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神譴
今晚曹的心情很好,他剛從一個有當地官員出席的晚宴上回來。他喜歡在這種不怎麼嚴肅的場合進行商談,因為他能在其中如魚得水。比如剛才吧,他說了一個自己很滿意的笑話,把一桌人都逗得咯咯笑。
「嘿,你還記得你佔過的最大的便宜嗎?」他醉醺醺地咽下一口酒後這麼說。
那個官員想了一會:「我小時候,曾從有錢人家偷到了一條金項鏈。」眾人沒開頭的鬨笑一陣,每個人的臉都是紅醺醺的。
「這算什麼?我跟你說說我的吧。」他又把話頭攬到了自己頭上,眾人被酒氣浸泡的視線集中到他的身上,這又給了他一種很好的感覺,「前幾天啊,我工廠的一個工人工作失誤,斷了幾根手指頭……」
「這算什麼好處?」一個人馬上嚷起來,臉上的橫肉都在跟著顫抖,「這可是要賠不少錢的!」
曹野蠻地甩了甩手,示意他保持安靜,之後他繼續說:「當他來找我時,我嚇唬他說,因為他的違規操作導致了機器停工,給廠里造成上百萬的損失。他嚇壞了,跪在地上拚命地跟我道歉。我讓他主動提離職申請,還扣了他一個月工資,工廠一分賠償沒出,還省下了大幾十萬!」
然後他和他的客人們一起為自己的殘忍和狡猾大笑了一陣,聲音飄到還帶著一絲溫暖的縹緲晚霞上。之後的事他就記不太清了,他通常只清楚記得和自己有關的那部分事。最後這次晚宴在葷段子里結束了,他顫顫巍巍地被人半推半送地扶上車,準備回到工地去最後處理一些文件,以達成新談成的協議。
他討厭額外的工作,雖然只是把那些他看不懂的、印著好像圈圈點點一樣的白紙從牛皮紙文件袋裡取出來,沾點唾沫蓋個章的功夫也足以讓他感到厭煩。
在秘書正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從窗外傳來嗡嗡的雜音,那是工人們吃飯的聲音。工地上有他發善心搭出來的棚子和桌凳食槽,但工人們並不樂意安分地在裡面吃,而是在外面拉幫結夥地圍成一圈,往拱著的嘴裡填那些泥一樣的飯菜(其中的主要成分是木薯)。從這座樓頂辦公室的窗檯看下去的話,就像是一群群湊在一起的牛羊,或者是一多多正在灰白珊瑚礁上盛放的環狀海葵。
鐵架上的探照燈發出刺眼而強烈的白光,照亮了這片本應安靜的夜。工人們就聚在鐵架底下吃飯,燈光能照亮暫時安靜的機器和延伸開來的鐵路,卻照不亮那些黑皮膚的臉。
曹蠻不滿意地從窗邊走回來,這聲音和這場景都讓他感到噁心。這個美好的夜全被這群傢伙給攪碎了。他坐在加大碼的皮椅上,手機的熒光照亮了他被酒精烘成豬肝色的臉。但這次從那個監控畫面里傳來的場景卻不能讓他翹起嘴角,而是一下子嚇走了本來還趴在腦後的酒氣。
他們是誰?這群在他的密屋裡的、端著鋼槍的傢伙是誰?他的喉嚨一陣緊縮,不停地吞咽著唾液,卻沒能感到任何緩解。
他努力了好幾次才成功點到即時報警的摁鍵上,或許是報警器觸發時會發出的兩次紅光閃燈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最終手機上的畫面定格在那個束著高馬尾的女人對著屏幕另一面的他開槍的那一刻。那顆子彈似乎從裡面飛出來,打穿了他的腦子,讓他整個人都癱軟在了椅子上。他匆匆抹了一把額頭,幸好粘在手上的是油汗,而不是一層洗不掉的稠血。
「快……快報警!」他蠻橫地對還茫然無知的秘書大吼,「趕緊關閉工廠,讓保安隊都準備起來!我們要有麻煩了!」
他知道自己即不能馬上回家去,也不應該冒險離開這裡。當地的游擊隊神出鬼沒,而現在他已經不幸地招惹上了這群瘟神,最好的對策就是原地固守,等待當地警察的支援讓這群烏合之眾落荒而逃。
「那……工人們呢?」秘書在猶豫了好久以後還是問了出來,即使那聲音氣若遊絲。
「讓他們滾……」曹不耐煩地說了一半又停住,「不對,把他們也留下,工廠就照常做作,不用告訴他們。」
「好的。」秘書不敢再多說什麼,忙不迭地開門小跑了出去。
是生是死只能聽天由命了,曹這麼想。他合上帶著金扳指的雙手,對著供桌上的紅檀木關羽像拜了一拜。
工廠外的某處——
龐斯掃視了一下周圍,眼睛茫然地看著周圍早已厭煩的風景,他實在從那些野草里看不出什麼美感來。但作為這座外資工廠的保安隊中的一員,這就是他賴以謀生的工作。
龐斯知道他在工人們中的名聲不太好,但他不在意——如果給他們這個機會的話,他們也會站到他今天的這個位置的。在這片土地上,道德的匯率永遠比看得見摸得著的一口飯菜要低的多。
通常,他和他的同事們只是手持著警棍,繞著工廠一圈圈地巡邏,來嚇住一些鬼鬼祟祟的工人,比如想要偷工地的鋼鐵拿去買的小賊。但他們現在手裡都端著鋼槍,通常這種情況意味著那些神出鬼沒的游擊隊可能將要造訪這裡。
