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李醫生妙手譽全廠 王老師闔家歸故里
衛生所是一座二層灰色小樓,緊鄰廠區。這天值班的是李醫生,五十多歲,瘦高,對人很和藹,人送綽號『李耳朵』,這個綽號,全廠皆知,家喻戶曉,也是人們私下對他的稱謂。
李醫生原是第四野戰部隊軍醫,複員後分配到成都某軍工廠醫院,后攜全家支援到此。李醫生綽號的由來,並不是他的耳朵有什麼與眾不同,惹人議論;而是他看病的獨到之處,令人叫絕。一次老張家的孩子張英,半夜肚子疼,疼的床上打滾,滿頭大汗。老張跑到衛生所,叫來值班的牛醫生,牛醫生工農兵大學生,分來不久,見病人在床上掙扎,痛苦不堪,自己心裡沒底,不敢確診,讓趕緊找李醫生。老張又急又怕,半夜一點多鐘,敲開李醫生家門。李醫生習慣了被病人家屬半夜叫走,開燈穿衣,匆忙跟著到了病人家裡,看到張英疼的身體捲縮一團,滿床打滾。李醫生先按按肚子,問問情況,然後不慌不忙,掐住張英的耳朵根部,過了三分鐘,人安靜下來,又過了五分鐘,竟然好了,正常人一樣下地走動。沒吃藥沒打針。老張極為驚喜,彷彿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不敢相信這是真情實況,五體投地的謝恩不斷。還有一次,一個女工,上班時肚子突然疼痛,不能站立,被擔架抬著送到衛生所,李醫生還是掐掐耳朵,幾分鐘后,女工走路回去上班了。從此,『李耳朵』的綽號,全廠無人不知,人人稱奇。
此時李醫生在門口的空地上打太極拳,見到浥塵抱著胳膊走來,後面跟著四個男孩子,停下鍛煉,職業習慣地問道:「誰受傷了?」浥塵抱著胳膊,略帶痛苦地說:「我的手腕踠了,很疼。」李醫生看著浥塵痛苦的表情,和藹地說:「到診室給你檢查一下。」進了診室,李醫生拿起掛在牆上的白大褂,邊穿邊問:「怎麼摔的,是不是你們幾個男孩子給摔的?」見沒有人說話,又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爸叫什麼?」「李盼說,他爸叫魏城根。」還沒等李盼說完,李醫生說:「奧,你爸是魏工。知道了,知道了。怎麼摔的?」魏浥塵說:「不小心從山坡上摔下來了。手先撐地,可能是踠住了。」李醫生讓浥塵挽起衣袖,半弓著腰,托起浥塵的右手,輕輕按壓,浥塵疼的亂叫哎呦。李醫生左手捏著浥塵的手腕,右手握著手指,問道:「你爸最近還下象棋嗎?他的巡河炮很厲害。好長時間沒見他下棋了。」沒等浥塵說話,右手用力一抖,浥塵慘叫一聲,李醫生已經鬆開雙手,說:「你在活動活動,看看還疼嗎?」浥塵甩甩右手,驚喜道:「好了。」幾個男生也鬆了一口氣,李醫生又朝著走廊喊道:「小曾,你過來,」藥房的小曾小跑過來。李醫生開了處方,遞給小曾:「你去拿瓶紅花油,記到魏成根的賬上。」小曾很快拿著一瓶紅花油,遞給浥塵。李醫生邊洗手邊回頭對浥塵說:「你回去每天塗抹兩次,要堅持抹塗,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不過你們年輕,好的快,以後一定要注意,不要再受傷了。又是右手,暫時不能用力。」幾個人出了衛生所,這時大喇叭的起床號也響了,晨練的人陸續的回家,三三兩兩的人提著飯盒,走下山坡去食堂買早飯,彷彿沒有人注意他們,到了四號樓路口,各自散了。浥塵繼續往前走,嘉運和她同路,走過幾棟房子,看著浥塵進了家門,嘉運放慢了腳步,痴痴的看了幾眼,戀戀的回家了。
