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頭啖湯

第 197 章 頭啖湯

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立刻意識到了這三個字的含義,遲疑地看向荊白。

荊白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從昌西村到范府,柏易和他數次歷經生死,都從來沒見過他這個臉色。

俊秀至極的面容上,幾乎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形狀好看的嘴唇也抿得發白,柏易甚至已經隱隱看到了那白皙的皮膚下透出的青筋,連握緊的拳頭都在微微抖動。

顯然,他在忍耐著極其劇烈的情緒。

柏易很了解荊白,不至於誤判他的情緒——這擱別人身上肯定是害怕,但荊白嘛……

肯定是氣的。

不怪荊白反應這麼大,面對這種情況,柏易當下是最理解荊白的人了。

荊白之所以問柏易,是因為柏易是唯一一個將入侵身體的鬼趕出去的人。

他只能向柏易確認,他們的腦海里關於范府的這些來歷不明的熟稔到底是隨著副本進度正常出現的,還是這些記憶根本不屬於他們。

隨著副本進度出現也並不是什麼好事,這說明他們被范府「同化」了,但這尚算意料之中。

事實上,在想到這一點之前,荊白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柏易說出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非常不妙的猜測,而柏易的回答,驗證了這個更壞的情況——

那些記憶,不是在他們睡了一覺之後就突然有的。

從第一次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開始,就已經是「它」在操作著他們的身體。

柏易停頓了片刻,見荊白面色沉沉,最終還是緩緩說了出來:「所以,不止是我。那東西……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裡面。」

荊白也不例外。

在他們身體里的鬼怪有可能是同一個東西分裂出來的,也可能不是,但目的肯定是一樣的。

他們想要附身,徹底佔據他們活人的身體。

這個副本肉眼根本見不到「鬼」,因為它們很可能從進入副本的第一夜晚開始,就藏進了他們的身體里!

柏易兩道鋒利的眉毛揚了起來,顯出某種瞭然。他顯然已經明白了,沉沉嘆了口氣:「難怪我沒法消滅它。」

如果每個人身體里都有那個東西,那麼他們在副本中真正需要做到的,是脫離被附身的狀態,離開范府。

在沒有真正破解副本之前,「它」的存在都在副本的規則內,「塔」不會允許柏易使用凈化之力消滅它。

但他當時之所以能動用那份力量,是因為「它」的操作也違規了。

柏易對「塔」的規則再了解不過。

他因為身體和靈魂的情況特殊,被管家一巴掌拍出了身體,純屬自己倒霉,「它」趁機附身上去並不是違規。

「它」後來同荊白約定各走各路,又背信棄義,雖然不講武德,但也不算違背基本的規則。

真正違規的,是它躲在房門外,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除掉他和荊白兩個人的行為。

這是嚴重越線的舉動。為了維護副本的秩序,柏易的力量得到了短暫的恢復。

凈化之力是這些鬼怪的天敵,他沒費什麼力氣,簡單粗暴將那東西扯成了一堆爛棉絮。

雖然沒能消滅它,但現在回頭看,「塔」應該算是默許了他進行一定程度的報復,算是對他身體和靈魂不夠契合還被丟進這種副本的補償。

他固然不宜進入這種副本,但經此一役,那東西的力量也被削弱了。

對柏易來說,這副本中最坑的一點他已經親身體驗過了,雖然當時看到那東西進入他身體的時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崩潰,但他至少讓它付出了代價。

但對荊白這種又強又驕傲,還很愛乾淨的人來說,這恐怕極其難以忍受。

柏易根本不想回憶,但他很難忘卻那個人形生物的樣子。

膨大的頭上,最顯眼的其實是外翻的、像是被泡腫了的肉條似的嘴唇,黑乎乎、濕淋淋的頭髮把理應是眼睛的地方都遮擋得差不多了,可那涼冰冰的視線仍能被清晰地感知到。

他想起那個發黑的東西趴在牆頭上,陰惻惻地看著兩人的樣子,臉色變得更不好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荊白的臉。

