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頭啖湯
從涼亭分別之後,荊白加快了腳步,往他和柏易昨天放船的地方走去。
路上一如既往地空蕩蕩,要說副本環境,范府這個副本可以說得上是荊白待過的副本里環境最好的。
陳婆過壽時他們所在的那個大宅,雖然佔地面積在村裡也不算小了,但是和范府這種豪門院落比起來還是差得遠。
無論是陳設的精緻程度、宅院大小,花木的珍稀程度,甚至是整個宅子的布局,看過范府之後,再回想陳宅,大約真就是家道中落,還要苦苦維持著體面的鄉下破落戶的模樣。
不過陳宅還是沒有范府古怪,因為陳宅至少還有陳婆一家三口和秀鳳在活動。
范府空占著這麼大的宅邸,可除了管家以外,荊白沒見過任何一個范府的原住民。
荊白注視著他視線中的一棵白梅樹。
這棵梅樹長得很好,細長的枝條在北風中肆意生長著,樹榦蒼勁虯節,遠看像是枝頭落的殘雪,近看才能瞧見,是開得極好的小花綴滿了枝頭。
花瓣潔白,幽香清遠,在雪地中尤顯得高潔清麗。
但荊白注意到的卻並非它美麗的姿態,而是它的樹形。
荊白走到梅樹跟前,從樹榦一直摸到樹梢的梅花,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這棵梅樹一根不開花的枯枝都沒有,開著花的樹枝亦是長短錯落,疏密得宜,顯然是被人精心修剪過的。
其實范府和陳宅相比,最大的區別也就在這裡。
陳宅當然也並不髒亂,當時住的時候甚至眾人都覺得條件不錯,但這時和范府比起來,就發現少了一種處處有人打理的精細感。
比如樹木疏於修剪,會多生出並不好看的雜枝;花草幾天不打理,形狀就會變樣;朱紅的漆柱年生日久,紅漆會掉,顏色會有些斑駁。
還有石板路的縫隙中,如果不注重清理,就會長出雜草。它們生命力很頑強,也不影響走路,長得卻不好看,亂糟糟的十分礙眼。
注意到這點之後,荊白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角度。
他腳下的步伐沒有放慢,但卻更留心周圍的環境。
坐落在屋檐上的各色脊獸,路過長廊時,每一根鮮紅的漆柱,甚至穿過庭院時,放在石階旁邊的不起眼青色水缸……
水缸。
荊白腦中的弦被什麼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眼前是個普通的小院,門窗緊閉,荊白走到水缸邊看了一眼。
青色的瓦缸很大,裡面的水卻清澈見底。
水缸里種的是一種荊白不認識的水生植物,即便在這樣的冬日,依舊青翠碧綠,毫不雜亂,在水下的姿態極為舒展。
這對比就非常明顯了。
荊白在水缸邊停下,不為別的,是因為陳宅和范府一樣,在比較大的院子里都有一口水缸。
他和「小恆」當時為了找到失蹤的死者的頭,準備廚房搜索,路過好幾個院子,都見過水缸。
要找東西,自然不能錯過這麼大的缸。「小恆」還曾順口告訴他,院子里的水缸可能和風水有關,而且大的水缸很實用,可以蓄水,養植物、養魚,起火的時候還能用來滅火。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水缸里得有水。兩人當時檢查時,發現陳府中絕大部分的水缸都已經幹了,或者只有小半缸水。
只有靠近正院的幾個院落的水缸裝滿了,但也能看出很久沒打理過,水不算清澈,還長了不少青苔。
想到偌大的陳宅只有陳婆這一家人住著,顧不過來,也不意外。
當然,此時想來,對比最為明顯的,反而是這些細節。
因為這些並不影響生活、或者影響極為細微的小細節,在范府里都是不存在的。
剛進來時,荊白只對整體建築有個印象,只覺氣氛典雅,規格顯貴。但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范府的每一個角落都精細至極,這就顯得很奇怪了。
因為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需要海量的人力物力來堆砌的。物力不必多說,已經展示在所有人眼前,可人力呢?
