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痛苦
晚風從半支的雕花窗吹來,垂幔如水波蕩漾,燭火搖曳,將投影在牆壁上的影子都晃出了驚惶失措的模樣。
寒意侵入骨頭縫,盛則寧的後背沁出薄薄一層冷汗。
封硯握在她腕間的手,強悍有力,彷彿只要他願意,輕而易舉可以折斷她的手。
他不是第一次向她亮出自己的爪牙,可這一次卻與在西鳳塔上不一樣。
在西鳳塔上,封硯神智不清,所以生出了病態的瘋狂,可這一次,他眸光沉靜。
像深潭靜水,像無盡深淵。
想要認真地吞噬掉什麼。
所以才執著地,看著她。
盛則寧想把視線抽離,卻無法辦到,就像是不小心撞進蛛網的蝴蝶,被那萬千纖細的蛛絲纏裹,逃不掉了。
懸殊的力量已經讓盛則寧感受威迫。
更不必說封硯薄唇吐出來的那句話,更是讓她感到愕然無比。
強求?
從前他答應過不會強令她入宮,是她太高估了封硯的品德,還是太相信男人這張嘴。
她垂眼看著自己握成拳頭的小手,那下意識就要抵抗與掙扎的姿態已經說明一切。
她不願意。
深深吸了一口氣,盛則寧慢慢才在這種讓人窒息的氛圍里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乾巴巴道:「官家當知,強扭的瓜不甜。」
封硯輕一用力,盛則寧就撲到了床邊,膝蓋磕在床榻上,疼得她瞬間擠出了幾滴眼淚。
封硯左手端著的葯又撒出來了不少,瓷勺用力撞著碗壁,像是發出了同歸於盡的氣勢。
盛則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瞳孔猛縮了一下。
微涼的手指扣住她的后脖頸,半是擒住,半是托起,把她的臉揚了起來。
「我從不奢望它甜,可是,我不能沒有。」
*
德保公公心都提到了半空。
因為這個時候,皇帝用這般冷肅強橫的語氣召他,怎麼想也不會是一件好事。
彷彿他要是慢上一刻,都會釀成大錯。
所以,任勞任怨的德保公公是提著袍子,一路小跑進來,不敢耽擱片刻。
深秋的風捲起寢殿內的垂幔,火光又不甘地搖晃了幾下。
德保公公抬手理了理跑亂的衣袍,繞過屏風。
哪怕只是在倉皇間一掃眼,德保公公也能輕易判斷出寢殿內氣氛不對。
可他心底有一萬個不解。
和盛三姑娘在一塊的時候,皇帝向來心情不錯,今日更是有英雄救美的功勞在前,難道不該趁著還有恩情在身,兩人互述情意,好讓兩人關係和緩。
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究竟是為何?
他低頭靠近,垂手恭敬道:「官家有何吩咐?」
封硯披上單薄的寢衣,遮住了傷處,目光往旁邊看了一眼。
盛則寧面無表情地站在一側,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彷彿是被他握疼了,傷到了。
封硯眼神淡了下來,轉過眸子,吩咐德保。
「盛三姑娘要在宮中住一段時間,你安排下。」
德保公公聞言,都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驚訝,一下就忘了在御前的禮數,把腦袋倏地就抬了起來:「啊?」
從沒有女子未經冊封就住進宮中,此舉大大不妥。
皇帝一向恪禮守節,就連特意向他示好的小娘子都不假辭色。
別說憐香惜玉了,就連半分親近之意都無。
後宮空懸,這才致使群臣們紛紛上書,為皇嗣擔憂。
好在今日皇帝受傷一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要不然明日早朝,這件事只怕又會重提。
若是盛三姑娘現在逾矩住進皇宮,惹來的非議怕是都能把人淹沒。
封硯知道德保聽清楚了他的話,因而並沒有重複,只是目光橫了過來,眉心的皺痕還沒抹去,顯得不容拒絕的強硬。
就彷彿是他知道不妥,偏要強扭這一回。
德保公公渾身一顫,不敢再發表異意,應聲道:「是。」
「官家於我有救命之恩,臣女願意在宮中為官家侍葯奉疾,只盼官家能早日康復。」盛則寧雖然一時氣上了頭,可她也知道如今她才是魚肉,是無法抵抗的了封硯對她下的任何決定。
可若要她身份不明就暫居宮中,她也不願意。
德保公公偷偷瞄了一眼盛三姑娘。
這句話劃清了兩人的界限,也讓她被迫留在宮中一事師出有名了。
更何況,皇帝若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受傷一事,就要想法子替她掩飾。
萬一她逢人就說起皇帝受傷的事,會惹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以退為進,甚是高明。
也絲毫不顧什麼情意,就像是她並不知道為什麼皇帝非要留下她。
封硯眸子深幽,橘黃色的燭光都不能讓他那冷冽的眸光溫暖一分。
他深深看了眼盛則寧,又對德保道:「對外不必交代了,只是對盛三姑娘在宮中一事,膽敢泄露半個字之人,宮規懲戒。」
他的目的只有留下她,至於什麼名目的事,那很容易,只要盛則寧肯點頭。
什麼名目不行?
