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叛國者 下(THE TRAITOR)
城堡中的僕人、園丁、廚師,算起來有三十來人,此時都被帶到了庭院當中,他們手上被帶上了鐐銬,一眾士兵持劍在旁看押。正當中是她的母親珍妮·蘭斯洛爾和弟弟尼古拉。尼古拉臉上表情驚恐,顯然受到不小的驚嚇,正不斷哭泣著縮在母親的身邊,渾身發抖。
「傑拉德!」母親企圖掙紮起身,但馬上被身邊的士兵按了下去。
萊安娜十分吃驚,她想不通這些本都應聽命於父親的士兵,怎麼會將母親和弟弟抓了起來?
「歡迎回家,聖騎士。我正準備派人去接您呢,嗯……您的女兒在哪裡?」說話的人在腰間系著佩劍,相比其他士兵他手上的鐵護手和身上鎧甲顯得更為精緻,鎧甲外同樣穿著教團的銀白色戰袍,但不同的是,此人戰袍的紋章的外圈卻還有一圈燃燒著的火焰。
「你是誰?你們在我家裡做什麼,還不趕快把人放開!」父親大聲呵斥。
「您的大女兒,萊安娜·蘭斯洛爾,現在在哪裡,傑拉德大人?」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緊不慢的反問。他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而且完全沒有理會傑拉德的話。
「你他媽到底是誰?」
萊安娜攥緊了手心,她很少聽到父親罵髒話,知道他此時心中定是憤怒到了極點。
「羅恩·斯圖爾特,教團審判官,我的大人。」男人像是在微笑,同時向傑拉德微微鞠了一躬。
「我從沒聽過你。立刻把人放開,這是命令,審判官!」萊安娜從遠處看到父親的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
「當然,您當然沒聽過。我的名字太過卑微,還不至於引起您的注意。但很抱歉,大人。作為審判官,我只聽從大審判官和國王本人的命令。」
自稱羅恩·斯圖爾特的人似笑非笑的用傲慢的語氣回答著,「不過我想您現在不應該急於下命令,不如先聽聽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裡吧?王國的審判官負責維護王國神聖的法律以及教團的戒律,哪裡出現違背律法的事,哪裡就會出現審判官……」
「你的意思,是說我做了違法的事情?簡直可笑!」
羅恩·斯圖爾特搖了搖手指,示意傑拉德不要打斷他的話,「根據愛之教團最高律法,任何人有私藏、閱讀、傳閱、抄寫、背誦黑魔法書籍的行為,其自身和家人都將被視為犯有叛國罪。凡是涉及黑魔法類犯罪證據確鑿,都要被即刻逮捕。很遺憾,您觸犯了我們神聖的法律,所以現在我宣布,您同您的家人都被捕了。至於如何判決,您和您的家人以及所有連帶的涉案人員,都將被押送到奎爾龍斯的審判所,等待接受教團的審判……」
「什麼私藏黑魔法書籍,什麼叛國罪,他媽的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此時傑拉德·蘭斯洛爾的聲音對處於城堡角落裡的人也可聽得一清二楚。
羅恩抬手示意,立刻有士兵將幾本厚重的書籍丟在了她父親的面前。
「這是您的犯罪證據,我想您不需要我再做更多解釋了吧?」
傑拉德看了一眼那些書籍,「這些書是我的犯罪證據?你們這群人是瞎了眼嗎?你們有看過這些書里的內容嗎?這些都只是一些歷史書籍,內容大多是記錄了我們王國和亡靈巫師半個世紀以來的戰爭史!你們管這些叫是黑魔法書籍?」
羅恩·斯圖爾特絲毫沒有理會傑拉德,他隨手拿起了一本翻了翻,念到:「……那些巫師使用死人的骨頭拼湊出完整的骷髏骨架。
再通過古老的控制咒語,像傀儡一樣操縱著這些不死的怪物。幾百個被巫師操縱的骷髏,手持著彎刀,悄無聲息的靠近了我們的營地。騎士們被這場面驚呆了,有的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骷髏砍下了頭顱……」
念到這裡他咳嗽了一聲,又道:「光看到這些字就已經讓我反胃了。這些紅色字跡是你的批註沒錯吧?你將死人骨頭圈了起來,寫道:『巫師稱他們為骨片,而且不可以是多個人的骨頭,必須是同一個人的。尤其脊椎一定要完整,否則無法站立』,還有這裡,你寫道『控制咒語僅能操作骷髏很短時間,且耗費施咒者大量精力,不可能操縱幾百個。操縱術並非復活,那些骨頭也不可以被稱為不死的怪物。而且骷髏本身極為脆弱,十分容易被擊敗。』我想不需要我再多念了吧,聖騎士。這些批註,顯然就是你在偷偷研習黑魔法的最直接的證據。」
