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麗姬婭
序(01):怪物和男人
開頭屋內回蕩的僅是輕輕的呻吟聲而已,過了一會兒,逐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話語,好比瀕死者前迴光返照,說出的這些話。
「黑暗正在迫近——它——一團無面的黑影中睜著一雙血紅色的冰冷的眼睛,身體兩側長著一對奇怪的觸手;由於口部突出,嘴呈刀刃狀,嘴側清晰可見如骸骨般冰冷的毛狀觸官;下身僅是一團薄薄的黑煙——尖銳的腹部發出凄厲的慘叫……」
話音未落,塞爾溫彷彿是被什麼東西重傷了一樣,熟睡中的她疲倦的臉變得煞白,還滲透出大粒的汗珠,嘴唇乾裂,喘氣一般張的老大,而且,牙齒也在空中掠過一道寒光。同時,那嘴裡有個東西晃動的令人眼花繚亂,疑似連接喉嚨在那系了跟什麼線似的,拽來拽去——原來這是溫爾賽的舌頭,斷斷續續的話語正發自這舌頭。
「哈?是我——那是我。怎麼可能!我瞧得那麼真實——它帶著臨死前痛苦蜷縮在我的腳底,它的面具和披風已經被仍在泥土上,它衣服上沒有一絲氣息不是我自己的氣息,它那張臉所有顯著而奇妙的特徵中沒有……等等!——那不是我自己的臉。」
那是它,但她說話已不再用悄聲細語:
山谷都沉睡了;生者、
幽靈和死者寂靜無聲。
我卻迷失在了這紛亂的世界上,
被群星推搡著,
像一個墮落的神明;
往後看,在遼遠的歲月
只見幻滅和苦澀;
往前看,是一場
毫無新鮮又重複多次的暴風雨;
既無神明亦無惡魔指引。
一瞬間,在屋內的某個地方,彷彿受到了什麼強大的壓力,又像是什麼異物兀自降臨,門鈴嘶嘶啞啞地敲響著。在長得極度不自然的嘶啞聲以後,緊接著響起了尖細的、刺耳的、有點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停頓——彷彿有人用手按住了門鈴,門鈴又順著慣性敲了兩三下。
「
你越是恨我,我越是愛你,
苦難使您更加英姿動人。
我憔悴枯萎,在情火中燃燒,在淚水中沉淪;
要是您能瞧我片刻,
您定會對我的話深信不疑
……
」
話音未落,她的聲音變成喉嚨被勒住般的呻吟聲。低矮、擁擠、逼仄的房間,在堆滿了各種空蕩蕩的靈魂和一位近乎癲狂的神明的房間里——幾乎是黑魁魁,一隻行將燃盡的煤油燈,放在屋內盡頭的桌上,已經快要熄滅了,只是偶爾閃出一兩下亮光。再過幾分鐘,屋內將一片漆黑。
溫爾賽倏然清醒,她冷不防的從床上驚坐起來,雖然先前她並未入睡,而只是迷迷糊糊的躺了一會。大概夢中的魑魅魍魎仍然纏留在眼臉里,揮之不去。她眼中一時透露出來恐懼的神色,仍舊長大著乾裂、發白的嘴唇,凝望空蕩蕩的四周。
不久,她好像恢復了過來,她毫不費力地一下子記起了一切,彷彿這記憶一直在守護著自己,伺機隨時再次撲入溫塞爾的心田。而且,她發現,即使是像現在這樣昏昏沉沉中,記憶里也有一個自己怎麼也無法忘懷的點,她人生里的全部生命和幻想就圍繞著這個沉重的點轉動。然而,奇怪的是:她對自己整整十七年的人生,卻感到已是十分久遠的往事了,似乎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經歷過成百上千次,而且必定還要在經歷成百上千次。
頭腦里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頭頂上盤旋、觸碰、刺激自己,使得自己不安。憂愁和憤懣重又在心中劇烈沸騰,並尋求發泄。在這般可憐和不安中,突然它發現自己的身旁和自己並列著——她用餘光看見有兩隻睜著的血紅色眼睛、在好奇的、執拗的注視著自己。這目光冰冷冷、陰凄凄的。
她用手摸了一般掛在臉上的冷汗,雙眼迅速的朝視線來源望去,在這煤油燈行將燃盡、在這月光也不願多加施捨的房間里,她什麼也沒看見。這是這片大陸的午夜,窗外的路燈的微弱燈光也只能透過窗帘勉強能夠看見。
一個陰鬱的念頭突然湧現在了她的腦海里,並且像某種令人噁心的感覺一樣傳遍全身,這感覺一如你走進潮濕、發霉地森林時的感覺。她感覺那不存在的眼睛恰好只是現在才剛剛想到打量自己,這真反常。此時,她猛烈的心平復了下來,思緒也開始冷靜。她已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做噩夢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那次噩夢像剛剛那般真實。
她想起了彼埃爾——自己的愛人。她也應該下床,只需片刻,只要悄悄的看一眼,看他有沒有——
「溫……爾塞?」
溫塞爾順著說話的方向看去。她的雙眼已經逐漸適應了昏暗,足以辨認出愛人削瘦的身形,他正站在自己是床尾。
「原來那目光是他啊。」她想。
「彼埃爾?」溫爾賽望著他疑惑的眨了眨眼:「彼埃爾,你在這——」