*
福寧殿的後殿一直空置,德保公公親自帶著信任的宮婢很快就收拾出來了。
天色不早,盛則寧就被請到這裡休息。
她站在台階下,仰頭看清匾額上長寧殿三個字,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道在這宮裡她要住上幾日。
雖然盛府那邊會有人去替她說,可如此一來,倒像是皇帝給了他們別樣的暗示。
「寧姑娘,請吧。」德保公公還急著要回去伺候皇帝,不能在這裡久待。
盛則寧向來不喜牽連到無辜之人,即便對封硯有怨言,也不會撒在德保公公身上,或是讓他為難。
宮人不敢抬頭直視她,躬身立在兩旁,盛則寧就從她們中間穿過,走入長寧殿。
雖然還是秋日,德保公公擔心後殿幽冷,讓人把絨毯就鋪在了地板上,一方足佔去大半地的花毯,色彩素雅,很符合秋天的色彩,頗為溫馨。
殿內香爐里熏上了凝神的淡香,裊裊細煙升起,讓清冷的後殿都朦朧了幾分。
德保公公也自知皇帝的行事猶如強盜,在盛則寧面前更加低聲細語:「姑娘可還滿意?」
盛則寧隨便走了幾步,手指搭在半圓檀木桌上,看著花瓶里插著幾支別緻的花,興趣缺缺答道:「都好。」
德保公公得了這句話,便可以回去復命了。
早得了吩咐,其餘侍奉的宮人也如潮水一樣退了出去,把安靜留給盛則寧一人享用。
宮中什麼沒有,哪怕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這間後殿也給拾掇的十分舒適。
可是盛則寧躺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無法睡去。
大概第一隻鳥被關進籠子里時,也是這般難以習慣。
久久不能入眠,盛則寧心裡的氣消不下去,乾脆就從床上爬了起來,赤腳踩著絨毯,幾步就走到了窗邊。
在她進來時就觀察過,這邊的窗戶是朝著殿門方向小院開的,院中有幾株四季桂,她想打開窗戶,聞聞桂花的味道,興許比凝神香還有用。
窗戶外,月光下,第一個映入眼帘的不是桂樹,而是一個眼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封硯身披著素白單衣,遮著半邊,裡面的寢衣有些發皺,就像是從床上匆促爬起,未修整儀容,就這樣手裡提著蠶紗燈籠,從主殿走了過來,他長身玉立在階下,面朝著門,不知道站了多久。
從燈籠里揉出來的光,掃在他微昂起的下顎上,精緻流暢的流線好像看名家洒脫地揮毫,勾勒出的山川壯麗,江河蜿蜒。
盛則寧有些後悔自己不好好睡覺,偏偏要聞什麼桂花。
她推開窗的聲音在秋蟲的鳴叫聲中不算響亮,但是人為的噪音怎能比得上秋蟲夏鳥的和諧。
封硯的眼睛立刻就循聲而至,不知道是火燭爆了一下,還是恰好一縷月光映了進去,他的眼眸似是亮了一瞬。
慢慢收回撐在窗扇上的力氣,盛則寧垂下眼,很想當做沒有瞧見他。
可是封硯的聲音緊隨而來,在窗扇落下之前,傳到了她的耳邊。
「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竟會因為不安而無法入睡。」
「臣女也是沒有想到會被官家囚於宮中,因而輾轉難眠。」
反正左右無人,盛則寧話說的直白些也不怕,反正這話的起端是封硯自己開的頭。
兩個為同一件事而失眠的人,視線對在了一塊,久久沒有挪開。
「我並不想關著你,若能光明正大,我自是願意,只是你不願罷了。」封硯朝著窗戶口走近幾步,他的傷勢並不會影響他清貴的姿態,就彷彿是沐著月輝獨行的仙人,一副芒寒色正的模樣。
盛則寧略轉開了些視線,就像是怕被寒芒刺了眼,「官家也知道這是小人行徑,若是傳揚出去,言官諫臣們口誅筆伐,官家的一世清名就不復存在。」
「有功無過之人被奉為聖人,有功有過是為凡人,世上本就聖人少,凡人多,而我也從來不會成為聖人,因為我有私心,也有私慾。」封硯靜靜望著她,毫不介意把自己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看見那被掩在支窗后的小臉玉雪瑩潤,明亮的杏眼蘊著盈盈水光,彷彿瀲灧的春江水,波光粼粼,緊緊抿住的唇瓣,就似就要脹開的花骨朵,嬌嫩艷麗。
讓他情難自禁地走前了幾步,燈籠搖晃的光撒在腳邊,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一亮一亮,也晃醒了陷入沉思中的美人。
盛則寧像是被驚動的兔子,急於躲回安全的洞.穴,身子後退的同時想把支開的窗戶也關上。
「則寧。」封硯不得不喚了她一聲,不想這麼倉促結束兩人的對話,「我就站在這裡,不會再走近,你不用怕。」
已經及笄的小娘子和已經及冠的郎君,若沒有此前的種種變故,他們或許已經稀里糊塗成了婚。
盛則寧已經是這個年紀了,當然也聽過男女那些事,會防備一些,也實屬正常的反應。
聽到封硯挽留的話,盛則寧動作只頓了下,不為所動,說道:「……夜深露重,官家身上還有傷,早些回去安寢休息才是。」
封硯從窄小的窗縫裡凝視她。
他的私心,他的私慾。
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卻好像隔著天塹,難以逾越。
「好。」
他的聲音艱澀,像是黃連、山槐子、龍膽草、穿心蓮等數十種葯熬成的一鍋十全苦湯。
「官家貴安。」說完,盛則寧的手徹底鬆開,身子緊跟著後退了半步,任憑支窗『啪嗒『一聲落下。
把桂香、月色與郎君一併留在了窗外。
等候了須臾,外面好像只剩下了蟲鳴,盛則寧才重新把手覆在支窗絹紗密織的罩子上,可透過那細紗,隱約還能看見燈籠的光芒停留在不遠的地方。
她把臉輕輕貼了上去,從中窺見一道模糊的影子。
靜靜佇立,孤形弔影。
她想,她不會在這裡呆太久了。
會痛了,就離放手不遠了。
就如她當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