這東西藏在所有人的身體里,荊白自然也不例外。

柏易心裡不由得升起些許後悔:早知道是這樣,剛才就不給他描述得那麼清楚了。荊白沒有親眼看到它,本來不用承受這種級別的心理陰影……

荊白臉色難看,不僅是因為心裡嫌惡,而是想到這麼個東西藏在身體里,他胃裡都是一陣翻江倒海。

柏易喉結動了一下,荊白睨他一眼,目光駐留一瞬——倒是很少看到柏易這麼欲言又止,好像無法組織語言的表情。

荊白索性拿他的臉來轉移注意力,直勾勾盯著他,試圖用那張雕塑般的面孔洗去自己腦內不由自主產生的,一些非常恐怖的想象。

他大部分時候看人的目光都是不帶感情的,這次倒是難得地帶了幾許欣賞。

可惜柏易自覺做得不對,雖然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卻沒敢抬起眼睛和他對視,反而產生了某種誤解。

被荊白凝視了一陣之後,柏易倒是吸了口氣,垂著目光,乾巴巴地安慰道:「其實……也沒那麼噁心,反正那個東西也沒有實體。」

柏易不說還好,再提起來,荊白臉色變得更差了。

他目光複雜地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它很臭。」

柏易靈魂狀態的時候沒有嗅覺,只能看到「烏雲罩頂」,而荊白在那個時候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切切實實聞到了一股惡臭。

那種生理上的折磨是意志完全無法對抗的——他險些被熏暈過去。

柏易:「……」

他現在忽然慶幸自己當時是靈魂狀態,心理上的挑戰總比生理上的折磨好受。

兩人無言地對視一眼,誰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柏易苦笑道:「我還是按原計劃來吧,先去廚房看看再說。」

荊白直到現在還覺得渾身不適,聞言只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柏易本來只是正常看著他,見他臉色白得像紙,粉色的嘴唇抿得緊緊的,漆黑的長睫微微顫抖,是在極力忍耐的模樣,又顯出幾分在荊白這個人身上極為罕見的、讓人心生柔軟的氣質。

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目光停留得久了,荊白臉色緩和過來,見他眼睛不眨地盯著自己看,第一反應就是低下頭,把自己全身都檢視了一遍。

他自然是看不出什麼異常的,畢竟柏易又不是因為不對勁才看他。

荊白只當柏易又走神了,確認自己沒有異常之後,又莫名其妙地盯了回去。

柏易連忙轉移話題,他確實也有事要提醒荊白:「我現在先去廚房,如果一切按昨天進行,我大概會在中午時分給你送飯。如果有任何變故,只要不是特別趕時間,我會先趕過來告訴你。」

荊白注視著柏易,這人正色起來時神色嚴肅又真誠,那雙平時總是不好好看著人的眼睛閃閃發光,配上深色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朗朗星辰。

他現在用的這副長相雖然非常英俊,眼睛的輪廓卻變了,甚至瞳孔的顏色都有細微的變化,但他認真說話時的眼神沒有變過。

這次的瞳色比上次的淺一些,在陽光下顯得越發亮了,荊白盯著那瞳仁多看了幾眼,心下有些詫異。

其實除了外表變了,柏易並沒有怎麼認真掩飾,眼神給人的感覺幾乎是一樣的,但他竟然沒在和對方對視的第一眼就認出這雙眼睛。

同樣的失誤,荊白絕不會犯第二次。

如果還能在副本再遇見,荊白很確信,他一定一眼就能認出柏易。

柏易注意到荊白在看他,他沒有多想,撩起衣袖,指著腕上鮮紅的小巴掌印道:「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給你展示印記。如果「我」沒有……」

聽到這裡,荊白抬起目光,注視著他。

柏易頓了一下,輕聲道:「你懂的。如果有危險,能殺就殺,不需要顧慮我。」

他說完,自己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行了,我知道你會的。但是這話我自己說出來,會顯得我比較帥。」