「為什麼?」男孩冰冷的問道。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對愛人這種陌生的語氣不寒而慄。
溫爾賽結結巴巴,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在這幹什麼?你沒事吧?」
「你為什麼要做那個夢,我的愛人?」彼埃爾急促地、嚴肅地——同時也近乎絕望的問道,然後低下了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不敢而且好像羞於抬起眼來看她。溫爾賽那如犯熱病的戰慄還在繼續,這時閃爍的煤油燈快要熄滅了,朦朧地照著這間幾乎一無所有的屋子裡的神明、生者、亡靈。這三件事物奇怪竟如此出人意料聚集在了一起,為了同一件事。過了大約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煤油燈驀地熄滅,微弱的火星在黑暗格外耀眼。
「什麼?」溫爾賽睡意全無,她驚恐的問道。
「溫塞爾,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彼埃爾又問了一次,這次他的語氣近乎哀求。溫爾賽借著從窗縫透入的路燈看見愛人面龐的輪廓……窗帘被拉住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拉過窗帘。「你不知道,那是喚醒它的儀式嗎?」
溫塞爾突然感覺很冷。她站在床前,面對著牆壁,正在這時,她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只要自己看向彼埃爾背後,一定會看到它;它先會鑽出牆面,愣在原地,打量一下室內;然後抬起頭,輕輕地朝自己走來,站在自己的面前,用它那雙腥紅色的眼睛死死的盯著自己,然後突然大笑不止,它張開尖牙的嘴,發出刺耳、沙啞的笑聲,笑的前仰後合,而且還會止不住的笑下去,笑很長時間。
她恍恍惚惚的看到這一切,突然在想象中這所有的一切出乎意料的異常鮮明和清晰地浮現出來,與此同時,溫塞爾心中又篤定了一個非常充分、非常堅定的想法:這一切一定會不可避免的發生,而且說不定已經發生了,僅僅是因為自己低著頭,看不見罷了,而且就在這一剎那間,說不定怪物已經從牆面鑽了出來。
她迅速的抬起頭看向彼埃爾背後,怎麼回事?他的影子——在牆面上留了一個高大的影子——那個影子不是她愛人的。
她一聲驚呼,那個怪物果真輕輕地、無聲無息地,跟溫爾賽幾分鐘前想象的情況一模一樣;驀地,在他背後,一團無形的黑影睜著血紅色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據她在黑暗中的目力所及,她看出,這個怪物的眼睛在牢牢的盯著自己,打量著自己。
她全身毛骨悚然。使她更恐怖萬狀的是,她看到,彼埃爾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他的輪廓融入了身後的黑影中。剎那間,少年不見了,在越來越大的黑暗中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溫塞爾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只見彼埃爾的雙唇吐出一絲綿薄的黑霧——正如剛剛的夢境。
隨著一陣陣潮濕的氣流鳴音,那個怪物和屋內的黑暗融為一體;純粹的恐懼讓溫爾賽動彈不得,她已看不清它腥紅色的眼睛,只看見淡淡的、凝成實質的黑色霧滴。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和侵入房間的暗影混合起來,她機械性的張開了嘴,想要說些什麼,枕邊還有小時候母親送給她的那本故事書,她很想翻開它,它把手湊到封面——封面黏糊糊的,她很想翻開它,可是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自己的手指。她有一種——「我們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痛苦的感覺。」
猛烈的痛苦刺激著溫塞爾全身上下,逃命的本能激蕩著她身體的每一絲神經。儘管縱然她用盡全力發號施令,她的心智卻背叛了她。她癱倒在了原地,能做的只有眼睜睜看著,一個家族裡記載的東西出現在她的面前。
一個怪物,真的怪物。
它的雙眼逐漸變得混沌,整個身體也在搖曳——她的心感到煩膩,她的頭腦又覺得眩暈,就像深夜站在鏡子前,窺視那陰風凄凄的鏡中深淵。
這個怪物露出了自己尖銳的虎牙,然後它說話了,不知它是怎麼做到的,但它的的確確用溫塞爾的聲音說出了話。
