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異 警
早春。
在染成暗紅色的夕暮天空下,長相粗獷的國字臉兇案科刑事主任湊來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威嚇一位體型纖細的少年。
「啥?你就是前來支持我們的異警?拉倒吧。不就只是個小鬼嗎!」
面對那張壓迫感驚人的臉,名為陌蓮的少年只是以缺乏霸氣的眼眸側眼望著一群發出嘎嘎叫聲的返巢烏鴉。真是的,其實他自己也很想打道回府。
陌蓮搖搖晃晃離開刑警身邊,口中念念有詞:
「你對我抱怨也沒有用,我就是來支援你們的異警。我有手槍,也有執照。我也是聽了我們社長的命令才過來,你如果懷疑我,那麼我就回去了。」
刑警忍不住吐槽,眯起眼對著少年評頭論足,甚至在陌蓮身邊打轉。
「……看你的制服,還是學生吧?」
陌蓮低頭看向自己的制服。類似西裝的深藍制服胸口,確實縫上常淵大學的校徽。
「學生不行嗎……」
「啐,最近連小鬼都可以扮演異警嗎……把執照拿出來。」
拿出執照之後,刑警比對上面的大頭照與陌蓮的臉
「啊哈哈,好苦命的臉。你真是不入鏡!」同時大笑吐槽。
為了工作只好忍耐的陌蓮瞪著對方,在心裡說服自己。
「韓元」
刑警簡單報上自己的姓名,並將執照扔給陌蓮:
「特別調查所嗎?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
因為公司不賺錢。啊……恕我在這裡打個岔,還是快點討論工作的事吧?」
陌蓮仰望眼前那棟老舊的公寓。儘管建築物出現龜裂、污損、腐蝕,以及明顯的破壞情況,依然是棟極其普通的六層樓公寓。公寓名為「幸福之家」。
「這裡真的出事了嗎?」
「是啊。112號房的傢伙因為樓上滴下血水,所以一邊尖叫一邊報案。綜合所有情報之後,毫無疑問是喪暴動物。總之先進去再說吧。哎呀,終於可以進去了」
韓元刻意在「終於」兩字加重語氣,接著才踏進建築物。
警察與異警交惡並非從現在才開始,然而對方做得這麼明顯,陌蓮與其說是生氣,更接近無奈。真的想回家的他在建築物前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跟了進去。
人類敗北之後不久,便制定喪暴動物相關事件必須有異事調查警備隊……簡稱異警,陪同才能進入現場的法律。這項必要措施是為了減低那些貿然行動的警官死亡率,不過幾乎沒有任何警察歡迎隨便進入自己轄區的異警。
此時韓元似乎察覺什麼,突然將那張臉湊過來:
「小子,你的搭檔能力者怎麼了?像你們這種異警不都是兩人為一組戰鬥嗎?」
「沒、沒有那傢伙也沒有問題!」
陌蓮有點心虛,但是總不能告訴警官自己拋下同伴單獨前來。
他一邊搔頭一邊覺得這樣不妥,於是隔著昏暗的走廊窗戶回望來時的路。
聽到我行我素的社長通知附近有喪暴動物案件,陌蓮擔心工作被其它公司搶走,所以很難得地認真踩著腳踏車趕來。
自己的同伴一定也是在那時被拋下。希望那傢伙不要迷路。
來到案發現場112號房,已經有大批警官守在門口。
「有什麼狀況嗎?」
聽到韓元的問題,一名警官臉色鐵青地回頭說道:
「抱、抱歉。剛才已經有兩名攻堅小組先從上頭垂降進去。但是之後失去聯絡。」
現場的空氣迅速凍結。
「tmd!為什麼不等異警抵達!」
「因為不想被那種自以為是的傢伙闖進現場搶走功勞!主任應該明白我們的心情吧!」
「那種事不重要!比起那個」
「笨蛋閃開!我要衝進去了!」
韓元頓時停下來看著陌蓮的眼睛,接著才用下巴發號施令。站在後頭的兩名重裝備警官來到門前,將手中原本摺疊的破門爆破炮對準門的鉸鏈。
陌蓮也從皮帶邊拔出手槍——水晶之鑰xd,拉動滑套讓槍準備射擊。
用力深呼吸一口氣,屏除腦袋的雜念。以長褲拭去掌中的汗水,接著咋舌一聲。
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棘手了。
「上!」
兩把電磁槍噴火,陌蓮也幾乎在同時間踹破房門而入。
映入眼帘的夕陽令陌蓮瞬間眯起眼睛。
在落日的照耀下,幾十平米的小房間染成夕陽的顏色。不過還有比夕陽更紅的東西灑落在客廳地上,除此之外是難以掩蓋的濃烈血腥味。那兩名警官已經撞在牆上喪命。
這時陌蓮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物。
一名高大的男子佇立於房間中央。
那傢伙身高超過一米九,四肢與軀體顯得過於纖細。身穿細縱條紋的品紅燕尾服,頭戴高頂帽,甚至戴上舞會用的面具,打扮怪異到了極點。
現場沒有發現喪暴動物。所以是這傢伙……?
