是呀,需要東西『激活』,不是嗎?」

她對於陸說的其他東西之覺得聽起來很厲害,但基本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唯獨加重了「激活」兩個字。

在當今的地球通用語里(在三次世界大戰後,拉丁語系和東方語系幾乎完全融合了,形成了當今的「通用語」),「密匙」,「謎底」,「關鍵」和實體化的「鑰匙」都用的是源於兩百年前的key這個詞,因此她這麼說也有著一語雙關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們難道持有某種能力或者基因段之類的可以誘發這樣的激活?」

陸往她身邊大馬金刀地一坐。

艾絲蒂像是沒骨頭一樣順勢就頭往他腿上倒,舒舒服服地枕著他的腿了。

她悄悄伸手捏了捏陸的腿,又悄悄臉紅起來。她的頭髮半遮著臉,無聲地傻樂,心裡像是灌滿了蜜似的。

她心想,不愧是我艾絲蒂選的對象,果然不錯,一看就會是個馳騁疆場的好戰士。

「差不多吧……?我的血脈里有著控制和誘發包括『異形』在內好幾種類似生物的終端性疾病的「鑰匙」,你掌握著控制和誘發人類以及多種有著蘇美神族血統的外星人疾病的「鑰匙」。你想想看,我們控制著一個種族90%以上人口的生死,對於他們難道不是比武器更恐怖的存在嗎?」

艾絲蒂的眼睛亮晶晶的,說話的語氣跳躍又輕快,甚至有點期待感。

她臉色潮紅,兩個酒窩又圓又深,像是可以盛酒。

說著說著她還做了個打響指的動作,表示「鑰匙」可以在非常短的時間內讓一個物種滅絕(參考滅霸)——彷彿不像在說著他們倆掌握著某些種族幾百億人口的生死,更像是在說「我們兩的星座很合,是天生一對哦」。

實際上,她本身的想法也這麼簡單樸素。

自己和喜歡的人有共同點,而且是這麼稀有(毀滅性武器式的)的共同點,那肯定是上天註定的緣分。

艾絲蒂的解釋相當直白了,不僅說清楚了她為什麼被寄生在阿忒彌斯盯上,還說清楚了自己的一些疑問。

陸聽了她的描述,只覺得茅塞頓開。

之前,雖然知道了幕後黑手是黎家那個嫡長子,也開始逐漸對之前設計和陷害自己的傢伙開始收網和清算,他對於「嫡長子為什麼要和共濟會合作想殺自己」這件事總覺得有些疑點,似乎有點說不通的地方。

自己這麼個在地球的偏遠地區的倒霉傢伙,本來和這群人爭家產毛關係都沒有,與其殺自己還不如花時間拍老爺子馬屁。

而對方非要除掉自己,還不惜動用了共濟會這樣的關係,這個行為本身就不是很合理,彷彿殺雞用牛刀——

現在加上艾絲蒂給出的情報,這些不合理的地方突然就說得通了。

之前L對於「鑰匙」的解釋是,或者更準確地說,老爹給他們的說辭是,某些外星人想靠自己的血脈研究出治療他們目前免疫系統疾病的方法,但現在看來,可能對方找自己的原因並不是這麼簡單。

如此看來,自己現在對對方的重要性,不亞於百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戰里,大國總統手裡那個可以發射大量核彈的按鈕——

自己這個行走的武器只要還沒在對方的掌控中一天,對方就得提心弔膽一天。

不僅如此,聯想起人面樹上的臉之前稱呼自己「神之血」,或者前幾日所得的只有自己可以打開的「諸神黃昏」……

這些東西冥冥中似乎都被這條線索串聯起來了。

「說起來,你麾下那個叫赫爾墨斯的好像是共濟會的人吧?」

陸摸著她光潔的肩膀問。他這麼問有些試探的意思,也沒料到對方會直接回答。

「是啊。」

艾絲蒂倒是挺坦蕩。

「……他好像之前也參與到了對我的刺殺里。」

「以後不會了。」

她乾乾脆脆地打斷了話頭,似乎不是很想繼續沿著這個方向聊下去。

「是你下的命令嗎?」

「不是啊,我又不是共濟會的人……但你只要知道他以後不會來找你麻煩就是了。」

「但你好像聽說過「死神」幽鬼,也知道我母親的名字。」

他像是擼貓似的摸著她細膩的皮膚,順著毛摸似乎讓她很高興,幾乎發出貓咪開心的那種「呼嚕呼嚕」的聲響——聯想起之前在她的宴會上無常殺人的場景,當治安官多年的直覺讓他察覺到了艾絲蒂似乎還有些秘密沒告訴他,而她似乎和「匿名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艾絲蒂對著他的手臂輕輕咬了一口,被她咬的地方犯著紅,微微有些濕潤,留下淺淺的牙印子。雖然不介意和陸共享信息,但她多少還是擔心對方是不是在利用自己的,怕一下子說完了自己會吃虧。

她心裡的算盤打得可響了,這麼佯裝生氣,在這麼明顯的地方咬他一口,既可以把話題轉回來,又像是小動物圈地盤撒尿那樣,算是自己給別的女人提醒說「他是我的」。

「今天是約會,又不是審訊,你怎麼問我那麼多問題。」

她嘴上這麼說著,帶著點怨氣,吐吐舌頭,但是動作還是沒變,還是肚皮朝上地對著他撒嬌。

「……有那麼多問題你去問幽鬼呀,問問她我是誰不就知道啦?」

可能是因為俯視的緣故,又或者是自己注射了基因藥劑之後塊頭變大了不少,陸這麼低著頭看著她,只覺得她小小一隻可愛極了,只得好聲好氣地哄著,不再繼續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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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個奇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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