荊白的視線範圍內,一個人都看不到。
要達成這樣的效果,除非范府的時間是停滯的。
可是他們每天清早出來應卯,天黑之前回房,日升日落都由自己的雙眼親眼見證。
副本的一些事情或許會違背常理,但不應該是無邏輯的。
好在范府這個歌副本雖然煩,但至少有一點是能讓人接受的,那就是找路方便。
從現在所在的地方去到自己昨天放船的那個水邊,荊白腦中念頭一轉,至少有兩三條路,他選了比較近又沒有太多小路的一條。
這邊看不見湖,先是順著小溪,後來一個帶點坡度的步道,最後輕車熟路地繞過一棵大樹,再走下斜坡,就漸漸穿入了湖邊的大片水竹中。
茂密的枝條試圖阻攔他的去路,被他不厭其煩地撥開,他很快就認出了自己昨天停船的地方。
看見那個空蕩蕩的豁口時,不知道為什麼,荊白竟然覺得不是很意外。
那種感覺依然很難形容,因為太自然了,就好像知道早飯後的下一頓飯應該叫「午飯」一樣自然。正常人當然不會因為吃到了「午飯」而感到大為驚喜……
想到這裡,他心頭猛地一震。
因為這根本不可能是屬於他本人的情緒!
這是他身體里……那個東西的情緒。
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瞬間,荊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厭惡和排斥。
要是這東西有實體,哪怕拿著一把尖刀把它剜出來,荊白都願意這樣做。
他現在很慶幸自己沒有遭遇柏易一樣的事情。
不得不用第三視角看著自己的身體,光是想想,他都覺得胸口湧出一股戾氣,那是被強行按捺下來,卻一直隱藏在身體里的……巨大的憤怒。
一直安靜地貼在皮膚上的白玉似乎也發現了什麼,在他胸口處不斷散發清涼的能量。
對荊白來說,白玉的效果向來是立竿見影的。因為除了白玉本身起到的作用,為了節省白玉的能量,他自身也會有意識地剋制自己的負面情緒。現在也是一樣,當他注意到白玉在消耗自身能量平復他的情緒,他幾乎立刻就冷靜了下來。
戾氣還未來得及熊熊燃燒起來,僅在火苗狀態,就被白玉這清水澆滅了。
好在這憤怒讓他辨別清楚了自己的情緒,荊白難得有些迷茫,他靜了片刻,決定先去最近的涼亭,也就是昨天他停船放下柏易的地方看看。
雖然眼前就是昨天的湖,但是湖太大了,豁口這裡又在拐角處,一眼根本看不見全貌。
連著涼亭的還有一整段沿湖的長廊,船雖小,在湖上總是顯眼的,到那兒應該就能看清楚了。
荊白現在必須確定一件事:消失的船,現在到底在不在湖上?
離湖很遠的另一邊,柏易把手插在褲兜里,以一種非常悠然自得的姿態,溜溜達達地走向廚房的方向。
他希望自己給人的感覺最好是變幻莫測的,是個難以揣摩的人,或者退一步,遊離不定也好,反正他在哪個副本里的外貌都是一次性的,何必給人看透真實的面貌呢?
之前他急切地要求荊白立刻同他分道,實際上是非常失態的舉動,柏易自己回憶起來也覺得驚詫。
最後荊白還沒聽他的。
青年的嘴角微微彎了一下。
這原本應該是個略帶自嘲的表情,可那張俊美的臉上透露出來的情緒,怎麼看都帶著點高興。
他雖然姿態隨意,走的速度卻並不慢,雖然腦子裡已經沒有了昨天熟絡的直覺,但認路的技能是他自己的,他沿著昨天的路線,很順利就走到了廚房附近。
柏易現在要去的廚房,準確來說,並不是整個范府的廚房,只是供應東院的廚房。
這信息是柏易從自己記憶里扒拉出來的。
因為昨天管家說給送飯的時候,他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意象——他需要去的是特供東院的那一個廚房。
自從荊白提醒了他,范府的整個路線應該都是那個東西的記憶之後,柏易的大腦就開始以驚人的速度運轉:他試著辨別那些當時沒有留心的、模糊的念頭,哪些是自己的,哪些又是他人留下的記憶。
這一點對任何一個還在被附體狀態的人來說,都是無法做到的,哪怕是荊白也不能。
想要分辨腦海中閃過的每一個念頭到底是不是自己產生的,等於他們需要質疑自己的每一個反應,這會幹擾正常的思考邏輯。
甚至對已經暫時驅逐了「爛棉絮」的柏易來說,這也是一件難事。
畢竟就算是頭腦最簡單的人,只要擁有正常的思考能力,腦中都會產生無數的想法,何況柏易向來是個心思很多的人。
好在現在只隔了一天,柏易很快將重點放在他和人對話時無意中激發的聯想片段,比如管家讓他去送飯時兩人簡單的對話,他忽然翻閱出當時心念中一閃而過的片段。
還是以街道和商鋪做比喻。一條熟悉的街道上有好幾家肉鋪,只是每家賣的種類不一樣。一家賣豬肉,一家賣羊肉,一家賣牛肉。
管家的舉動就等於是讓他去買肉,縱然柏易知道他要買的是豬肉,但有那麼一瞬間,他腦中會閃過所有肉鋪的影子。
對柏易來說,當時他的重點放在管家交代的任務上,根本沒在意腦海中的這個再尋常不過的閃念,再回頭想捕捉,竟有種大海撈針的感覺。
但柏易還是撈起來了。
范府有三個廚房!
