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十三 償命
「大老爺,大老爺!」重重的磕頭聲音響徹在空曠的衙堂之上。
「老夫人,老夫人,大人已經走了,您不要再磕了。」一個蒼勁有力的臂膀伸了過來,將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老婦人攙扶起來。老婦人更咽著,迷濛的眼睛環顧著空蕩蕩的衙堂,然後又哀嚎一聲,癱軟在地上。她的視線一片模糊,額頭上鮮血橫流,臉上也像是許久沒有梳洗過了,配上剛哭過一陣,真真烏面鵠形,難以辨清。
「王捕頭,求求你,發發慈悲,救救老婦的兒子!」老婦人灰白的頭髮又一次與地板碰撞,這一次拜的卻是眼前這位魁梧的中年漢子。
王捕頭見老婦人可憐才留下來勸慰一番,沒想到老婦人卻對他死纏不休。
「生受不起,生受不起!您先起來再說吧。」王捕頭無法,只好讓老婦人先起身。
「捕頭大爺,捕頭大爺,我兒從小與我相依為命,他沒了可要叫我老婦人如何是好?」老婦人強掙扎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我兒未及弱冠便要急赴黃泉,這樣吧,捕頭大爺,您跟大老爺說,老婦願代替我兒的一切罪過,要殺頭就殺我這老寡婦吧!」說著,像是得到了救命靈丹一樣,雙眼放光,又急急跪了下去。
王捕頭手上用力,這一次並未讓老婦人跪下,他嘆了一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亦知曉汝子只是一時失手,才錯殺了張大娘的兒子,可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人的罪孽,別人無權代替,老夫人您還是回去吧。」
「捕頭大爺,捕頭大爺,您就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吧!我若是連兒子也沒有了,您叫我這下輩子一個人如何活命啊!我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說著老婦人便要掙脫王捕頭的手,腦袋亦向一旁的石柱上撞去!
王捕頭本就是練家子,他眼疾手快,一把就將近乎瘋癲的老婦人抓住,硬是死死地按在懷中,他好言相勸,老婦人一點也聽不進去,於是他怒喝著:「老夫人,難道那張大娘就不可憐嗎?她和你一樣,也是寡婦,她也只有那麼一個兒子,你的兒子最起碼還活生生地在大牢里關著,而她的兒子呢?早就命沉黃土了,你活不下去她就活得下去嗎?」
老婦人愣住了,是呀,張大娘也是個寡婦,她也只有這一個兒子,卻被自己的兒子失手打死了,而自己過不了多久也會飽嘗喪子之痛,想到這,老婦人的眼淚又止不住地向下流著。
王捕頭錚錚鐵漢,卻最忍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他見老婦人沉默不語默默流淚,心中一軟:「老夫人,這樣吧,我聽說土地廟裡住著一位智叟,我想他也許能幫到你,你去土地廟找他想想辦法吧。」王捕頭知道這智叟是一位慈眉善目、知識淵博的老者,也許他能夠開導開導老婦人吧。
「本朝律法,殺人須償命,無可厚非。」智叟神色凝重眉頭緊蹙,他捋了捋發白的鬍鬚,順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過孤兒寡母,著實可憐。」
「老哥哥,還需你發發慈悲,搭救一二。」老婦人說著,又要下跪。
智叟將老婦人慢慢攙起,他嘆了一口氣:「哎,老朽倒有一計,不過成功與否,且看天意。老夫人,你需答應我一件事,老朽才告知與你。」
老婦人聽后大喜,急忙言道:「只要能救我兒,便是十件、百件老婦亦應得!」
「那好吧,老朽要你們母子二人一輩子悉心照料張大娘,你可做得到?」智叟不怒自威。
「好,只怕她不肯……」老婦人囁嚅道。
「她若是不肯,你也要保她衣食無憂,百年之後也要汝子為她送終。」
「這是自然。」老婦人毫不猶豫。
「好吧,你附耳過來。」智叟在老婦人耳邊細細說著,「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啊!這……」老婦人聽了智叟的這番話惶恐至極,她接連搖頭,驚恐的臉上又幾度要落淚。
「老夫人,計謀在此,做與不做全憑在你。你還是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智叟連連嘆氣,將老婦人送出廟門。
老婦人站在廟門口許久,直到身上感覺又涼又潮,方知下起了濛濛細雨。她抬頭望著昏暗的天空,俯首而跪:「老天爺求您保佑,老天爺求您保佑!」她誠心誠意地磕了幾個頭,這才緩緩地朝自己家走去。