面具男這才轉頭,望著這裡發出冷笑。銳利的視線自面具後方刺向陌蓮。
「異警,你的動作也太慢了。」
「什麼……你這傢伙……難道是同行?」
「我的確在追蹤感染源喪暴動物,不過我不是你的同行。畢竟」
男子以演戲般的做作口吻攤開雙手:
「殺了那兩個警官的人可是我。」
搞清楚對方是敵人的瞬間,陌蓮的身體立刻有了反應。他霎時拉近彼此的距離,二話不說便朝上揮出一掌。不論是角度或時機這一招都很不錯。
「喔,還不賴嘛。」
面具男似乎很愉快地躲開這一擊,陌蓮察覺落空之後,胸口隨即傳來一陣衝擊。埋進胸膛的拳頭將陌蓮打飛,讓他的背撞上客廳的玻璃桌——他頓時屏住呼吸。
那傢伙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劇痛表情扭曲的陌蓮睜開一隻眼,只見面具男在極近的距離揮下拳頭。
他連忙滾離玻璃桌,玻璃桌隨著駭人的破碎聲遭到破壞。陌蓮試圖往後跳開並且站起身,然而對手似乎預測到他的閃避位置,以迴旋踢瞄準他的側腦。
驚人的一擊不只踢開陌蓮舉起阻擋的手臂,連他一起踢向牆壁。
面具男以瞧不起人的模樣哼了一聲。
儘管陌蓮依然鼓起勇氣擺出應戰架勢,但是絕望的實力差距幾乎讓他快要失去意識。
就在這時,與現場氣氛不搭的來電鈴聲在室內響起,面具男接起電話:
「是奈奈啊……是,嗯。喔,我明白了。待會兒就去找你」
「這個怪物看好了!我要為同事報仇!」
仔細一瞧,站在門邊的數名警官舉起手槍。
面具男看也不看一眼,迅速從腰間的槍套取出左輪射擊。
鮮血自黑色的戰術背心濺到牆上。
面具男連續開火,瞬間便將三個人打倒,待在房外的警察不由得驚慌失措。
陌蓮全力逼近對方,在地板上站穩腳步。
「阿瑞斯格鬥術第一式」
「卐,迴旋閃!」
面具男回頭,彷佛稍稍轉了一下脖子便閃過陌蓮的迴旋踢,不過陌蓮也敏銳改變腳步繼續使出第二招的「卐,斷流」。
毫無失準的高踢擊中面具男的面具。
陌蓮正想高聲歡呼,不過男子只是伸手扶著挨了一腳往後仰的頭,發出怪聲將腦袋扳回原本的位置。令人驚訝的是男子甚至沒有放下手機。
「不,沒事。只是這裡閑雜人等太多。我馬上過去。」
男子蓋上手機,瞪著陌蓮一動也不動。
陌蓮感覺到一股彷佛血液凍結的惡寒。
男子按著面具,喉嚨深處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哎呀哎呀真了不起,儘管我剛才大意了,也沒料到會挨你一腳,我是很想當場把你解決,只可惜現在剛好有事。」
男子說到這裡暫時打住,接著才以面具後方的眼陣惡狠狠地盯著陌蓮發問:
「話說回來,你叫什麼名字?」
「陌蓮」
男子發出「陌蓮,是陌蓮同學啊……的咕噥聲,同時穿過打破的玻璃窗來到陽台,將腿跨過欄杆。
「陌蓮同學,我們以後有緣再碰面吧……不,或許我該主動去找你?」
「你……到底是誰?」
「我……是世界的毀滅者。」
男人一口氣跳下陽台。
陌蓮緊繃的身體有好一會兒頓在原地無法動彈。他打開滿是冷汗的手掌,再次緊緊握住。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那麼強的傢伙。
慘叫聲讓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去,倖存的警官正在拚命呼喚被男子打成重傷的同事,試圖以擔架將傷者抬出去。
陌蓮緊握的拳頭不停顫抖。這時突然有人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使勁搖晃:
「振作一點,異警!我們干這行早就有所覺悟。你現在應該要做的」
陌蓮邊咋舌邊揮開韓元的手:
「我知道!應該要先防範「感染爆發」吧!」
陌蓮望向掛在牆上的時鐘重新振作起精神。看來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不過工作尚未結束。他暫時將那名怪異男子趕出自己的思緒,舉起槍慎重地檢査浴室與較小的卧室。他拉開所有抽屜,到了最後才面對他認為最可疑的木製大衣櫃。
裡面………除了衣服什麼也沒有。
「喂喂,這是怎麼回事?喪暴動物上哪去了?」
韓元的聲音自後方傳來,讓陌蓮感到有些困惑,收起手槍返回客廳。
問題出在面具男方才所在之處擴散的血跡。那並非他的血。他根本毫髮無傷。
陌蓮雖然不想這麼認定,不過這個出血量已經到了致命的地步。
他看了一眼矮桌上的相框。相片里有一對夫妻以及他們深愛的女兒。
「這間房子的屋主是一個人住吧?」
「沒錯,家裡只有一個男人。」
陌蓮檢視天花板。
「那是什麼玩意…」