老實說,他其實也想過要加入這些自由自在的戰士,但在抽煙時聽別人說游擊隊的生活條件並不怎麼夠格以後,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份工作給他的已經夠多了,現在他偶爾還能去城裡找個妓院玩玩,日子過的比起牆後面那些累死累活還僅夠果腹的工地佬要好的多。
「你說游擊隊真的會來?」他身旁的一個朋友抽了一口煙,燃燒的煙頭猛地發亮發白,「那伙子人來咱們這幹什麼呢?做槍的鐵不夠了來進些貨嗎?」一群人乾澀地笑了兩聲,沒話找話在他們的日常工作中佔了很大一部分。
「眼睛放精明點,就算游擊隊不來我們也得認真點了。」龐斯懶得搭理他,「你們忘了上次有輛不長眼的車撞到鐵皮上,老闆扣了咱們的煙錢了?」
「那有什麼辦法啊?」一個人嚷起來,「就算咱們那時候看到了,難不成還能把那車攔下來嗎?」
龐斯沒說話,沒準他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然後他看到在夜晚黑乎乎的鐵皮柵欄旁,似乎有幾個蠕動的人影。「嘿!」他粗蠻地大吼道,頗具地痞打架的氣勢,「你們這群傢伙在幹什麼呢!又來偷鐵出去倒賣嗎?」
這種場景在這並不少見,他帶著人大步走上前去。他身後有些人興奮地吹起了口哨,抓到這種偷油的老鼠通常意味著一些額外的獎賞,少說也是一包煙錢。但此時一些異常拽住了他的大腦,一般來說,自知理虧的工人們是不會主動朝他們迎過來的。
「站在那!他媽的站在那!」他玩了命的大吼,但對方先開了火。儘管對方的人數遠少於他們,但先發制人的優勢還是使得他們在一瞬間就打死打傷了他這邊好多人。當他費勁地爬到不知道什麼東西後面時,幾分鐘前還跟在他身後的同事們不是已經如鳥獸散地逃跑了,就是正橫在外面尚有些溫暖的土地上。
他忍不住不去看那些屍體,那些人中有他的朋友們。最後時刻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夜空中皎潔的月亮,和那支穩穩地對準了他額頭的手槍。
「我們已經到了。」戈麥茲匆匆對著對講機說,「但剛才我這組的方向被發現了,發生了小規模交火,對方大概已經知道我們的到來了。」他看著眼前正在扒屍體身上保安制服的幾個戰士,一邊等著面前這個唯一活下來的人自行解除武裝。
「好,我這邊馬上就到。」對面傳來拉桑琪簡短的回答。戈麥茲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的聲音如此慍怒,即使她儘力克制還是能讓人聽得出來。但以他對她的了解,估計是一些他聽了也會勃然大怒的事情。
某條公路上——
肖恩半睡半醒地眯縫著眼睛,他剛才還在打盹,就急急火火地被人拉上了警車。現在骨頭裡還酸痛不已,腦內的睡意也並沒完全散去。
「到底這次是什麼事啊這麼急……」他一邊點上煙一邊抱怨說,「明明上次連那個肯亞佬被殺了都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出警,怎麼今天晚上非要跑一趟?」
「少抱怨幾句吧,你平時一天天就混吃等死的。」坐在副駕駛的頂頭上司罵了一句,「這次聽說和那些游擊隊有關係,而且還闖入了平時和上面有聯繫的外國商人的家,連軍隊都可能要出動……」肖恩不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他就那麼看向窗外零星的樹木,在黑夜下它們像是伸向天空的女巫手指。
警車突然沒來頭地剎車,肖恩手裡老長的煙灰猛地一下被折斷,紛紛揚揚地在空氣中飛開。
「他媽的,幹什麼啊!」肖恩嚷道,煙灰落了他一褲子。
「前面不過幾百米就到那外國商人的別墅了。」開車的警察已經打開車門,「這些游擊隊狡猾得很,如果我們把車停在門口的話,沒準馬上就有人出來對著我們一陣掃射的。」他把手在脖子上劃了划兩次,「我們都會死的很難看。」
肖恩腦內閃現了他們幾人的斷肢堆在一起的樣子,忍不住乾嘔起來。
「那現在怎麼辦?」他忍不住問自己的上司,「直接走過去的話也不怎麼安全吧?」
「等。」上司簡短地說,「等軍隊的人過來,我們要確定的就是之後還有沒有人進出這間別墅。」
「聽起來確實是我們警察該做的事……」肖恩的頭腦還有些漿糊,他下意識地抬手,把就剩下一小節的煙頭放在嘴邊最後吸了一口來提神。伴隨著AK突擊步槍特有的咔噠聲,在黑夜裡明亮燃燒的火星和他的兩根手指頭一起飛了出去。
工廠正門前——