聽到他的描述,萊安娜想起這些書也是自己曾經看過的,其中就有舊版本《王國通史》,由艾露學院城的學者們在新紀元之初整理編纂。前前後後有記載許多歷史戰役、事件,從各個角度描繪出了當年戰爭的慘烈狀況。她最喜歡的是看到書中那些寫到父親的片段,每當看到這裡她都會反覆的閱讀,腦海中也會浮現出父親當年領兵作戰的威武形象。然而,不久前教團卻重新編纂出版了新的一部《聖劍王國通史》,刪去了很多關於敵方的內容,更多是在歌頌教團和國王的豐功偉業。父親曾經不止一次告誡過她,現在的書沒有任何價值,因為歷史從來不該是用來歌頌,而是被用來銘記。是要後人不要再犯前人的錯誤,從之前的錯誤中吸取教訓。
「胡說八道!這是些什麼他媽的證據?我告訴過你了,這些都是歷史書籍,是艾露出版的合法書籍!我在上面批註,是因為我有親自經歷過那些戰鬥,知道敵人的特點,我只是在指出書中的那些錯誤。」
傑拉德指向審判官,「我想問問你,你有親自參加過任何戰鬥嗎,審判官?你有真的看到過身邊的人,那些你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被怪物斬下頭顱的樣子嗎?你有見識過真正的黑魔法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嗎?你沒有過,永遠也不會有。因為你活在這個和平的王國里,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經歷過什麼。但是現在,你竟然敢帶著一群人,到我的家裡來用這種理由脅迫我和我的家人?告訴我,是誰給你這麼大膽子,是誰的命令?」
「首先,舊版書籍已經被廢除,其合法性本身有待商榷。其次,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我的親人確實有在戰爭中被『怪物』斬下過頭顱,不知道這是否符合您的期待?最後,我記得有和您提到過,我是在執行國王陛下的命令。」
審判官微笑著的從懷中拿出了一紙文書舉在手裡,「這是我的審判令,上面有國王陛下的印章,代理總主教瑞麥斯·米斯莫爾大人以及大審判官高斯大人的親筆簽名。」
「安托尼亞……瑞麥斯……這怎麼可能?瑞麥斯在哪裡?我要見他!」藏身城堡二樓的萊安娜不可能看清文書內容,但無論寫了什麼,一定對父親有極大觸動,因為聖騎士並未質疑審判書的真實性。
「您會見到他的,在您的審判大會上,如果還有那個必要的話。」羅恩面無表情的陳述,「律法就是律法,神聖,至高無上。您親手打破了您宣誓守護的東西,而教團擁有您的犯罪證據可不光是物證。」
說到這,審判官將身邊一個人一把推了上來,那人腳下一個踉蹌,「這位是您的家僕,您的書館學士,約德先生。就請他為我們再次證明一下,傑拉德大人的罪行吧?」
萊安娜一眼認出那,那正是教自己讀書識字的約德老師。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老爺……老爺……呃……」約德緊張的搓著手,他的禿頂在反射著陽光,就像一個周邊長毛的玻璃球。
「放心說,這是在體現你對教團忠誠的時刻。」羅恩·斯圖爾特提高了聲調,接著在約德背後推了一把。
「老爺……我是說,傑拉德·蘭斯洛爾大人,確實有在私下閱讀相關黑魔法的書籍。而且他……他還經常研究威利斯家族的歷史,似乎……似乎……」約德說話時身子哆哆嗦嗦,顯然十分緊張。
「似乎什麼,大聲說出來,學士!」羅恩突然沖著約德大吼。
「呃……呃……傑拉德大人似乎此頗有微詞,認為……認為當今陛下並不具備威利斯家族的血統……」
「哦,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審判官用裝腔作勢的語氣打斷約德的話。接著,他再次抬高聲調,神態就像在向人們宣講著教團的教義一般:「研習黑魔法書籍,原來只是冰山一角。您竟然質疑陛下?證人的話再清楚不過,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大人?」
