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兒子會嫌我飯碗太小

「老祖好！」林溪鳴站起身朝林祖齊鞠躬問好。在安化縣，林姓輩份排序是「慶雲中祖羽，金玉月連懷」，林溪鳴是玉字輩，無論在學校還是別在的地方，都是叫林祖齊一聲「老祖」。學校其他林姓孩子也是這樣叫，只有其他村其它姓和雖是林姓但輩分比林祖齊高的孩子，才叫他一聲「老師」。林溪鳴感覺自己問好的聲音在抖，雙腿也在抖，暗想馬上要遭一頓打，屁股上又要生出十幾條血痕。半個月前因偷砍鄰村人的柴火被人家追到屋裡，父親賠了15塊錢，氣得抽出一根細長的竹棍子，狠狠地在林溪鳴的屁股上、大腿上，抽打了十多棍，林溪鳴痛得哭著喊著滿地打滾，伸手來擋，右手立刻被抽了兩竹棍，兩條筷子般粗的血紅色線在手臂上冒起。虧得從地里幹完活的奶奶回家見了，邊大聲呵斥父親住手，邊丟下鋤頭跑過來護著林溪鳴，父親林長根才停下手，不然，溪鳴還不知道要多挨多少竹棍。當晚奶奶一邊用燒酒給林溪鳴塗抹屁股上和大腿上的血紅線進行消毒，一邊含著淚罵兒子林長根，說他林長根就這一根獨苗，要想斷子絕孫，下次打就不要用竹棍了，用鋤頭，直接敲死了省心。林長根把頭深埋進兩條膝蓋骨之間，不敢頂嘴。燒酒塗抹在傷口上，火辣辣的，林溪鳴疼得直掉淚，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在學習吶！」林祖齊看著林溪鳴說。這像一句問話，更像是一句誇讚之詞。林溪鳴聽后，心裡稍稍感到輕鬆，但也感到困惑。一家人讓座，端茶，遞煙，林祖齊作為高輩分也一點沒有客氣，在林溪鳴爺爺所坐的藤椅——家裡最舒服位置坐了下來，接過林長根遞上的「鴿子花」牌香煙和何月霞端來的村裡人家家愛喝的土家紅茶。林祖齊喝了一口紅茶，伸手到腰間口袋摸火柴，林長根趕緊划燃一根火柴給祖齊公手裡的香煙點上。林祖齊深深吸了一口，仰頭吐出煙霧，眼光越過坐在正面的林長根肩膀，看了一眼站在後面的林溪鳴，開始說話。

「我是因為你們家希明，專門找你們來的。」

林溪鳴嚇得內心一緊，雙腿顫抖，差點沒站得穩。其他家人也是心一緊，心想孩子在學校闖了哪樣禍，老師夜裡找上門。

「這孩子名字還是我取的吧？希明，希明，充滿希望的明天。」林老師說。

「是啊，托祖齊公的福。」林長根連忙道。

「你以後是要托這孩子的福哦。給孩子算過命了沒，他八字如何？」林老師問。

「沒有算過，不曉得。」林溪鳴爺爺答。

「不過，那些都是虛的，但你們這孩子讀書是真要得。這五六年下來，哪一回考試不是第一名？比你們兩個那時候就強多了喲，長根你恐怕是他小拇指都趕不上，雖然你現在是他爹。」林老師把手裡燃著的香煙塞進嘴裡吸了一口，說，「長根，月霞，你們承不承認？」

林長根尷尬地抓了抓頭，露出微笑。何月霞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林溪鳴奶奶笑著拿起熱水瓶往林老師茶碗里加水，臉上的皺紋舒展開，顯得十分高興。林溪鳴爺爺開口大笑，露出一排缺了一顆門牙的焦黃牙齒。

「是祖齊公教得好，他才有這個成績！我那時候是腦殼笨，學不進去。」林長根笑著說。

「現在村裡人心浮動得厲害，好多人都去『殺廣』，把孩子也叫著去了，你們有想法沒？」林老師盯著林長根和何月霞問。夫妻兩對視了一眼，林長根說：「有這個想法。祖齊公，

在家裡搞不住。您曉得，我們家田土就只有那幾塊，一年收成糊不住口。馬上希明進初中，要花錢，不『殺廣』的話，找不到別的出路。」林長根說。林老師聽完，翻起左腳，在鞋底板上觸滅了煙頭，長嘆一聲。他非常清楚，林長根的想法幾乎是村裡所有「殺廣」人的真實想法。他最擔心的不是林長根夫婦會「殺廣」，而是夫妻二人把兒子帶走，強迫兒子輟學去進工廠。眼前這個他重孫輩的孩子，是自己三十年教師生涯中，教過的最聰明最有讀書天賦的學生。這樣的孩子他以前的學生中沒有，以後也不敢奢望會有。如果被父母逼著輟學，那是毀了一個天才。身為老師，他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來之前，他就想好了。如果林長根夫婦有讓兒子輟學的想法，他就要用長輩兼老師的身份壓一壓他們。如果是錢方面的問題，他可以提供一定的支助，幫助交一下學費和書本費。他甚至想到了，如果他這兩個曾經的學生膽敢騙他，偷偷把兒子帶到廣東去不讓讀書了，他就到鄉教育辦甚至於到縣教育局去反映。剛剛聽到林長根說「殺廣」原因之一是兒子讀初中要花錢，他深感欣慰，但還是問了一句：「兒子要帶著去不？」

「不！他讀得書就儘管讀。只要他願意讀，就是砸鍋賣鐵我也供他讀出頭。」林長根說。林祖齊聽完內心大喜，問了一句：「不是哄我的吧？」

「哪會喲，祖齊公！您也曉得，從他6歲走進學堂開始讀書，我們就沒有讓他干過苦活累活，都是叫他看書寫作業，我們也盼他能讀出頭。她媽更是希望他讀得書，將來能像祖齊公您一樣端個公家碗，吃碗公家飯。」林長根說。

「你放心好了喲，你這孩子將來不只這點出息。到時候，我這個碗飯，他會嫌棄太小。」林祖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