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夢中身
每一次落雨的時候,姜淵就喜歡站在幽州城后的小山坡上,望著西北方的白雪覆蓋的群山。幽州苦寒,連雨點也粗礫,連天的雨幕下就依稀可見一道蒼茫的氣柱從最高的山影直連到高天之上。爺爺戲器曾跟他說,這是連接天地兩界的唯一通道,上天從那裡降下諭示。姜淵有時懷疑這只是個傳說,還在平陽城的時候,讙兜告訴他山上除了幾塊破石頭,就只有一堆堆長的奇形怪狀的樹,用他的話說「像被山膏獸啃過的沙棠一樣」。那確實是十分難看的,姜淵心想,怎麼也不會是天神降臨的地方。當他遠望的時候,姜遙總是執一柄紅傘,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他。兩人像茫茫天地間被大雨沖刷的兩塊寂寞的石頭。
其時十二歲的小姜淵正向三苗的一幫小孩傾吐他的偉大理想:「等到我司掌部族,我就要廢除祭天和卜筮,我們的命運應該自己決定!」路旁前去面君的祁王女婿重華用奇異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第二天,祁王召集諸部,在會上痛心疾首地批判姜淵「善言用僻,似恭漫天」,把他和他的水正部流放到了幽州。
臣子浮遊告訴他這是祁王在排除異己,這段時間他已經找借口流放了好幾個支脈部落了。不過姜淵並不在乎這些,他不在意族內那些常常偷看他的懷春少女,也不在意那些背地裡議論他當不成一個合格王上的族內耆老。他每天只是看著姜遙畫畫,替她找來青雘和丹朱,看著她畫下黃昏絢爛的霞。那霞光披在她身上很美,像鳳凰的絢麗羽衣。
湯湯六載日月。
「王上,重華把他岳父軟禁起來尊立為堯帝,自立為虞,準備在平陽城舉行五色玄天大典。召見各部的使者已經在路上了」說話這男子狀貌雄壯,臉上覆滿青麟,背後的八個蛇頭凶相畢露,嘶嘶流著毒涎。
「重華囚君奪位,追殺崇伯鯀,屠滅有苗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典怕是不能去了。相繇,族內情況如何?」姜淵面朝東方,那裡五色祥雲晝夜環繞王都,是上天慶賀新王登基派下的五彩華車。
儘管相繇對這個諸事不問的王上也有些不滿,但他還是開口答道「上月我們剛剛擊退北戎的蠻子,戰士死傷巨大。水師可戰之卒只餘七百,剩下的都是些老弱衰疲之兵了。大雪封山才解凍不久,糧食也十分短缺。」
姜淵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幽州地小城破,無險可守,傳令水師整備軍械,出城到泲水邊紮營迎敵。讓族中老幼整理行裝,立刻向西南遷徙。」相繇走後,他依舊站在那裡,倚靠著一棵櫰木,久久凝望著西北方冰雪覆蓋的不合之山。
姜遙像一朵飄搖的白雲來到他身邊,和他一起遠望。年輕的王轉身看向她,「要打仗了,你也隨族人們到南方去吧,打完仗我去找你。」
「不能不戰嗎?我們一起向南,去沃野,在那裡我們還能過上兩百年自由快樂的時光。」女孩古井般的眼眸隱隱有些哀傷,讓姜淵想到春天的雪。
「遙,我畢竟是水正部的王......「話沒說完,少女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那,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受傷了,我給你包紮醫治,你死了,我就和你葬在一起。」
姜遙默然無言,良久,他將少女攬入懷中,吻了吻她的濕潤的睫毛。枕著漫山紅葉,兩人相擁睡去,女孩的兩行清淚在月光照耀下輝映如雪,深林中間或傳來鳧徯的低鳴。