他說完還朝荊白做了個鬼臉,彷彿剛才說的是句玩笑話,但是兩人都知道,他是認真的。

荊白皺眉道:「在你魂魄出竅的時候,如果我殺了你的身體……」

柏易將手臂放到脖子旁邊,比了個「咔嚓」的姿勢。

他的頭配合地往旁邊一歪,語氣甚至是輕鬆的:「肯定死了啊。我只有某些特殊的情形下才會擁有那種力量。平時副本里,我就是個普通人。」

荊白點了點頭,柏易像是想起了什麼,提醒荊白道:「對了,我剛才發現,那個東西在我的身體裡面的時候,發揮不出超出我這具軀體的力量。」

「但是它可以暫時脫離我的身體,就像剛才在小院門外,我們頭頂上那樣……」

荊白忽然抬頭看著他,他的臉色依然比平時更蒼白,目光卻比任何一次看著柏易的時候都更尖銳。

他沉聲問:「如果那個時候殺死你的身體,你和他……」

他果然猜到了。

柏易輕輕點頭,確認道:「我和它,都會死。」

說到這裡時,柏易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燈籠,思索著道:「剛才我們不就猜過了嗎?我昨晚有隱約的猜測,以為蠟燭意味著我們的靈魂。如果蠟燭燒光,也就意味著死了。

「但現在想來,比起靈魂,我覺得蠟燭更像是我們的魂魄和自己身體的聯繫。因為和那個東西對抗時,雖然蠟燭變短了,但我並沒有覺得我的靈魂變得更虛弱。」

他說到這裡,苦澀地沖荊白笑了笑:「只是變得更容易出竅了。」

兩種猜測的區別在於靈魂如果蠟燭燒盡,魂魄是否還存在;但後者的後果顯然比前者更加可怕。

如果蠟燭是魂魄,燒完了無非是死透了;可如果蠟燭代表的是人和自己身體的聯繫,那一旦被燒完了,豈不是永生永世困在了副本里?甚至還要眼睜睜看那些怪物佔據自己的身體!

當時兩人決定到涼亭處再分頭行動,談妥了之後,在來路上也沒浪費時間,把關於燈籠和蠟燭的思路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們首先檢查了各自蠟燭的長度。

雖然沒有尺子,但從昨夜拿燭火燒了頭髮開始,荊白意識到蠟燭是關鍵道具,用手指仔細確認過蠟燭的長度。

荊白把自己昨晚的「實驗」告訴了柏易——他昨晚回來時,特意沒有點燈,想看天黑之後房間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結果天一黑,就被一陣劇烈的大風撞開房門,燈籠和油燈一起亮了起來。他當即去查看燈籠,發現蠟燭比前天晚上他剛拿到的時候明顯變短了,底下還有一大灘白色的燭淚。

聽到這裡的時候,柏易臉色非常難看。他難得地以一種非常肅穆的表情看著荊白:「你膽子太大了,這很危險!所謂的「大風」,很可能是活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荊白此時回憶起來,也意識到彼時確實兇險,只是當時線索太少,他並沒有覺察到這個副本和靈魂直接相關,才敢冒險一試。

他索性點點頭,爽快地承認道:「是,但收益也很大。」.

柏易說的時候已經做好了他會懟回來的準備,沒想到荊白承認得這麼痛快,嚴厲的神色險些沒繃住,嘴角抽了一下。

荊白卻沒注意到他神色的細微變化。事實上,他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個性,如果有失誤,也並不介意承認。