「約德,你他媽在胡說什麼?」傑拉德憤怒異常,氣的渾身發抖。「我從沒有在乎過什麼血脈!當年龍城(*龍城指王國首都奎爾龍斯)門破之時,是我第一個要求安托尼亞登基稱王,如果要質疑他我為什麼等到現在?你這樣誣陷我,究竟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不,我……我沒有,沒有……您是第一個攻入奎爾龍斯的,沒……沒錯。」約德被嚇得全身哆里哆嗦,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口齒也變得不是很清。
羅恩·斯圖爾特將耳朵貼近約德嘴邊,一邊聽一邊頻繁點頭。
「但是……但是……但是我也曾聽您親口說過,當初……當初有人推舉由您稱……稱王……」聽到這,審判官立刻瞪大眼,接著用手立即指著傑拉德,做出了一副極為吃驚的表情。
「你他媽這個卑鄙小人,是誰讓你這麼說的?是誰!」傑拉德大怒。
「請注意您的言辭,大人。連您的家僕都忍受不了您的行為,他不畏懼強權,而是為了正義和榮譽主動站了出來。但您呢,卻還不知悔改,在這裡惡語中傷,甚至故意詆毀這場正義的審判。我現在不得不請您立刻交出武器,束手就擒。我提醒您,凡涉及黑魔法的罪犯,犯人無權使用決鬥審判。並且在收押的過程中有出現任何抵抗或不配合的行為,審判官有權利將犯人被就地正法。我想您比誰都清楚這些條款,傑拉德大人。因為這是您參與制定的,神聖的法典上如今還留有您的親筆簽名。但現在一想到您和格羅特·盧卡爾大人的名字寫在一起,我就覺得有些噁心了。不過說實話,有一點我十分敬佩,您對方方面面都考慮確實十分周全。所以,如果我們在執行上的細節出現有錯誤的地方,還請您指出。」
萊安娜看到,此時在父親邊眾士兵已經漸漸形成扇形包圍,有兩名士兵在審判官的示意下,提著正鐐銬走向他。
「你們無權逮捕我,我以宰相的名義,要求覲見陛下!」傑拉德鏗鏘有力的話語在院子中迴響。
「我已經宣讀過你的權利了,宰相大人。」審判官也已同樣的高聲回應,「您現在連見乞丐的權利都沒有,更別說國王陛下了。實際上,如今您沒有權利要求見任何一個人。」
「傑拉德,這是個陰謀!救下尼古拉,救下他!不要讓他們抓走我們的孩子!」珍妮·蘭斯洛爾大聲嘶吼,說道最後孩子的詞時,貴婦人的嗓音幾乎撕裂。我們的孩子……只有尼古拉嗎?那我呢?你忘了我嗎,母親?萊安娜忽然感到喉頭有些發堵。
「把這女人的嘴堵住。」羅恩很不耐煩。珍妮身邊的士兵得到命令,立刻將繩子牢牢捆在了她的嘴上。這些信仰堅定的士兵們此時可顧不上一點憐香惜玉,粗糙的繩子摩擦著這位年輕的貴族夫人細嫩的臉龐和嘴唇,很快留下了一道道血印。珍妮嘴裡支吾著,無法再順利發出清楚的言語。
「給我放開她!」傑拉德大聲怒吼,銀色保護者刷的一聲衝出劍鞘。純白的劍刃在正午日光的照樣下格外耀眼,周圍的士兵頓時都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幾步,有幾個下意識用手遮眼。「我最後警告你們一次,放開我的家人!有人再敢動他們一根手指,別怪我的劍不留情面!」
「你用劍指著的可是教團的審判官,你的行為既是在威脅教團,我的大人。」審判官冷冷的道,「放下武器,或者死,你自己選擇。」
「收起你的鬼話吧,混蛋。你可代表不了教團。」傑拉德啐了一口,「如今就是多了許多你這樣的狗東西,我們才會每況愈下。用女人和孩子做威脅,你連狗都不如,根本不配做教團的成員。」
羅恩·斯圖爾特聽到辱罵並沒有動怒,至少萊安娜在他接下來說話的語氣中聽不出他的情緒波動。「看來你已經決定公然與教團對抗了,傑拉德·蘭斯洛爾。處理叛徒本就是我的工作,而且我十分樂意幫你這個忙。就在剛剛我還在想你這個虛偽的黑魔法研習者、陰謀的篡位者會用什麼方法掩飾自己的罪行,沒想到你自己這麼快就主動露出了邪惡的真面目,真是愚蠢。」
他似乎很是期待這一幕的發生,語氣漸漸的近乎癲狂:「而我,羅恩·斯圖爾特,是一位純粹的愛國者,法律的守護者,忠於教團,忠於國王。現在,我以愛神梅洛妮的名義宣布,傑拉德·蘭斯洛爾,你獲得死刑,就地執行,這是教團對你罪責的最終審判。」
