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八 雨巷
又是一個煙雨朦朧的清晨。
昏暗的日光透過窗帘照進屋來,絲毫沒有帶來半點生氣。
一覺醒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我從床上坐起來,胡亂地披了件外衣,經過了渾濁的一夜,屋裡的空氣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趿著鞋,在腐朽的木質地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響,終於走到了窗前。拉開窗帘,推開窗,一股涼氣如旋風般刮進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可這個冷顫讓我感覺很舒服,就像是被暗戀許久的女生輕觸了一下手臂,渾身酥麻。我順勢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抬手播下金屬針頭,那留聲機悠悠揚揚地放出周璇溫柔的歌聲,長相思。
春風一夜長相思,長相思。
軒曲深切向君訴,向君訴......
點上一支老刀,讓這煙漸漸瀰漫在自己的周圍,我喜歡這樣半夢半醒的狀態,若如剛喝完酒的微醺。
那淅淅瀝瀝的雨點,如清清涼涼的水晶,扒開窗戶,竄進屋來,打在窗欞上,泛出窸窣的聲響,又有極少的一些打在我身上,沒等我去撫拭,就滲入皮膚里消失不見了。
零星的小雨恰如其分地遮蓋了唱片的雜音,使得歌聲愈發迷人悅耳,這氛圍舒適得讓我眯起了雙眼,任由身體肆意地陷入藤椅深處,愜意地彈了彈煙灰,那灰白色的精靈悄無聲息地滴落在黑暗角落,似落葉歸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將那一大團煙霧噴向屋頂,看著它四散開來,順著窗戶飄散出去。一支煙的時間,身邊的福美林的味道總算淡了不少,我也不著急起身,仍舊蜷縮在藤椅里。
再小憩一下。
「福伯!」
我又從藤椅上彈了起來!怎麼會說「又」字,這幾天總是會有一個聲音,像是孩童尖細的吼叫聲,叫著自己。等我要覓得聲源處時,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誰呀......」我小聲地嘟囔著,四處尋找起來,哪怕知道這樣尋找是徒勞無功。
福伯並不是伯伯,也不老,只有二十多歲。
我討厭自己的工作,整日和屍體打交道,直到我遇到了她,一個冰冷的卻又溫暖的女孩。
她的身子是冰冷的,但我的心卻是溫暖的,我看見她,一見如故。她美麗,溫柔,像極了我的初戀女友,她沒有說話,只是嘴角上揚地躺在那裡,靜靜地躺在那裡,我知道,她的心裡一定在說,帶我回家!
一個禮拜前,我帶她回家,三天前,我辭掉了工作專心照顧她,這樣一個女孩子怎能不讓人疼愛,為了她我買了一個大大的浴缸,那是她的床,她休息的地方,也是我們溫存的地方。甜蜜的福馬林漫過了她,那一刻我知道,她的容顏永遠不會改變,永遠是那麼的溫柔美麗乖巧,永遠都會陪著我。
我按了按褶皺的衣角,幸福地笑了笑,又點了一支煙。
樓下正對著一條窄窄的里弄,斑駁的青石磚在小雨的洗滌下現出了久違的光芒,沿著牆邊,稀稀疏疏的種了些香樟,略微為這沉悶的里弄添了些活力。
要不是她,我才不願意向樓下看去。
她讓我想起了夢鷗筆下的丁香姑娘,憂愁,哀怨而又芬芳,讓我的眼前一亮。淡紫色的鑲有碎花的旗袍貼身地裹在她的胴體上,勾勒出東方女人特有的玲瓏線條,僅露出光滑的小臂和勻稱的小腿。小巧的高跟鞋此時正穿在她的腳上,盈盈細步發出悅耳的敲擊聲,這聲音在我耳中彷彿比任何歌聲都要美妙動聽。「滴答,滴答......」打在青石磚上,也打在我心裡。同樣是淡紫色的油紙傘斜在她的肩上,正好遮蓋住了她整個頭部,但這又何妨,在我心裡,即使沒有看到她的顏色,她也一定會是傾國傾城。