下午放學,嘉運像往常一樣,打開爐門,燒水摘菜,老石下班回來,脫掉外套,對嘉運說道:「今天早上老魏家姑娘在山坡上摔得不輕,說是幾個男同學惡作劇,聽說也有你一個,又是怎麼回事?」嘉運見家長都知道了,隱瞞不住,只得喃喃的把早上的事情說了一遍。老石說道:「摔得嚴重嗎?你們上次把人家徐庄看菜園的打了,這事剛過去沒有多長時間,又出這事。你都高中快畢業了,應該懂事了,抓緊複習,要高考了,以前學習好壞,沒人管你們,是沒有高考一說,現在不能再玩了。」石嫂聽到老石教育嘉運,也從廚房出來,解著圍裙說:「小點聲,讓別人聽見笑話。是啊,嘉運以後是要注意點,現在比我還高。以後做事要長長腦子,注意影響。我上午就聽說了,沒有往嘉運身上想。」正說著,隔壁的宋嫂串門來了,手裡端著一個小碗,米飯上面放著些小菜,似乎聽到了什麼,站在門口,一手拿著筷子說道:「是老趙家的小兒子搞的惡作劇,拿著一條蛇嚇唬人家小姑娘,嚇得從山上一下子滾到底下,哇,摔得好可憐呀,說是把腿都摔骨折了。」邊說筷子在空中比劃著。嘉運心裡反感這個添油加醋的女人,糾正道:「拿的不是蛇,是一根草繩,平時包裝管道用的草繩,一抖動像蛇一樣;也根本沒有骨折,就是踠住手腕了。我們去衛生所看了,李醫生給捏好了,開的紅花油,說沫沫就好了。」宋嫂說:「還有你一個吧,他們說四五個男孩子,阿姨說得沒錯吧。下回可不要這樣頑皮,不得了的。」
宋嫂話癮犯了:「下班的時候,老趙的媳婦去商店買了不少食品,什麼麥乳精,罐頭點心的。我還想:他家本地也沒有親戚,這是去看什麼人的。我就問他,他說是小兒子把人家同學摔了,看她一臉的苦相,也不願多說的樣子,不說算了,我也不能老著麵皮去問她。」石嫂從外面搭建的小廚房出來,端著一盤炒萵筍,另一隻手端著一筲箕的饅頭,放到方桌上;嘉運又端來一盤炸好的東北黃醬,一盆洗好的萵筍葉。石嫂客氣道:「宋嫂,你也一塊吃吧。」宋嫂說:「你們北方人吃飯都用臉盆吃,好嚇人的。」石嫂又去端了稀飯。想到宋嫂是南方人,也就不再讓了。宋嫂靠在門邊,看到嘉運拿起一片萵筍葉,沾著大醬生吃,驚訝道:「這個也能吃嗎?會得病的。我們都是用來喂喂喂···」後面的話打住了。老石知道宋嫂後面話的意思,說:「南北方的飲食不一樣的,俗話說:東辣西酸,南甜北咸,誰也改變不了家鄉的飲食習慣。」外面三朵金花又在嚷嚷了,宋嫂還要說,又趕緊的回去處理糾紛了。
晚上,嘉運坐在寫字檯前,想著早上扶起浥塵的情景:第一次這樣零距離的接觸浥塵,第一次感觸到少女的嬌柔,嗅著她淡淡的發香。嘉運反覆的回味,咀嚼,心裡充滿快意,一個人偷偷地笑了。
高考臨近,王老師把課程提前突擊講完了。每天只是複習,備戰高考。對於參加高考的同學,晚上必須到學校補習功課,杜絕在家偷懶放任。
考前要填寫報考志願。王老師根據每個人的具體情況,經過幾天的思考,反覆的查閱資料,擬定了幾所院校。又把浥塵、段頌和嘉運留到辦公室,在擬定的院校中選擇。王老師針對三個人提出了自己的建議,說明道理。作為一個學生,並不知道如何選擇,嘉運暗忖:浥塵填哪個學校,我也填哪個學校,只要能在一起就好。
緊張的高考終於落下了帷幕。王老師全家也要調回成都。去年恢復高考後,王老師原來任教的學校一直催她回去,學校急需人才。王老師說要把這個班帶到畢業,一直延遲到今年高考結束。一是信守從前的諾言,再者感情上也不允許她走,這是她從小學三年級帶到高中畢業的一群孩子,班裡的每一個孩子,都了如指掌,說出短長。
