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十一 勺子
他是那種,看的第一眼就知道,和常人不太一樣的人。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忙著在地上不知道撿什麼東西。
「勺子。」我叫他。
他看著我,眼睛里頗為迷茫,手裡的東西亦不自覺地掉在地上,我急忙過去幫他去撿,他現在大概正在搜腸刮肚地想著,我到底是誰。
「我,麻姑,不認識了?」我指了指自己,沖他莞爾一笑,他見我笑亦笑起來,他的臉很是古怪,好似面部頗不協調,不過我知道他的確真心。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第一次見到勺子的時候,他正被幾個半大小子欺負。幾個小子調皮,正搶他手裡的饃,而他卻呵呵笑著來回爭奪。我認得這幫小孩子中的一個,於是大聲喊著:「小二,你又欺負人了,回去我告訴你爸去,讓你爸攆得你滿村跑!」
「你這小丫……麻姑姑嘴下留情,我們不逗這傻子便是了。」說著帶頭的孩子沖我扮了個鬼臉,領著小夥伴們逃走了。
他也並未向我道謝,只是撿起地上的饃,拍了拍,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笑眯眯地吃起來。
我看到他的正臉,便知他和正常人不一樣。
「饃都髒了,別吃了。」我蹲下來,勸他。
「沒事。」他彷彿是憋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來,他說話很慢,慢條斯理,「這饃香。」說著,又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我叫麻姑,你叫什麼啊?」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嘴裡仍是未停地吃著,他蹙著眉,彷彿仍是想著我的話,就這麼默默地聽著他咀嚼的聲音有一會兒,他才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這突如其來的呼喊嚇了我一大跳。
「勺子。」
「哦,勺子。」我知道這乃是本地人罵人的話,卻比「傻子」略微好聽些,見他並不在意,我才言道,「吃完了就回去吧,等那幫孩子回來的時候,見你還在這兒,就又要欺負你了。」
「嗯。」
我早該想到,這裡是他居住的村子,再次相遇到他也並不奇怪,他想了很久,直到我將撿起來的東西放到他的手裡,他才「咿咿呀呀」地叫起來,臉上亦顯現出興奮的表情,看來他終於想起我來了。
「你這是幹什麼去啊?」我問道,他和我撿的是些從麻袋裡掉出來的紙花,看來我們或許殊途同歸。
「太太沒了。」他慢吞吞地說著,將麻袋的漏口系好,抱在懷裡,「去幫忙。」
「我也正好要去你們村,一起吧。」我說著,指著前面的路,和他一起走。
這一路上也沒有太多的話,只是他幾次想要對我說什麼,卻礙於言語難以表達,所以他乾脆在前面帶路,而我則在後面悠悠跟著。
「勺子,掉的花都撿回來了嗎?」一位中年男子在外面張羅著,他吆喝著勺子,一抬眼正見到我前來,於是趕忙放下手裡的活,向我打著招呼,「麻姑師父,麻姑師父,您來了,我們都等著您呢!」
「知道了。」早就接到通知,老太太死不閉目,家裡人以為老太太還有心事未了,因此邀我前來看看。
自眾人的目光中,我就知曉,我的容貌又引起了眾人心中的惴惴不安,不過我早就習以為常,當下也不理會他們的眼神,只是讓知賓將其餘人等轟將出去,屋裡只留下我和老太太。
人死之後不可見光,這是中國上千年的風俗習慣,窗子拿布封著,屋內昏昏暗暗,更顯得這具屍體可怖異常。
輕掀開白布,果見得老太太雙眼圓瞪,難以閉目,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多半人不明所以,自己嚇自己。靈異之事雖有卻不常見,人死之時,身軀尚軟,若死者未閉目,可用手幫忙遮蔽即可;一兩個時辰過後,屍身僵硬,用手扳眼瞼亦不可使其閉目,此時可拿熱毛巾放於雙目之上,溫軟眼邊肌肉,再用手扳之即可。若再不閉目,方可起壇作法,追根溯源。我見老者面目安詳,並無任何異常,因此只將門開一道縫,讓人遞進來一條熱毛巾,敷於老者目上,不消盞茶工夫,眼邊肌肉變軟,用手扳之,雙目重闔。
雖然我深諳此道,卻叫眾人雖對鬼神有敬畏之心,但不可盲目迷信,眾人見我將此事辦妥,皆再也不因為外貌年輕而輕視於我,紛紛口呼「麻姑師父」。
等這事情忙完了,我便被請到上房休息,而再見到勺子時,正瞧見他躲在靈堂的角落裡,獨自吃著一碗頗為豐盛的飯菜。