「何人攔轎!」師爺模樣的削瘦男子按停了官老爺的轎子,他將摺扇一揮,極目眺望,口中話語錚錚作響,「大膽潑婦,何故攔轎?又是你這刁婦,快快退去!」
「大人,我要見大人!」老婦人跪地不起,頻頻叩頭。
「左右,快將她拉開!」師爺喝道。
「是!」
「大人,若見不到大人,老婦將血濺於此!」說著老婦人猛然間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橫在頸前。
「官宦豈容他人要挾!」師爺將摺扇一收,在掌心重重扣著,「爾等刁婦幾番擾亂公堂,視國家法度於不顧,好大的膽子!」
「民婦有話對大人說,僅此一次,絕不再來,望眾位官爺開恩!」老婦人說著,匕首已緊貼脖頸,似此刻就要劃出血來。
「住手。」蒼老的聲音自官轎中傳出,音雖不大,卻擲地有聲,眾衙役心中皆憐憫於老婦人,此時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見大人開口,忙四散退去。
「將此民婦帶回去!」
「是大人!」師爺聽此吩咐,也只好高聲對老婦人說著,「刁婦後面跟著吧。」
來得衙堂,老婦人跪在堂下,她心中此刻還在猶豫,智叟的這一計是否管用。
「刁婦言講,這次又是何事?」師爺喝道。
「青天大老爺,老婦人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老婦人抬首言道。
「若是赦免汝子死罪,那請免開尊口吧。」大人正襟危坐在衙堂之上,不怒自威。
「民婦不敢。」老婦人叩了一頭,嘆了口氣,才說,「民婦前來,只求大人兩件小事,從此以後,絕不再來叨擾大人。」
「刁婦豈敢得寸進尺……」師爺的話還未說完,後面的話就被大人一個眼神給憋了回去。
「民婦講於本官聽。」大人言道。
「民婦家鄉有一鄉俗,若孩童未及成年而亡,不可葬於祖墳之中,我兒未及弱冠,離成年也僅僅一載有餘,蓋民婦懇請大人,待我兒成年之時,再來行刑。此間我兒在牢中的一切花銷,均由民婦承擔,還望大人成全!」
「大人,這民婦自有詭計,這緩兵之計定不可信……」
「好,本官答應你。」大人點了點頭,「世人皆聞本官律法嚴明,卻不知本官亦能行人情之事。本官憐你寡母悲凄,此事可矣。不知這第二件事為何事?」
見大人爽快答應,老婦人也是有些吃驚,她豈知這清官求的非為錢財,非為權利,亦非為美色,只求一個「名」字,只要對他們的名聲有利的,雖稍有出格,也多半會做。
「大人英明,民婦感激不盡。」老婦人接連磕頭,又含淚言道,「大人,我兒所施之刑乃為環首,民婦希望由張大娘親手執行,以表老婦愧疚之情!」
老婦人雖說得輕描淡寫,卻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爾等瘋婦……」師爺雙手作揖,「大人,此等瘋婦滿口胡言,擾亂公堂,實乃對大人、對王法的藐視,還望大人……」
師爺言語還沒說完,豈料大人撫須大笑:「粗鄙民婦倒有些聰慧之處,本官又有何答應不得?應得,應得,哈哈哈,退堂!」
這一年多以來,老婦人無時無刻不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過著每一天,她彷彿漸漸地領會到了智叟的苦心,終於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犯人蒙著雙眼被架到絞刑架上,嘴中用破布塞住,瘦弱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衙役將犯人的脖子用繩套套住,犯人腳下是一個特製的木盒機關,只要按動按扭,木盒打開,犯人就會雙腳騰空,過不了多長時間便會當場縊斃。
「犯人帶到,驗明正身!」衙役放聲高喝。
「行刑!」監刑官將「火籤令」重重地擲於地上,這時眾人簇擁著一名身量魁梧的老嫗翩翩前來。
來人正是張大娘,自從相公去世,大娘便妻承夫業,以屠豬宰羊為生,因此身形自比尋常老婦強壯許多。此刻前來,自有一股殺氣藏於眉宇之間,她雙瞳泛紅,面目憔悴,顯然這一年以來亦不好過。
雖然每一晚都會夢到,可是眼前的這一幕還是讓老婦人的眼淚止不住地向下流淌,她在人群中哀嚎著,撕心裂肺,每一次想要衝出人群,皆被衙役擋了回去。她絕望,此刻她才猛然想起,張大娘乃是屠戶,豈會對天下生靈存有一絲憐憫?
「啪!」張大娘緊咬著嘴唇,惡狠狠地給了犯人一記耳光,顫抖的手未在空中停留半刻,緊接著「啪」的一聲又是一記耳光,這兩記耳光,直打得目不可視的犯人頭冒金星,嘴角淌血。
「我的兒啊,我的兒!」老婦人失聲慟哭,打在兒身,痛在母心,她此刻心如死灰,我的兒難逃此劫!