韓元順著陌蓮的視線,不悅地綳著臉。天花板沾到綠色的膠狀物體。陌蓮跳起來試著碰觸黏在天花板的物質。以手指捻了一下,不知為何感覺非常黏。
「被害人鐵定是在這裡遭到襲擊。不過被害人為了求助,大概已經從和室的窗子逃出去了。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但是他流了這麼多血還能動,恐怕表示……」
韓元不耐煩地從口袋掏出香煙:
「所以是那個意思啰?不只是「感染源」,就連「感染者」都跑出去了?」
陌蓮沉思許久:
「韓元警部,請馬上下令周圍的市民避難,並且封鎖這一帶。我想那傢伙應該還沒走遠,我們也去外頭尋找。假使引發感染爆發,可不是降級就能了事。」
彷佛在半夢半醒之間飄浮的虛幻感受。讓人心情舒暢的這座浮橋,在有所自覺的同時也瞬間消失。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停止漫無目的的腳步。
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方?
離自家似乎滿遠的,但是從似曾相識的遠景可以判斷,此處依舊是費雷爾澤地區的某處。儘管無法正確判斷,不過周圍的景色依稀有點印象。
他因為自己是否喝酒喝到神智不清感到訝異,可是自己的思緒還很清晰,也沒有失去平衡感。只有身體感覺有點倦怠。
他緩緩搖頭。
自己的名字?當然是岡亞明。這個名字陪伴自己四十五年,不可能隨便加以忘記。到此為止還沒有問題。那麼自己究竟是怎麼走到這裡?無法他再怎麼想也沒有頭緒。
沒有夢遊症的徵兆,附近雖是住宅區,也沒有親密的友人住在這裡。因此自己絕對沒有過來這裡的理由。
或者自己只是隨意散步,憑著慣性移動雙腿就自然而然來到這裡。
慣性——這個辭彙在腦中重複幾遍,他忍不住發出苦笑。
自從上班的公司倒閉以後,直到現在他都是仰賴慣性過活。對只會減少不會變多的貸款感到厭惡,便想靠賭麻將及撲克牌彌補損失,只不過那卻是所有錯誤的開始。等到焦躁的熱切情緒消退,客觀看待本身的愚昧時,已經付出貴得嚇人的花銷。
喪暴動物戰爭發生后,亞明曾以輕蔑的目光看待那些喪失生存目的,走向慢性自殺的傢伙,但是如今的亞明成了自己過去輕蔑的對象。
他也無法責備早早放棄自己,離家出走的妻女。
賭輸就酗酒大鬧的亞明,怎麼說都不算是個好父親。現在他能維持堪用的思考能力,也是因為連買酒的錢都花完的緣故,這種理由真是讓人無言以對。
住所被查封后,他只能待在狹窄的公寓里發獃一整天。無法融入社會的焦慮,讓他不時想要大吼大叫。
亞明在電線杆旁的自動販賣機買瓶運動飲料,喝了一口。大概是味道太淡,完全喝不出是什麼味道。
轉眼間便將500毫升的飲料喝完,然而口渴的感覺卻似乎比剛才更嚴重。
「……說真的,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死陌蓮!………你·這·個·無·情·的·家·伙啊啊啊!」
這時有人在一旁大叫,讓亞明頓時清醒過來。只見前方有位少女拖著長長的影子從朝他走來。少女年約十六歲,穿著內襯有著條形花紋的時髦外套與短裙,腳蹬厚底的長統靴,微微左右搖晃的兔耳則綁上可愛的髮飾。
當兩人擦肩而過時,
「可惡,沒想到他會拋下身為「未婚妻」的我…哼…」
亞明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什麼危險發言。
少女大概是被誰扔下,絲毫沒察覺亞明的存在就直接走過。亞明猜測她或許是附近的居民,於是便從對方背後出聲:
「小妹妹,我想問一下路。」
就連亞明自己都覺得這種開場白很可疑,抬起頭來的少女果然嚇了一跳,飛也似地朝後跳開。
「請、請等一下,我不是什麼可疑的傢伙。我叫岡亞明,應該住在這附近,可是我忘了該怎麼回家。」
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正當亞明思索該說些話化解對方的誤會時,少女彷佛領悟到什麼似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大叔,你不知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嗎?」
「什麼?」
「我幫不了你。當然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沒辦法。呃……請問你有什麼遺言?應該有家人或是朋友之類的對象吧?」
「你究竟在說什麼?」
「這種事我也不想直說,但是陌蓮提過告知本人是必須遵守的義務,我也是因為這樣才問。」
兩人的對話湊不到一起。我?你?