兩軍陣前。東夷又從赤水請回了被他們流放到那裡的女魃,
她正做法驅散水部巫師召來的暴雨濃雲,雲師的夔鼓聲震蕩著戰場的每一個角落,大將蒼舒坐鎮軍中,五千大軍橫列戰場。雲旗一揮,前鋒尨降率一百鐵鎧銳士提戈衝鋒在前,大軍緊隨其後,頂著狂風暴雨咆哮著衝過齊腰深的泲水。七百隻著青衣竹甲的水師戰士,射出兩輪箭矢后,也舉起斧戈挺身而上,將一望無際的白色洪流死死擋在泲水的另一邊。相繇隨狂風而起化作巨大的九首蛇身,九個腦袋都噴吐著慘綠的毒液,不時有雲師士兵被巨大的蛇頭咬中甩到一旁,很快就化作一具漆黑的骨架。尨降迎風展翅,擎著長槍迎了上去,與他搏鬥起來。
姜遙從懷中拿出姜淵為她製作的王狼白毫,執筆凌空繪出一片彩雲,乘著它來到空中隱入雲后,一個個執戈提劍的勇士從她筆下生出躍向戰場,同雲師將士搏鬥在一處。又一揮筆,便是兩名英武的神將羽衛在前,抵擋著戰場上不時飛來的流矢。
姜淵青色的甲胄染成了紅色,赤色的長發被血凝結成亂糟糟的一團,地上已經堆積了厚厚一層雲師士兵的屍體,東夷的戰士依然源源不斷向他圍殺而來。大量的失血讓他眼前發黑,已經分不清身上流淌的是血水還是雨水,他只是用盡全力揮動著那柄水神戟,一下又一下,像是斬向某種不可見的命運。一束束光線正逐漸撕裂濃密的陰雲,女魃焦渴的身軀仍舊如百年前一樣散發著驚人的熱力。他的水師被數量更多的雲師戰士包圍分割,只能背靠著背勉力抵抗。
相繇巨大的蛇口終於咬下尨降的左臂,雲師神將昔日英武的面容一瞬變得青黑,摧金折玉般轟然倒地,再無生息。與此同時,相繇九抱粗青色的蛇身也被神槍穿了一個巨大的空洞,相繇碧綠的蛇瞳定定地看著從後背透過來的光,隨後龐大的蛇軀悄無聲息地伏倒在地,化作一片碧綠的沼澤,其中的綠色液體發出岩漿如水般的滋滋聲。
熾熱的陽光又重新照在大地之上,戰場上的血和水被蒸騰成紅色的霧氣氤氳上升,瀰漫在泲水之野。高天的雲霞之上姜遙仍手持一支白毫翩躚揮灑著,無數猛禽異獸化生而出,向雲師戰士噬咬而去。姜遙小臉煞白,執筆的手指尖隱隱有血跡流下,護衛的神將已經模糊閃爍。她仍舊一刻不停地畫著,彷彿要把自己的餘生的歲月全都浸入筆墨中盡情揮灑。
蒼舒立在高台上,用盡全身力氣拉開一張巨大的雕紋雲弓瞄準戰場上那片血色漩渦的中心,水正部的逆王——姜淵就在那裡。他對自己的箭術很有自信,當年虞帝遊獵陶唐時他曾經用這張弓射落一隻雲中的大鵬。這一刻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銀愷上,讓他看起來猶如神明。
忽然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不安,比起他在剿滅三苗族的戰役中直面苗王巨斧的那種感覺還要強烈。他朝天空看去,一個白衣的少女在一大片陰影的掩映下似乎在描繪什麼,用她的指尖滴落的鮮血。
是龍!少女面前赫然便是一條遮天彌日的赤龍呼之欲出,只差那點睛的一筆!蒼舒來不及細想,手一揚神矢就如光電掠過。雲中的姜遙只覺心口一麻,血便湧出,白毫無力地脫手而落。她強提最後的氣力用左手在心口一抹,凌空輕輕一點,赤龍驟然蘇醒,長吟一聲,向地面激戰中的姜淵騰越而去。她平靜而哀傷地看著少年的背影,就像從前許許多多落雨的日子一樣,腳下的彩雲漸漸模糊。
姜淵聽到龍吟,揮臂奮力一掃,逼退身前的三個身披鐵甲的雲師戰士,回頭望去。少女白衣染血,正從雲間飄然墜落,像是輕得沒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