只是失誤這種事在他身上太少見,才導致了柏易的誤判。

荊白道:「我昨天白天沒帶燈籠出去,但昨晚檢查燈籠的時候,發現蠟燭比前天晚上短了大約一根手指的長度。」

「巧了,我昨晚回去也查看了燈籠,」柏易清了清嗓子,正經地道:「……昨晚的時候,我的蠟燭和早上出門的時候一樣,毫無變化。」

他說話間,荊白再次比對了蠟燭此時的長度,發現比今天早上出門前又短了一寸左右。

「又變短了一些。」荊白將手從燈籠里拿出來,篤定地道:「我覺得是因為早上應卯的時候,管家訓話那段時間,我們的身體都不受控制的緣故。」

兩人目光交匯,各自從對方眼中發現了贊同之色。

柏易補充道:「身體不受控制的時候,蠟燭就會自動點燃,避免我們的被附體?」

荊白點了點頭:「經過昨晚和今天的事,很明顯了。和服色應該沒有關係,蠟燭只和我們身體被人控制的時間有關,也能幫我們擺脫控制。

「進副本的第一天晚上,我們都是天黑之後,身體被控制才找到了落腳的房間。」

柏易嘆了口氣:「對,我昨天沒帶燈籠出來。但是我猜前天晚上那會兒,我們蠟燭的長度應該是差不多的。」

荊白接了他的話,道:「是,但昨天你是自己去應卯的,我不是。我被控制的時間比你長,所以等到今天早上,我的蠟燭就比你的短。」

兩人昨晚還都利用燭火趕退了妄圖侵襲身體的鬼怪,算是各有消耗,主要的差距應該就出在荊白被控制著去應卯的時間。

柏易忽然想起了什麼:「那這樣的話,原本蠟燭剩得最多的應該是小曼。」

直到昨晚為止,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控制過身體的人。

可惜這個紀錄沒能保持下去,今天早上來應卯的,並不是小曼本人。

提到其他人,氣氛凝固了片刻,還是柏易首先笑了一下,打破了僵局。他舉了舉手中的燈籠,笑道:「現在可是我的蠟燭比你的短了。」

荊白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柏易撇了撇嘴,假裝不是在同荊白說話一般,大聲嘀咕:「我這不是苦中作樂嘛,要不然怎麼辦,找人哭訴?」

他說這話時,荊白忍不住想象了那個場景,脊背上竄上一股惡寒。

不過,此時柏易的狀況確實不容樂觀。

荊白的目光垂落下來,在柏易的燈籠上停留了片刻。

柏易的蠟燭原本比他長,但因為剛才那次出竅的消耗,現在比他還短了兩寸左右。

而且最要命的是,柏易因為體質特殊,身體和靈魂的聯繫不如一般人鞏固!應卯之前他的蠟燭比荊白還長一些,結果兩人都被管家拍了一下,柏易出竅了,荊白卻沒有。

這樣的情況非常糟糕,一來,是蠟燭的存在本身對柏易來說非常關鍵,幾乎不能離身;二來一個很大的弊端,就是柏易蠟燭的長度不再能作為魂魄是否會離體的參考。

柏易自己也想到了這些可能的情況,才主動要求和荊白分道。目前來看蠟燭只能消耗不能填補,越往後,他的情形只會越糟。

其他人更是指望不上。今天早上,東院除了柏易和荊白,其他人都不是自己來應卯的。昨夜就算不死,恐怕蠟燭也燒掉了不少。

最麻煩的是,看管家的說法,他們東院這批人和去了「西院」的羅山、金石等人很可能還存在競爭關係,而且他們已經落後了。

荊白回憶了一下自己看到的關於「蓑衣郎」的歌謠,「賜湯」應該是規格相當高的賞賜。

西院的人到底做了什麼,才能在進入副本的第二天就得到「賜湯」?

這些憂思,柏易心裡想必也有。

荊白側過臉,目光從面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臉上掃過。他兩手插在褲兜里,目光遙遙看著前方,像棵高大而沉默的樹,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刀削斧鑿般俊美深刻的側臉上,神色恬然,看不出一丁點愁思。

他不提,荊白更不會說出口。

柏易這個人想什麼是不會寫在臉上的,他今天已經收到足夠多的壞消息了,這些他肯定已經想到的事情,荊白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開口提醒。

兩人定好碰頭的地點,他便沖柏易點了點頭,道:「走了。」

柏易恍了一下神,說了聲「好」。

荊白走過他身邊時,兩人的視線有一瞬間的交錯。

柏易目光深深地看著他,那是荊白非常熟悉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某種深刻莫測的情緒,讓那雙眼睛像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湖。

荊白心裡動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向了小路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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