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高聲道:「士兵們,叛國者傑拉德·蘭斯洛爾持械反抗,立即就地正法!」
「為了我的家庭……」傑拉德心下已然明朗。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公正與榮譽都不復存在,他唯一所擁有的的只剩下手中的武器。聖騎士低吼著,揮舞著那名為銀色保護者的鋒利長劍,向著羅恩·斯圖爾特發起了衝鋒。有幾名士兵立刻擋在了審判官面前,劍鋒閃過,鮮血飛濺。慘叫聲、喊殺聲,不斷回蕩在庭院當中。
這是萊安娜第一次看到真的戰鬥,第一次見到死人。
士兵們列成三列擋在羅恩身前,其餘的形成了包圍圈將她的父親圍在其中。
「為了教團!」
「消滅叛國者!」
「為了國王!」
圍上來的士兵有男有女,他們異口同聲的齊喊口號。他們有著堅定的忠誠和信仰,願意隨時為教團獻身。然而,他們在榮譽騎士面前都是那麼的不堪一擊,有的還能抵擋一兩招,有的直接就被砍翻在地。可是他們每倒下一個,便會立刻有兩個補上。士兵們從庭院外不斷湧入,從幾人、到十幾人、到幾十人……萊安娜已經數不過來。
她的心劇烈的狂跳,感到呼吸都愈發的困難。她真想就這樣衝出去也和這些傢伙大戰一番,一劍劈倒那個可惡的審判官羅恩·斯圖爾特,還有那個可惡的禿子約德。對,該死的禿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想到之前和約德相處的日子,想到她還曾經真的關心過這位老師,她覺得十分痛苦和懊惱。
萊安娜不過是個小孩。她耍些小手段對付驕傲的貴族小子,也許還能占點便宜。但面對真的戰鬥,她毫無勝算。不用說羅恩·斯圖爾特,就算是從普通士兵中隨便挑出來一個,都可以用一隻手將她輕鬆拎起來。她想不出自己在這時該做什麼才能幫上忙,看著圍在父親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她的眼淚也止不住的傾瀉而出。不要再來了……不要……
她捂著嘴,正想閉上眼睛不再去看。此時卻見到羅恩·斯圖爾特抓著母親和弟弟躲到了士兵構成的人牆后,而他本人正在為手中的鐵弩裝填彈藥。是十字連弩!她聽父親講過,這是聖劍王國新研製的一種威力巨大的致命兵器,經由蒸汽工坊的工匠結合矮人的製造工藝改造而成。射速極快,幾乎無法躲避。那箭頭足有拳頭一般粗大,一次裝填十支。可以雙發齊射,也可以連續發射。弩機內有特殊的氣動裝置,並配有一個專用箭匣,無需單獨裝填。只要在箭矢射完后卸掉空箭匣,直接更換新的箭匣即可再次發射。它不需要拉弓的臂力,也不需要用腳踩開弓弦。即使在未經訓練的普通人手中,也足矣對付一名重裝騎士。
傑拉德·蘭斯洛爾此時被眾多士兵圍攻,激戰正酣,根本無暇顧及。她想不出其他辦法,也根本來不及去想。眼見連弩箭頭已經瞄向父親,她再顧不得自己的安危,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她希望自己的叫聲能引起父親的注意。然而,儘管她拚命喊到嗓子幾乎冒火,卻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完全被庭院中士兵們的口號聲、喊殺聲、以及刀劍的碰撞聲所掩蓋。
此時羅恩·斯圖爾特手持連弩,已經瞄準了傑拉德。
珍妮·蘭斯洛爾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她撞開身旁的士兵,撲倒了羅恩·斯圖爾特。羅恩手中的一松,下意識的扣動了扳機,弩箭齊射而出。猩紅的鮮血頓時飛濺出來,灑在了庭院的綠草上。兩支鋼製弩箭從女主人身體穿過,她身後一個倒霉的士兵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亦然被弩箭射穿。
珍妮癱倒在地,鮮血從她的嘴裡和身體的洞里不斷湧出。很快,大片的血液染紅了貴婦人的華麗的絲制洋裝和她美麗的臉龐。她本是準備好了午餐后才換上的這件新衣,打算和家人一起共同慶祝女兒的十歲生日。她想最後再看看丈夫,卻再沒有力氣睜開雙眼。