東院一個,西院一個,內院還有一個。
昨天沒人提起這一點,甚至荊白也沒說過,柏易對這點已經有所感覺,所謂的「記憶」和「印象」,包括於東和衛寧這些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麼,又能感覺到什麼時候應該停止的人,其實都是被動激活的。
這點在衛寧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昨天碰頭他雖然沒去,荊白給他轉述時卻將信息整理得非常清晰。
柏易昨天是先去給管家拿他的餐食飯,所以他去了廚房兩次。就已經見過了衛寧,她當時蹲在爐灶前,臉上好幾處都沾上了灰,形容有些狼狽。
除了送飯,柏易還被管家交代了查看諸人工作狀況的任務。柏易便也問了她,衛寧當時顯得非常憂愁,因為她的任務就是燒火丫頭。
據她描述,她醒來的時候,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她要做的只是確保這火一直燃著。
比起要用冷水洗衣服的小舒和劈柴劈得揮汗如雨的於東,她的任務是毫無疑問的輕省活兒,但對當時的衛寧來說,這也存在著非常棘手的問題。
她有種非常清晰的感覺,這個爐灶里的火絕不能熄。
但是火可以不眠不休,她不行啊!
柏易現在還能想起她臉上糾結的表情:「這個副本里除了我們和管家,我連個能喘氣兒的都沒見著,誰來跟我換班?難不成我要不眠不休地蹲在這兒,就為了看著這爐火嗎?」
這確實是個麻煩,她提出這個問題,當時的柏易也無法回答,只能說:「你說的事情,我會告訴管家。」
他去給管家送飯時確實也說了這事。
管家當時正在喝湯,聽了他的彙報,緩緩抬起了鬆弛的眼皮。
柏易感覺到了一股存在感極其強烈的、審視的視線。
柏易面帶恭謹,根本不抬眼看他,微微屈著身子,眼觀鼻鼻觀心地任由他審視。
但從脖子後面泛起的那股冷意來看,管家顯然並沒有因為他的沉默移開視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柏易聽見「咕咚」一聲,是管家喉頭滾動的聲音。
他似乎是把湯咽了下去,用一種冷漠的口氣,慢條斯理地道:「你既然跟在我身邊,我就提醒你一句。我們做下人的,向來都是上面人怎麼吩咐,我們就怎麼做。如果你做不到,有的是別人願意做。」
他說著放下湯碗,將它擱到古樸的紅木桌上。
柏易應了聲「是」,低垂的目光甚至沒有對上管家的眼睛,落在光潔的桌面上。
那五指非常瘦,輕輕敲打著空空的瓷碗邊檐,像是嶙峋的骨節披上了一層皺皮。
「聽明白了嗎?」他問。
柏易心中冷笑,面上還要恭恭敬敬地說:「聽明白了。」
回去廚房拿其他人的餐食時,柏易把管家的回答轉達給了衛寧。
不僅沒得到回答,還吃了個不輕不重的警告。
衛寧知道好歹,強撐著道了謝,請求他不要將這事告訴別人。柏易答應了她,告知她自己的任務是給其他人送飯,藉此約了她天黑之前在八角涼亭碰頭。
如果到時候衛寧沒有來,那就說明她確實無法離開廚房。這本身就是一個信息,就當她對柏易的報償。
柏易記得很清楚,直到他離開廚房時,衛寧的臉色都是煞白的,顯然並不知道自己後續如何著落。
但據荊白所說,幾人在涼亭碰頭時,衛寧表現已是一切如常。
最關鍵的是,她說「等到了那個時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劈柴的於東等人也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荊白和洗衣服的小舒。
這種感覺看似玄妙,其實非常簡單。
必須等到那個時候真正來臨,衛寧才知道自己可以離開;必須要走在路上,才知道應該去往哪個方向。所以柏易在記起那個閃念之前,並不知道範府有三個廚房,因為他必須有那個觸發記憶的契機。
荊白站在曲折的走廊上。
在范府,只要有光的時候,都是不缺景色看的。此時的湖面,端的是一派好風光。
上午的陽光以一種舒適的姿態散落在湖上,一陣微風掠過,掀起一陣粼粼的波光,翻卷出美麗的碎金色。
荊白的目光一動不動,死死地鎖在湖面上的那艘小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