在路上顛來顛去的卡車終於停下了,士官長沉默地抽著煙。他懶得搭理後面車廂里那些叨叨個不停的士兵們,而是沉默地想著自己的事情。老實說,他對這次突如其來的任務毫無興趣。他從辦公桌後面一躍而起跑這麼一趟,無非就是為了上面那些人擺在明面上的利害關係……它們是從人與人之間牽扯出來的、黏糊糊的黑線,纏成一張結實而密不透風的網。而這輛車裡的所有人就像是被粘在網上的蒼蠅,想要掙扎只會越纏越緊。
還是不要去想自己沒法去改變的事為好。他把煙頭扔出車窗的工夫,一個穿著灰白制服的保安也從那裡探頭往車裡看。
「……請問您是士官長嗎?」那人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
「我是。」士官長簡短地回答,他的眼睛在保安身上草草地掃了一圈,沒看見煙頭以後終於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保安點點頭:「我們剛才抓住了幾個在工廠附近鬼鬼祟祟的游擊隊分子,您直接把車開進來吧,供詞里說他們的支援馬上就到,我們的老闆想要和您談一談關於怎麼保護工廠的事情。」
士官長皺了皺眉,要和一個外國人討論這些讓他感到一種侮辱。但他最終還是微微點了點頭,讓司機照他說的開進了工廠里。他看著後視鏡里,大門口的摺疊路障重新落了回去,他突然沒來頭地從心底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車廂上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的同時,兩側的車門也被幾個保安麻利地打開,「好了,你們的……」士官長的話只說了一半,因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了他的額頭。他的餘光看到他的士兵紛紛跪在地上舉起了雙手,他們的武裝在一瞬間就被解除了。
那個在門口迎接他的保安摘下帽子,從領子里掏出一個尚還溫熱的煙頭,狠狠地摁在他的額頭上。
「這,可以了吧?」曹顫巍巍地說。他被結結實實地捆在那張皮椅上(不如說以他肥胖的身體很難不被繩子套牢),他往常辦公的紅木櫃桌上坐的是似乎能把他生吞活剝的拉桑琪,她的眼睛里全是血絲;夏洛蒂站在一旁,她的臉上是大寫的憎惡;伊凡·卡列金正一張張地翻閱著他抽屜里的文件,每看一張他的臉色就越發鐵青一分;戈麥茲正在外面,和幾個戰士一起把那幾個軍人和活下來的保安捆綁結實。
房間里一片死寂,自從他們闖進了這間屋子以後,就沒人說過半句話,任由曹獨自浸沒在可怕的沉默中。他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那些神出鬼沒的游擊隊速度飛快且戰鬥力強悍。先是他們的幾支先頭小股部隊完全瓦解了工廠的安保系統,然後他們的大部隊又趕在前來支援的軍警之前一舉控制了工廠……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他能活到現在已經實屬幸運。他能想到,外面應該已經有幾十具屍體永遠塵封在了他的工廠里。
「……什麼可以了?」伊凡·卡列金抬起頭來看著他,綠色的眼睛里滿是詫異。他的臉上帶著一股神經質的波動,似乎如今這張平靜的假面隨時都有可能被他撕成碎片。
「你們闖進我的工廠鬧了這麼一通還不夠嗎?」他的聲音中是壓抑的慍怒,但他還在儘力維持著笑呵呵的聲音和請求的口吻,儘管內心的恐懼讓乾澀的喉嚨顯得有些嘶啞,「呃……你們游擊隊是為了更好的與軍隊對抗才找到這裡的吧,這樣,你們要的我都給你們,無論是鋼鐵、汽車還是資金都好……嗯,我是在與政府軍合作沒錯,但是,」他連忙補充到,「當然,在如今的情況,其他的外國商人也是如此,呃,我一點也不支持他們……」
伊凡·卡列金直直地盯著他看了好幾秒鐘,冰綠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千把劍刺出來,穿透曹的心臟和雙眼。「……都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你想說的也只有這些嗎?」他的語氣里顯露出無法隱藏的攻擊性和壓迫感。
「……不,不然呢?」曹呆住了,「你們不是游擊隊嗎,不然……你們來這裡還能是為了什麼嗎?」
「明知故問!」拉桑琪咆哮著,「你這畜生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是嗎?你這該死的傢伙對那些女孩做的虧心事,難不成你連一點點的心虛和不安都沒有嗎?」她把拳頭捏的科科作響,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她重重地在對著曹肥碩的腦袋打了一拳,差點把他整個人砸到地上。