就這樣背對著窗,背對著我,慢慢地、由近及遠地走去,那靚麗的倩影讓我不住地恍惚,我多麼希望就是在這濛濛細雨中,她撞進我懷裡,然後是一段美麗的邂逅。
我甜膩地笑著,抽著煙,看著那婀娜的背影,孤單地走在這寂寥的里弄。
一個人,從近到遠。
這幾天,她總會一個人出現,她出現的時候總會下著小雨,她總會在我的眼皮底下,靜靜地撐著傘,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縈繞在我耳畔。
忍不住,我的手在顫抖,像是餓狼看到了鮮血,這種躁動的心情,只在我見到另一個她時才第一次出現,這是第二次。
戴上禮帽,穿上寬大的風衣,顫抖著穿上皮質手套,蹬上皮靴,再看一眼浴缸中的她——依舊迷人安詳,我才徐步走了出去。
我想這會是一次讓人難忘的邂逅,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繞了好幾條里弄,跑了五分鐘,才奔到了樓下里弄的盡頭,我想製造一次偶遇,不經意地走進她的世界。
又點了一支煙,努力地讓自己紳士一點兒,褶皺的襯衣袖角被我狠狠地塞回了風衣裡面,這件外套的黑色風衣,再配上皂色禮帽,既端莊又不失紳士風範。
一股濃濃的福美林的味道飄過,正是我點到第三支煙的時候,我悄悄地向里弄瞄去,才發現我的一切準備都是徒勞,丁香姑娘早就不見了,憑空消失。我略有慌張地走進里弄,人不見了,只留下一支收好的油紙傘躺在青石磚上,任由雨滴敲打著它纖細的竹架。
「嗯?」我疑惑著,還是將它撿了起來,哪有人在下雨天扔下傘自己跑掉的?我的心裡不住地打著問號,可這是我所要擔心的事么?我唯一想要考慮的就是,下一次,那個姑娘再從我的樓下走過的時候,我將雨傘還給她,然後認識她。
也還不錯。
就這樣想著回了自己的房間,依舊死氣沉沉的房間彷彿因這支雨傘的到來,迸發出一絲生機。將紙傘小心翼翼地放在牆邊,一襲冷風吹來才想起出門的時候忘了關窗戶。打開燈,讓屋子裡亮了一些,幽暗的燈光僅照出了一小片地方,燈泡上布滿了灰塵,像是給燈泡遮了一層黑霧。奶白色的浴缸離我不遠,彷彿在召喚著我快些投入愛人的懷抱。我迫不及待地走過去,想要以最快的速度來到愛人身邊,不料腳下一滑,像是踩到一個圓柱體的東西,這一幕來得太突然,就聽撲通一聲,我整個頭部都浸進了盛有她,盛滿福美林的浴缸里。
是油紙傘!我踩到的是油紙傘!我第一個就想到它,可是我明明將它放在牆邊......
我努力地掙扎著,可是不論怎麼掙扎,也從浴缸里出不來,像是有人狠命地按著我的頭,扒著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四目相對!在這一刻我居然看見了她睜大的眼睛!
蒼白的,布滿血絲的雙瞳,泛著嘲笑的眼光看著我,仿若看到了我的內心深處!
當我再緩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僵硬的四肢處在冰冷的液體里,一動不能動,而隔著那層昏黃,我看見「我」正微笑著走開!
一切都明白了!
「新來的福伯哦?」我赤裸的身體被擺在了一塊矩形鐵板上,耳邊想起了這句話。
「嗯。」有人在觸碰我的身體,我卻一動不能動。
我討厭這種感覺。
「這具女屍哦。」又是剛才的聲音,怎麼聽怎麼像我的老同事,「被發現在以前的那個福伯的家裡,以前那個人呀也真夠變態哦,居然把女屍帶回家。」
「嗯。」年輕的男子聲音,突然這聲音帶出一絲恐懼,我們四目相對,「她……她居然還睜著眼!」
「福美林的味道有夠濃哦。」有人按下了我的眼皮,四下一片漆黑,但是剛才那一刻已經足夠了,我的心裡樂開了花,雖然我極不願意扮女人,可是沒辦法,為了重獲自由。我心中默念,帶我回家,帶我回家!
我相信,他一定會帶我回家的!
「這件紫色旗袍正合身,就像是量身定做一般。」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