送別的時候,同學們都來了,圍在王老師家門口。傢具等物品都裝上卡車拉走託運了,屋子裡空空的,透著人走屋空的凄涼。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是廠里派來送行到火車站的。幾個女生拉著王老師哭成了淚人,依依不捨的拭著衣袖。王老師竟像個孩子似的泣不成聲,淚水侵透了手帕。從小學三年級帶到高中畢業,從懵懂少年到青春年華,見到過他們的天真爛漫,感受過他們的調皮叛逆,欣慰著他們的健康成長,收穫著他們的尊重和感恩。彭連、段頌、趙明、李盼等幾個男生,站在一邊,眼裡都噙著淚水;嘉運靠著護牆,淚水濕潤了眼眶,怕人看見,背過身,看著遠處青龍山的峰頂,彷彿又看到王老師穿著黑白相間的球鞋,齊耳的短髮,帶著全班同學爬山的情景,同學們圍在她的身邊,俯視山下,聽她抑揚頓挫的川音,看她平和耐心的教誨...。然而淚水早已模糊了視野,嘉運快速地擦拭著眼淚,怕人看見。二娃子已經五歲了,虎頭虎腦的抱著他媽的腿不放,驚愕地看著眾人。王老師的愛人坐在車裡,沒有阻止她的哭泣,也沒提醒她上車,他只是默默的坐在車上等待。作為丈夫,他太了解她了。這些年,她的心都用在這群孩子身上了,愛心越濃,付出越多,離別越痛。讓她哭吧,讓她哭個夠,哭個痛快,哭完了,她的心情才會輕鬆,不在壓抑。
吉普車慢慢的啟動了,駛向廠外的公路,帶走了朝夕相處的老師,再聽不到王老師抑揚頓挫的川音,留下的是不盡的思念,也結束了這個班的學生時代,成了永遠的回憶。
一天中午,下班號響過,老石拿著一個信封回來,對著屋裡吹口琴的嘉運說道:「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嘉運急忙跑過去,拿過錄取通知書,看到信封上學校的地址,並不是自己填報的學校,有些失望。撕開信封,裡面一張列印的通知書,填著石嘉運的名字,落款是xx師範學校,並蓋有學校鮮紅的大印。他沒有驚喜,反而有些彷徨。因為這是一個中專,遠遠低於自己的預期目標,落差太大,心有不甘。正垂頭想著,老石說話了:「這個學校,不在你填寫的範圍之內,你自己怎麼想呢?」這時石嫂也下班回來,看了通知書說道:「師範學校也可以吧。」老石說:「我在廠里看到通知書後,辦公室的幾個人也很興奮,又了解了學校的概況,這個學校創立於1908年4月,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學校,只是這個專業你喜歡嗎?又是中專。這個由你自己決定。你要是不想上也不能勉強。」石嫂說:「能上還是上,我覺得,一是山溝里,能考出這個成績就很不錯了,也沒有讓王老師白費苦心。你看其它班的家長,都說王老師教得好,對學生認真負責。要不人家原來的學校一直催著又把她給要回去呢。」老石說:「想不想上還是要看嘉運自己,他要是真不想上,即使去了心裡也彆扭,以後會埋怨我們。」石嘉運猶豫不決:中專是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的,也不是他喜歡的專業,自己是不會去的,何況還不知道浥塵的錄取情況,可有通知?心裡急於知道,一時難做決定。說道:「我先想想,明天再說。」
嘉運放棄了錄取通知書,做了複習再考的打算。其他人也都沒有考上,等待著廠里招工進廠。浥塵名落孫山,準備第二年再考。這也是嘉運放棄錄取通知的另一個無法說出的原因。
這封錄取通知書放在嘉運的床下,一直珍藏著,時至數年,直到退休,還依然保存在書櫃里,作為年輕時高考錄取的紀念,勾出美好而失落的回憶,也是一種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