「你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曹的半張臉腫了起來,但他的語氣卻輕鬆了不少。
「去你媽的!」夏洛蒂也難以再維持鎮靜下去,「難道那些女孩在你眼裡都不算人嗎?你……」她說不下去了,一激動起來就容易哭是她的弱點,即使她現在無比想要把面前這個寡鮮廉恥又麻木不仁的畜生親手撕成碎片。
「……你們這麼激動做什麼啊?」曹反而笑了起來,帶著一絲真摯的不解,「你們這些游擊隊不也一樣為了自己的事業做著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嗎,你們有什麼資格來在這裡評判我?」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著血沫的痰,「真虛偽。」
拉桑琪沒再說話,她對著曹揮下斧頭,卻砍到了憑空出現的堅冰之上,斧刃被彈開的同時發出一聲沉悶的碰撞音。
「你幹什麼?」拉桑琪一臉詫異地看向身前的伊凡·卡列金,「你和夏洛蒂先走吧,剩下的事交給我處理就好。」他放下舉起的胳膊,齊上的堅冰也憑空消失。
「這是我的委託,不是嗎?」他最後沉聲說,對夏洛蒂眨眨眼。後者點點頭,在拉桑琪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拉著後者朝門的方向走去。
「哦,記得叫人把所有的俘虜都捆紮好留下來,然後你們所有人務必離開工廠,務必。」伊凡對著她們的背影囑咐道,拉桑琪用小的看不見的幅度點了點頭,重重地把門關上了。
「好了,現在……」伊凡·卡列金陰鷙著眼睛回頭,卻聞到一種難聞的騷味——剛才那一瞬間的電光火石實在過於刺激,曹忍不住尿了出來。
「下賤的劣等人……」伊凡·卡列金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蔑視。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曹嚇得都快說不出話了,比起這片土地上司空見慣的槍支火藥,超自然力量對他的衝擊力要大的多。
儘管這兩種都意味著死亡。
「我廠圍繞7月完成主體工程的重大節點工期,加緊構建加工、焊接、調運、安裝等工序的加工和復產,有效調動一線工人的積極性,工人們冒著盛夏正午的高溫,在表面溫度達到70多攝氏度的鋼構件上施工……」伊凡·卡列金照著剛才他翻閱的文件念了起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豪無人性的?」
「我想起來了,我認得你……」曹對上他充滿血絲的眼睛,「你是那天的那個俄羅斯小子,你會說塞里斯語……混血嗎?」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然後竟然笑了起來,「你小子可真夠不是人的,竟然想到這麼下作的手段來搞垮我的工廠嗎?」
伊凡·卡列金怒極反笑:「我下作?」
「你不就是合作不成想反咬一口嗎?打什麼勞工權益這張牌確實是你們洋人常用的手段……真下作。」他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們這些人是真的狠毒,窮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打拚出來自己的一片天地也要被你給下套,就因為分了你們的蛋糕嗎?」
「你是窮人家的孩子?」
「我和我的國家都是。」曹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那你應該也沒讀過什麼書吧?」伊凡·卡列金的聲音竟然緩和了幾分了下來,「你知道嗎,有一本書叫《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裡面有這樣一個恐怖故事——在一戰期間比利時國土淪喪時,有一個謠言說入侵的德軍會抓走比利時的婦女和兒童,砍掉她們的手腳,與德國開戰的協約國的媒體也把這個當真事來報道。」
「但是你知道嗎,」他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儘管每一個字都咬牙切齒,「在戰爭結束后發現,德軍雖然在當地犯下相當多罪行可是唯獨沒有干過這事。」