「啊……」萊安娜·蘭斯洛爾根本不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不,不,不,不,不!母親……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我……我一定,一定是在做夢!」她緊閉雙眼,用力掐在自己的手臂上,直將自己手臂上的肉都幾乎捏爛。
她緊閉雙眼,希望再次睜開就立刻能從這場噩夢中醒來。醒來后,她還能看到母親那張美麗無瑕的臉龐,她一定會故意撒嬌的沖入母親懷中,無論母親怎麼樣無奈的斥責,都緊緊抱住不鬆手。然而,無論她怎麼樣的閉眼睜眼,一切都沒有改變。她還躲藏在這孤獨的閣樓上,而母親,依然倒在血泊中。
淚水,濕透了少女胸前的單衣,滴在了她胸前的翡翠上。
「不!」傑拉德·拉斯洛爾痛苦的嘶吼回蕩在庭院上空,他此時再也顧不得其他,只知道朝向妻子倒下的地方拚命的砍殺。任何企圖擋在他與妻子中間的人,都被他手中的銀色保護者斬為了兩段。
人牆的人數急劇減少,傑拉德的武器刺穿了擋在他和妻子間的最後一人,終於站在了羅恩·斯圖爾特面前。他抬起手中長劍,只需一劍下去,審判官就會從中間斷成兩片。然而,他的劍停在了半空,就像被巫師下了定身咒。
羅恩·斯圖爾特將早已嚇傻的尼古拉拽到了自己身前,當成了人肉盾牌。只這一剎那猶豫,萊安娜清楚的看到,兩名士兵手持長矛,從身後刺入了父親的腰間。傑拉德用力轉身,那兩名持槍士兵沒來及拔出武器,銀色保護者立刻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將那二人的頭顱一齊斬落在地。兩桿長槍顫抖著留在了傑拉德的背後,鮮血順著傷口不斷的湧出。他吃力的再次轉身,面對審判官,想要從他手中救下自己的兒子。看見的卻是尼古拉獃滯的眼神和正對準自己的那冰冷的十字鐵弩。
「認真看著,小子。看看王國的叛徒是什麼下場,看看我為教團都做了什麼。」羅恩·斯特爾特猙獰的笑著,一下一下的扣動了扳機。
鐵弩箭矢相繼射出,傑拉德避開了一支、兩支、三支,又揮劍擋下了第三支,第四支,然而第五支、第六支、第七支……萊安娜不敢再數下去。粗大的箭頭射進了肩頭、射中了肋骨、扎進了大腿。傑拉德再也無力站立,跪倒在地。
「這是你的結局,榮耀騎士傑拉德·蘭斯洛爾。」羅恩·斯圖爾特嘴角上揚,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他將十字弩交給了手下,帶著小尼古拉還有禿子約德,轉身向城堡外走去。臨行前,他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吼:「找到那該死的女孩,中尉!」
「站……站住,給我……站住…………」傑拉德重重喘著粗氣,鮮血如同一道道細小的紅色溪流,從他身上流出,在光滑的石子路地上匯在了一起。紅色的,血池。
尼古拉的背影漸行漸遠,父親渾身顫抖著緊握銀色保護者,那把伴隨他征戰的寶劍,他卻像是無力再揮動。望著旁邊倒在血泊中妻子的屍體,他似是正在哭泣。「我……我來保護……保護你……」他伸手想去抓妻子的手,卻怎麼也無法夠到。
更多的士兵圍向了父親,萊安娜再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她想要大聲嘶吼,想要砸碎身邊的一切事物,想讓自己從這個最可怕的噩夢中醒來。「不可能,這不可能,父親,父親……」殘存的一絲理智,或許是蘭斯洛爾家的英靈,在黑暗中指引著家族的血脈,他們不斷告誡著她:「絕對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為他們報仇!」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她停止了哭泣,將淚水吞回了肚子中。接著掙紮起身,趁著此時城堡中的一眾士兵注意力還被吸引在庭院中時,憑藉自己對家裡地形的熟悉,躲開了附近的敵人,悄悄順著來路溜出了城堡。
樹林在她兩旁迅速的後退,她不顧一切的拚命奔跑,直到筋疲力盡,栽倒在地。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此刻身在何處。四下除了偶爾的鳥鳴再無他聲,奎爾龍斯山區森林的靜謐遮蔽了一切。就彷彿剛剛在蘭斯洛爾城堡中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幻覺,「那些事真的發生了嗎?」她嘗試用這樣的話來麻痹自己幾乎瀕臨崩潰的神經。