身材嬌小,腦袋高度只到純明下巴的少女,以憐憫的目光仰望他。
「……你果然尚未察覺。那就請看看自己的模樣吧。只不過為了避免陷入恐慌,一定要慢慢地看。這麼一來你就明白人家說的話了。」
被少女散發的莫名洒脫與氣質震攝,亞明依言望向自己的身體。
「這是,什麼……」
他的腹部染成一片赤紅。不,不只是腹部。就連肩膀與喉嚨也有大片撕裂傷,如今還在不停流血。在亞明站立的柏油路面,滴下的血積成一灘水窪。
他膽戰心驚地觸摸腹部,感覺一股黏答答的噁心觸感。
為什麼直到剛才自己都沒有查覺?而且怎麼感覺不到疼痛?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這時亞明的視野有如天旋地轉地暗了下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倒在地上。
「我……想起來了。沒錯,我身上一毛錢也不剩,接著……」
亞明去過次數多到數不清的面試,偶爾也會被面試官投以否定人格的言論,這時他總是會感到一股讓人咬牙切齒的悔恨。
過了一陣子,亞明被聘為太陽能電池模塊的面板清潔員。雖是個辛苦工作,總算能有一定程度的薪資保障,等到生活安定以後,或許還能把妻女找回來。
現在聽起來只是夢話,總之眼前的目標是先重建自己的生活,當亞明領悟自己尚有可為的瞬間,身體就像岩漿噴發一般興奮沸騰。
至少聽聽聲音………一想到這裡,亞明走到公寓陽台打電話給妻子的娘家。
在對方接起電話的鈴響時刻,亞明無意識地朝上仰望,或許這才是他最不幸的事。
人體尺寸的巨大生物貼在公寓二樓的外牆。那傢伙趁亞明察覺到自身存在的瞬間,閃爍著血紅雙眼跳了下來。
「…我拚命逃避那隻喪暴動物的追殺,所以才會跑到這裡。」
「感染源喪暴動物已經將體液送進你的體內。」
少女以壓抑情緒的語氣說道。
亞明望著自己肩膀附近的兩道齒痕。
「是啊。」
他的喉嚨發出絕望的聲音。
回憶戰時看過好多次的電視內容。試驗用的老鼠打入喪暴動物病毒之後,沒幾分鐘就變成恐怖的異形,發出剛誕生的叫聲,簡直快把觀眾嚇死了。
被少女指明之後,亞明覺得小腿發癢,身體變熱,還有股來自內部的膨脹感。亞明體內的dna信息此刻想必正在超高速改寫。等他想通這一點,才發現淚水已難以遏止。
「所以你是,異警的……?」
「嗯,我是「能力者」,名叫肖夢曦。十七歲。」
純明本想發笑,但是臉部扭曲變形成難看的模樣。他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能不能幫我向妻子和小孩道歉……過去真是對不起她們。」
「嗯。」
這就是亞明最後看到的世界。
他迅速突破保持人類外觀的臨界點。
他的四肢以超脫常識的速度收縮,隨後又以衝破身體的氣勢冒出漆黑的細腳。那是長著毛的四隻腳,不久頭部也浮現一雙閃著赤紅光芒的眼睛。腹部像是皮球一般大大鼓起,嘴角長出濡濕發亮的牙齒。藍黑斑紋的體色帶給人類生理上的強烈不快感,簡單來說,純明變成一隻大狼
嬌小的少女不但沒逃跑也沒有尖叫,只是靜靜作好準備。在此同時,不知從何方傳來說話聲:
「確認到喪暴動物——是狼型·1階。現在要進入獵殺狀態!」
少女轉頭望著聲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