「真正干過這事的是比利時人——在比利時的殖民地,剛果自由邦。比利時的好人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在那裡造成了三百萬剛果人的死亡。」他的眼睛竟然溫和下來,「人類往往都是以自己的思維模式去分析自己身邊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你是一個如此標準的畜生,所以你理所當然地把我代入了這種畜生邏輯。」
「你以為你是什麼,聖母嗎?」曹反過來帶著一絲嘲諷說,「這就是現實啊,你知道嗎,工人們每天的飯菜都是我口袋裡的錢啊,換你你不心疼?你這麼大義凜然,你把這些黑鬼打祖宗板接自己家去供起來怎麼樣?」
「真是太瀆神了……」伊凡·卡列金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然後朝曹的胳膊開了一槍,這一槍使得曹的肱骨粉碎。他手裡拿的是RSh-12,俄羅斯圖拉設計局應反恐部隊要求研製的大威力左輪手槍,威力強大的12.7×55毫米彈藥足以在200米擊穿鋼板。
在曹殺豬般的慘叫聲中,悲天憫人的審判者開口輕輕地說:「其實,阿普的事你是故意的吧?」
刺耳的哭喊聲戛然而止,曹像是突然被噎了一口似的,臉色像是霜打的茄子。
「說中了?我剛才看了你們公司的傷退統計表……不過既然不會負責為什麼還要記那東西?」他不解地問了一句,「你在阿普的名字上特地圈了個圈啊,我想我應該重新整理一下事件的流程了。」
他自顧自地說下去,「首先,你不知道怎麼樣看上了莉亞小姐,或許是你去過那裡的咖啡館一次?之後你故意授意別人設計了阿普的工傷……等確定他無法活動了以後,你就直接收買了妓院的那些人,讓他們把人綁了送到你的別墅里任你玩弄。」伊凡·卡列金拍了拍手,「你這一套也真是行雲流水啊,而什麼警察之類的,自然也早就被你收買了吧……」
「罪惡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你這個畜生,根本不夠格作為人類活著!你應該被肢解,被絞死,被千刀萬剮!」他又朝相同的位置開了一槍,綠色的眼睛里怒火中燒,口中像是正噴出毒液似的。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也應該冷靜下來了吧。」曹的聲音顫抖著,「求求你放我一命,行不行?我把這座工廠轉讓給你和你的那些游擊隊朋友都行,嗯,這樣一來那些工人的生活就完全由你決定了,但這個轉讓過程只有活著的我能夠做到,不然只要這座工廠還存在,這些事就不會完結的,你把我殺了他們換個人來也不會改變什麼的,真的!」
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人活著就還有改正的空間,人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洋人不是喜歡搞廢除死刑嗎?小哥我看你是個好人,你會饒我一條命的對吧?我知道的!你把那幾個婊子支走不就是這個意……啊!」他的另一隻手臂也中槍了。
「劣等人就是劣等人,無論是思想還是智商上。」伊凡·卡列金咒罵著,他的臉上帶著十足的癲狂和獰笑,眼珠小幅度地顫動著,「你連求饒的方式都這麼腦癱嗎?」
「走吧。」伊凡·卡列金笑夠了以後說,他用薄而鋒利的冰匕首把曹的繩子割開。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對方愣了愣,之後又親自替他把門打開,「對不起啊,忘了你的雙手已經廢了這件事。」
「……你真的讓我走?」他再三確認。
「是啊,不然要怎麼樣,讓我把你背下去嗎?這我可做不到啊。」伊凡·卡列金厭煩地擺擺手,「快點,別再磨蹭了。」
曹忙不迭地起身,他的腿有些發麻,差點猛一下子摔在地上。
「快點走,別再回頭看了。我現在不會從後面踢你的,我可不想讓你在樓梯上就把脊椎折斷。」伊凡·卡列金在身後催促道,他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夾,裡面裝著他認為有必要帶走的所有文件。
當曹艱難地走完了長長的樓梯,重新踏足在泥土上時,周圍的空氣靜的可怕,這種靜謐不該屬於這裡。工人們呢?這個時間他們通常還在燈火通明之下工作,莫非這個混血兒讓他們都離開了嗎?他忍不住在心裡嘆氣,以後要是照他這麼經營的話,這得虧多少錢啊。
「好了,到了。」伊凡·卡列金說。
他們來到了一處空地附近,這裡是工廠的中心位置,地上還有陷進去的巨大車輪印,它們屬於那些沉重的卡車和攪拌車。曹面前跪著一群被捆紮結實的人,像是被被推進鍋里活蒸的大閘蟹一樣。