她的世界已經崩塌,她賴以依靠的那顆偉岸的大樹已然被無情的砍伐。她坐在森林中放聲痛哭,往日美好的時光此時變成了一張張畫卷在她面前鋪開。父親、母親、弟弟以及城堡中的僕人們、守衛們……所有與她相關的人的臉在畫卷上迅速閃過,隨後漸漸凋零,化為塵埃。如果周圍的樹木是活著的,在這一刻也一定會被少女撕心裂肺的哭泣心疼到落淚,或許還會忍不住上前悉心安慰。可惜,那些只是樹木,沒有人能來安慰她。偌大的世界,彷彿已然與她無關,萊安娜·蘭斯洛爾,現在只有她自己了。
「因忍則強。」她念著蘭斯洛爾家的家訓,握緊了胸前的翡翠項鏈,「不要讓他失望,萊安娜。你要活下去。你要去救你的弟弟,還要為你的父母報仇!」
但是,如何活下去?如何救弟弟?如何報仇?
這三個問題,任由她絞盡腦汁,卻也怎麼都想不出一點辦法。想到這裡,她頓時對自己失望至極,剛剛站起的身子又一屁股癱坐了下去,淚水再次接踵而至。她就這樣耗費了大量的體力和精力不停的哭著……哭著……
這一切根本也怪不得她,一位十歲的貴族小姐,又怎麼會懂得如何在野外獨立生存?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天色依然十分昏暗。在夢中,她夢到了父親、母親,和一切美好。她覺得臉上濕乎乎的,定是在睡時也有流淚。睡了一覺讓她恢復了些許精力,她知道自己身上沒有火石、火折之類的照明的工具,不可在這森林中做過多停留。完全入夜之後若想僅憑月光行走幾乎沒有可能,真到那時,她定會成為野狼、野豬或其他什麼野獸的晚餐。
「你為什麼在這裡?」突然,在她身邊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沙啞且冰冷。
「誰?」萊安娜驚叫一聲站起來,急忙後退背靠在一棵大樹上。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男人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那傢伙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里,臉上戴著一副古怪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了兩隻暗黃色的眼睛。
這身裝扮並不像教團的士兵、教士或審判官。是來抓我的嗎?怎麼只有他一個人?
「你為什麼在這裡?」那男人再次發問。
她突然想到自己現在身上的服裝看起來就和普通人家女孩無異,於是開口道:「我……我跑來這裡玩迷路了,我找不到媽媽了……我想回家……嗚嗚……」她本就傷心欲絕,想到要哭,眼淚自己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偷偷打定主意,瞄到了樹林中的一條小路。畢竟對外人來說,這裡非常容易迷路。如果逃入林中,對方未必能再找的到她。
「你為什麼在這裡?」那人似乎根本聽不到她說的,仍然只是問這一句。
這時的萊安娜才懶得回答,她突然發力,扭頭就鑽入了樹林中。就這樣不管不顧的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確定身後沒人追來,她才終於敢停下來。
然而,沒等她來得及喘口氣,卻發現前方不遠處有火光閃動。糟了!她暗叫不好,剛剛因為跑的太過著急,沒有顧上方向,竟是又回到了城堡附近。
兩名教團士兵聽到了草叢中的響動,舉著火把向她藏身的地方搜來。她懊悔萬分,只覺得頭皮發麻,心臟狂跳。她悄悄的一步步後退,本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悄然離開,誰知一不小心,腳下竟是踩斷了一根樹枝。
咔!
微弱清脆的響聲,在此時此刻猶如晴天霹靂。
「什麼人!」那兩名士兵聽到響動,立刻朝著這邊奔來。她也再顧不上躲藏,扭頭就跑。可之前的全力奔跑本已消耗了她太多體力,一個小女孩就算動作再敏捷,耐力終究是有限,又怎麼是兩名成年士兵的對手?