也許每個村子里都有這樣一個人,心智雖弱,但一到有喪葬之事便會前來幫忙,臟活累活一應承擔,任勞任怨,最後也許只求一口可口的吃食。我望著他,心中泛起一絲憐憫,他雙腿併攏,屁股只坐著椅子一角,而飯菜也有條不紊地一口一口吃著,在我看來,若是正常人有此舉動,倒顯得頗為儒雅,而放在他身上,卻說不出來的古怪。
為了不打擾他吃飯,我正想走開,卻見到知賓和另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吃了流水席前來。知賓打過幾次交道,略微熟悉,他一見到我,便迎上前來與我攀談。
「麻姑師父,麻姑師父。」知賓見過我的手段,自對我崇敬有加,他向身旁之人介紹著,「張大哥,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麻姑師父!」
被叫做「張大哥」的人,打量著我,自他的眼神之中,我可以清楚地解讀到一分不可思議,還有一分不屑於顧,而這種眼神我見得甚多早就習慣,世人總愛以貌取人,一見年輕女子便覺與這高深的玄學難有關係。
張大哥倒還禮貌,在一番打量之後,沖我點了點頭,我也沖他點頭回示。
「張大哥,可千萬別小看了麻姑師父。」知賓口若懸河,「別看怹老人家年輕,可卻是這玄學之中的高手,前知五百年,后識五百載,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曉人和;懂陰陽,明八卦,曉奇門,知遁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打住吧,相聲聽多了吧。」張大哥嘻嘻笑著將知賓的話打斷,「這小姑娘要是真有你說的那麼玄乎,那就讓她露兩手給你我看看!」
別說張大哥,單是我聽了知賓的話也覺誇大可笑。
「剛才老太太閉眼的事情,你不知道嗎?你這還不知道麻姑怹老人家的本事?」
「我又沒有看到……況且我對這鬼神之說頗為不信……」張大哥出言反駁,他四下搜索著,突然眼前一亮,「你把這姑娘說得這麼玄乎,那就讓她看看這勺子上輩子做了什麼虧心事,這輩子才變成勺子的?」
張大哥指著角落裡的勺子,此刻他正默不作聲地吃飯,全然不理會我們在做什麼,知賓望了一眼勺子,撫胸而笑:「這勺子天生就是勺子!」
「玄學之中不是講究因果報應、輪迴之說嗎?」張大哥將我和知賓引到勺子身邊,「小姑娘你且看看他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輩子做了勺子!」
「高人豈可隨意賣弄……」
「好啊。」未等知賓說完,我當先答應下來,倒不是我年輕氣盛聽不得半點挑釁、輕蔑之語,只是我確實好奇勺子的前世罷了。天下之事必有因果,結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此理不爭。總結起來,做好事准沒有錯。
既然我有知他前世的法子,亦不傷其體膚,滿足下好奇心也無妨。於是我右手抬起,蜷起食指與中指,其餘指頭張開,以三足鼎立之勢蓋於勺子頭頂,勺子並未覺得異樣,反覺舒暢非常,當下閉目享受。
在我腦海中斷斷續續地出現了以下畫面。
大殿之中跪著一名男子,叩頭如搗蒜。
「娘娘……您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子吧……」
大殿之上,一尊女性神像悄然而立,顯然這便是男子口中的「娘娘」。
「大夫說,娘子很難再醒過來了……」
「就算醒來,也多半成了痴子……」
「我這娘子命苦啊,跟了我,一天好日子也沒享過,都怪我不長進……」
「娘娘,求您救救她……」
「求您救救她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您的恩情……」
「哪怕下輩子把我變成痴子,我也願意,只求娘娘救救我娘子,我在這給您叩頭了……」
我「激靈」一下將手縮了回去,也許是勺子的頭頂稍感不適,他一抬手將我的手打了下去,然後撓了撓頭,坐在那裡打盹。
「值得嗎?」我嘆了一口氣,問了他一聲。
勺子愣在那裡,似乎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小姑娘,怎麼樣,摸這勺子腦袋摸出點什麼來沒呀?」張大哥在一旁問我,知賓亦想聽我的高談闊論。
我沖他們莞爾一笑,轉身走出靈堂,只留下二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也許是這場冰冷的葬禮上唯一讓我暖心之處,這件事亦讓我知道,千萬不要小瞧身邊的「勺子」,也許說不定他是某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