他們中的大多數是被解除了武裝的軍警和工廠的保安。曹在其中看到了來和他簽約的那個朋友,他在剛才的聚會上很是張揚,現在臉上卻幾乎沒了血色。
「這是……」曹的話只說了一半。他的膝蓋被從後面徹底打碎了,整個人猛地朝著人群跪倒在了地上,刺骨連心的痛苦讓他再次扯著嗓子哀嚎起來。跪倒的人群中有人臉色大變,而心理素質差一些的直接嘔吐了起來。
「你到底要做什麼!」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你不是說好要放我離開這裡的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了?」伊凡·卡列金疑惑地問,「我是要讓你自己走到這裡而已。」
「你這該死的瘟神!你以為自己算什麼?」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伊凡·卡列金用劇烈的痛楚折磨著他的同時,也在反覆地戲耍著他的心理,「你這傢伙連自己的同胞都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卻來可憐那些黑鬼?裝什麼聖母?洋大人希望我們這輩子都跪著,我為什麼要聽你們的?老子就是腿腳不利索跪不下來!」
「能把這種事說的大義凜然也真是你這種人獨特的本事。」伊凡·卡列金踩到他的臉上,「但你說錯了,我是俄羅斯人,信仰東正教。從小就有人告訴我:主說凡流了人血的,他的血也必為人所流;凡吃了血的,必從民中被剪除。如果罪人行了罪都不得到應有的罰,那誰還會讚美彌賽亞?」他帶著念誦長詩的神采,把槍插回腰上。
「……請等一下。」被綁著的人群中有人開口。士官長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們中的很多人,都只是混口飯吃的小人物罷了。我們會來到這裡,也只是被人所驅使……」他越說越發懇求,「我請求你……請讓我們離開這裡吧。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的罪是什麼,但我們,都只是被架在網上的蒼蠅而已,像狗一樣被人呼來喝去……」
「為什麼?」伊凡·卡列金疑惑地打斷了他,他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你們也同樣有罪啊,不是嗎?」
「什麼?」士官長露出了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知道嗎,**屠殺了八百萬人,但黨衛軍的最高長官海因里希·希姆萊本人暈血。那你猜猜是誰來殺人的?」伊凡·卡列金饒有興趣地說,「是千千萬萬個沒有名字的德國士兵,他們握著槍,把人從城市中趕上火車,也是他們摁下毒氣室的開關,去收集焚屍爐里的金牙……他們大多數人在戰後都無罪,因為他們也是被人驅使的,這並沒錯,不然人類就沒有未來了。」他笑了笑。
「但,罪惡本身就是這千千萬萬個普通人構成的,不是嗎?所以,如果他們沒交上好運,在戰爭期間被無情的殺死,也不應該有什麼怨言,不是嗎?」他理所當然地反問道,「而你們選擇了這份工作,並沒有人逼迫你們來做,不是嗎?當你們以維護罪惡作為生計的那一天起,不就應該有被清算的覺悟了嗎?」伊凡又笑了起來,「不過你真有趣,既然已經做了狗,難道這時候又想要來要求人權了嗎?」
「……瘋子!」士官長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難道你認為你自己正處在一場戰爭里嗎?」
「是啊。」伊凡·卡列金回答,「一場只屬於我的戰爭。」那種濃縮著哀傷、憤怒與偏執的語氣不應該屬於這個年紀的少年,而更應該屬於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復仇者。
之後他不再回答這些人的詰問,而是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念誦起包含著深切仇恨和怒火的語句,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怪異、混雜和狂暴,腳下的大地微微顫抖起來。士官長隨著大地顫抖著,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他耳邊的吟誦聲像是一支代表著毀滅和死亡的序曲,正在為這裡所有人的一生畫上一個突兀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