「是萊安娜·蘭斯洛爾小姐嗎?」一名士兵看著她身上的裝束和灰頭土臉的樣子,有些質疑的發問。
萊安娜拚命搖著頭,哭道:「嗚嗚……我迷路了……我……我想找媽媽……」
「這小丫頭看起來可不太像貴族小姐,倒更像個小農夫。」另一個名士兵說道。
「告訴你,我才一點都不在乎,我他媽又不知道這個萊安娜小姐長什麼樣子。」
「萬一她不是呢?挨罵不說,一定還會被中尉處罰。」
「你他媽的這個膽小鬼!不是就算她倒霉,偏偏在這個時候跑到這裡來迷什麼路。出什麼事我負責!這大晚上的,呆在這種鬼地方搜來搜去,要是被他媽的狼給吃了都沒人給我兩收屍!」
「帶回錯的人可不一定會比沒帶回人的處罰更輕……」另一名士兵依然有些猶豫。
「等一下……這是什麼?」這時,脾氣有些暴躁的士兵發現了萊安娜脖子上的翡翠項鏈,「嘿嘿,一個農夫的孩子會有這種東西?」
兩名士兵相互對視一眼,不顧萊安娜的反抗,一把扯下她的項鏈,塞進了自己懷裡。接著架起她就向城堡走去。
「還給我!」萊安娜絕望的扭動著身體試圖逃脫,但又有什麼用?所以,這就是梅洛妮安排給我的命運了嗎?
「我去你媽的!搞什麼鬼,這傢伙什麼時候在這裡的?」一名士兵突然驚訝的大喊。
她看到在樹叢旁邊,剛剛那個全身黑袍的神秘男人就靜靜的站在那裡。
「這是教團公務,閑雜人等速速讓開!妨礙公務者,就地格殺!」兩名士兵架著萊安娜,雙雙拔出了佩劍。
「救我,求你救救我!」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拚命向神秘人呼救。
「你在這裡,是為了向我尋求幫助嗎?」神秘男子緩緩問道。
「是的,是的!求你了,不要讓他們抓走我!」她哀求。
「你自願尋求我的幫助,在此之後,你的生命將屬於我。」神秘男子的聲音空洞而冰冷,「即便如此,你還是會繼續向我尋求幫助嗎?」
「你他媽你這個小子,難道沒聽見我們說話嗎!」士兵罵道。
萊安娜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脫離這兩名教團士兵的魔掌。神秘男人就像屬於她的最後一跟救命稻草。抓住了,又怎能輕易放開?她完全不假思索就立刻回答:「是的!求求你,幫幫我!」
「我們警告過你這傢伙了,這是教團的公務,你竟然還敢……啊……」
那名士兵的話沒說完,胸口已經被一柄利刃穿過。隨後,那劍立刻拔出,接著刺向了另一個人。那劍的劍柄沒有握在任何人手中,而是懸浮在空中,就好像被一隻無形之人的無形之手握住,像一名劍手一樣自己發動著攻擊。另一名士兵舉劍防禦,卻不知該防向何處。活人怎敵的過一柄憑空舞動之劍?只兩三個心跳,第二名士兵的胸口也同樣被刺穿了。
兩名教團士兵的屍體癱倒在地,就這樣被一柄懸浮的劍相繼殺死。血的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將地上的落葉染紅一大片。她的生日禮物——那串漂亮的翡翠項鏈,也從死人的身上滑落,靜靜的躺在血泊中。
儘管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但在一天之內見到如此之多,還是這樣的近距離,萊安娜無論如何也無法承受了。她胃裡一陣翻湧,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
神秘男人慢慢走到了她身邊,那柄沾滿血跡的殺人劍就像隨從一樣浮在他的身後。在那面具之下,現在會是怎樣的表情?她無從得見,她只看見了一雙盯著自己的暗黃色眼睛。
男人向她伸出了手:「我兌現了諾言,現在輪到你了。」他的聲音毫無情感,似乎殺人對他來說本就是輕描淡寫,不值一提的事情。
「你的生命將屬於我。」這時萊安娜才想起男人剛剛的話。生命……屬於他?他是要殺死我嗎?望著伸向她的那隻手,她心裡一橫,也伸出了自己的手。頓時,一股熱流彷彿走遍全身,緊接著頭腦一陣劇烈的暈眩。那熱流只存在不到一瞬,以至於讓她覺得是某種錯覺。
她握住了那張慘白冰冷、毫無生氣、如同屍體般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