「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它走到她的面前,對她說:「不論生於死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天。」
它吻了吻她的前額,繼續說道:「你就要死去,但你將會得到真相。」
「你是什麼?」溫爾賽終於緩緩說出了這句話:「你從哪來?」
她繼續貼近,整個身體幾乎要將溫爾思包裹,墨色的液體從怪物的身體上滴落了下來,如魔鬼的哭泣融如塵世一般苦澀,又如月光下行刑者手中鈍斧一般閃耀和自然。
「現在,」它輕輕地說道:「你該走了。我在等一個人。」
「你等……?」這樣的話語溫爾賽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不,我等一個少年,一個除魔的少年。」
它笑了起來。笑聲在黑暗的房間里響的很特別。
「他——不!那位少年在孤獨中戰慄,夜色將盡,而他仍舊孤零零的坐在岩石下,對周遭的一切不聞不問——他,就是一個不像我們的人——暫時不像,他,他也在壓抑自己心中的惡。」
溫爾賽面色慘白,一瞬間,一段屬於她,卻又被她遺忘的記憶涌了出來;她的目光無法躲避自己的視線,它看到溫爾賽的這副模樣,終於笑了。
隨後,它對溫爾賽輕輕地說了一個字,然後就將右手深深地埋進了溫爾賽的心臟,它回答了她的問題,輕柔的聲音是溺亡者沉入深淵時最美的遺言。
「你。」
時間好像定格於此,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溫爾賽瞧見了她的面孔。她有一張十分削瘦的臉龐,面色蒼白,眼神淡漠,長長的睫毛帶著水霧。她很漂亮,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妖冶,但她那腥紅的眼睛卻非常黯淡,但當那強烈的、令人手足無措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自己時,她感受到了靈魂被刺透的聲音。
「你。」從那句陰鬱但悅耳的聲調,她發現了令自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冥思苦想的材料——她找到了自己為何驚恐不安的原因,她看見——在那個漆黑的世界里,在教堂昏暗的聖殿里,是自己將靈魂分成了七份;她想起初生的自己,抬起那雙獃滯的眼睛凝望穹頂,然後匍匐在教堂深色的地板上,說道:
「
山峰都沉睡了;幽谷
巉岩和洞穴都寂靜無聲。
」
那聲平靜的、茫然的話語清清楚楚的鑽進溫爾賽的耳朵,頓時如融化的鉛絲躥如大腦。時間,時間可以一去不復返,但結局可以逆轉!實際上,她忽然知道另外幾人的世界並非鮮花青藤,而是黑暗和寒冷。她不在死死的盯著她,不再作出出驚恐的表情,此時,溫爾思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非常明亮,同時也在發光,此時,她臉上的表情變得那麼善良和天真。
溫爾賽用盡全力給了她一個微笑。隨後,她的臉也突然變得蒼白而憔悴。
「再見。」她慢慢地說:「不。我希望這次之後,最好再也不見。」
溫爾賽收回笑容,緩緩閉上了眼。屋外,沐浴在了亮光中。
戴娜看見這一切笑了起來。
這笑,活脫脫的就像是自憐。
序(02):短暫的清醒
他渾身大汗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衣衫不整,頭髮汗噠噠的黏成一團,蒼白削瘦的臉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的鹽膜,就這樣他在卧室晃了一會兒。然後他從濡濕的褲腰包里掏出一隻皺巴巴煙,銜在嘴上,他掏出火機想要點燃這支煙,可是嘗試了好幾下帶著汗臭味兒的煙就是點不燃,他將香煙捻成一團,丟到了地板上。
彼埃爾腦內一片空白,他的太陽穴有灼熱的刺痛感,他嘴裡夾雜著香煙和瞌睡的苦澀,心裡也空虛的發麻,他的絕望和無力一發不可收拾,人生過往的畫面映入眼帘,他內心有個東西渴望著逃脫。在酸醋味和感傷的空氣里,他望著高高的天花板,浮現著自己瀕死時醜陋的面孔。過了一會兒,他拋開這個浮現在腦海里的可笑念頭,但思緒依舊翻騰著,他呼吸困難,實現模糊,舉止僵硬地掙扎著從床頭坐了起來,床頭上有一張帶著油污的報紙,他把上面的一整篇文章讀完了。
然後他又倒回床上,報紙上的有一張彩色照片,那是他故友的照片,故友在那A4紙上的臉色青的令人害怕。他望著自己有些泛青的雙手,心中升起赤子般的慾望,一股熾熱而隱晦的心情伴隨著淚水留下,那是在懷念滿是陽光和未來的城市,那時墨綠的夜晚能癒合絕望的創世。終於他的淚水潰堤了,他內心泛起一大片孤獨寂寞的湖,恍惚的湖面上飄揚著一葉小小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