讓人頗感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兩記耳光之後,張大娘沒有按下機關,而是上前解開了犯人手上的繩索。
「大人開恩,大人開恩!」張大娘猛然向監刑官跪去,「大人,我張寡婦孤身一人,已經夠可憐的了,這一載多以來,我已然想通,我不希望有人再像我一樣,承受這喪子之痛,老寡婦請求大人開恩,放這母子一條生路吧!」說著,淚如雨下。
「請大人開恩,請大人開恩!」在場的眾人皆是有血有肉之人,聽了張大娘這番不計前嫌的肺腑之言,均跪倒在地,請求監刑官開恩。
看來,自己還是多想了,老婦人的心頭大石終於落地,原來張大娘亦是良善慈悲之人,兒子的性命算是撿回來了。
其實大人早就吩咐過監刑官,只要張大娘義釋刑犯,監刑官便順應其意放人,只不過要在眾人面前宣揚大人愛民如子、慈悲為懷的美好情操爾爾。而眾人聽過之後,皆高呼「大人英明,料事如神」暫且不提。
「快給大娘磕頭,謝謝大娘!」老婦人攜兒子一起跪倒在張大娘跟前,不住叩頭,張大娘眼神中充滿了複雜之情,肚子里也五味雜陳,她乜獃獃了一會兒,才叫母子二人起身:「你母子二人快起來吧,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娘,兒子願一輩子侍奉娘親!」犯人雙手抱拳。
張大娘一愣,心中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隨即她抹乾了眼淚,轉悲為喜:「以後的時日還長,你先跟你娘回去吧,在牢里受了這麼多委屈,是該回去好好調養些時日了。」
母子二人聽了張大娘的話,皆滿心歡喜,又叩了頭,這才離去。
老婦人滿以為噩運已然離去,卻未想到,不到半個月光景,兒子失蹤了。
「老夫人,怎麼又是你啊!你不是說不再來找大人嗎?」衙門口外,王捕頭將前來擊鼓的老婦人攔了下來。
「王捕頭。」老婦人心急如焚,「捕頭大爺,我兒已經失蹤兩天了,老婦前來求大人幫忙尋找。」
「你家這小少爺真是不省心啊。興許是他老人家在牢房裡關得煩悶了,攜友四處遊玩也說不定啊,老夫人不必太過擔心。」王捕頭微笑示意老婦人不用過分緊張。
「我兒一向乖巧……」說到這,老婦人趕忙噤聲,畢竟自己的兒子曾經誤殺過人,這「乖巧」二字實在不妥,不過兒子在老婦人心中的印象一向如此,「捕頭大爺,求您向大人稟告一聲。」
「吾縣失蹤人口多的是,要是都向大人稟報,那大人豈不忙死了。」王捕頭說道,「這樣吧,你先回去,我派幾個手下人四下幫你打聽一下,行吧?」
「也只能如此了,讓捕頭大爺費心了。」老婦人的腦海中一個念頭突然一閃而過,她口中小聲呢喃著,「會不會是張大娘後悔了……」
「老夫人,你若是這樣想倒有些以怨報德了……」王捕頭收起了笑容,「她若是想做又何必不讓行刑?」
「罪過,罪過,老婦失言了。」老婦人自知失禮,於是和捕頭道別,垂頭喪氣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老哥哥你也來這裡買肉啊。」老婦人經過張大娘肉鋪的時候,正見到智叟前來買肉。
「慚愧慚愧,老朽囊中羞澀,卻難忍這口腹之慾,顧來此處讓老闆娘施捨施捨。」智叟笑道。
「老姐姐,近日見你面色蒼白,可是有何事?」張大娘問道,順手將案上的肉餡拿荷葉包了遞給智叟。
老婦人將兒子失蹤的事向二人說了,在場的二人無不扼腕嘆息。
「老夫人你也別太焦躁,令郎定會找到。」智叟說著,將手中包好的肉餡遞給老婦人,「老朽見你形同枯槁,這幾日也沒睡好覺吧,這新鮮兔肉正是滋補上品,你拿回去蒸來吃吧。」
「這怎麼好意思……」
「沒事你拿著吧,我再給這老哥哥拿別的。」張大娘勸老婦人拿了,「村中頑童每日總獵得三兩隻山兔到我這裡換錢,每日雖供應不多,可老姐姐何時想吃便從我這裡拿好了,身體要緊。」說著,張大娘沖老婦人笑了笑,可這笑老婦人總覺得有些不對,卻不知哪裡不對,於是也不多想,拿肉回家。
老婦人走後,智叟亦拿了肉離開,不到半日光景,肉案上的肉便賣個乾淨,張大娘將肉案收好關門進屋。
屋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聽到關門聲,突然躁動起來。張大娘喝了幾大口水,然後提了刀向屠房走去。
「你以為我隱忍了一載多,只是為了讓你環首而死?豈不便宜了你們母子!」
「小乖乖,我來取兔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