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神憤厲火熔融一切
魔法,對於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詞語。一方面,它在孩提時代的那些童話書里就已經被一遍遍地提起;而另一方面,它似乎也只存在於文字和銀幕中。
但事實上,真正的魔法就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在舊大陸還被大海和沙漠分割開來的時候,不同的地區已經發展出了互有不同的魔法體系。在歐洲的魔法學界現存於世的魔法原典中,其中最為強大的魔法通常都能追溯到公元前世界,最晚到中世紀前期,而到了工業革命時期之後竟與空白無異。
其中原因很簡單——與晦澀難懂的魔法相比,不斷發展的工業科技明顯有著更高的性價比。一顆子彈和一發火球術所起到的效果幾乎是一樣的。但前者的裝配只需要不到幾分鐘時間,而後者卻要傾注一個魔法師的巨大精力和長達幾個月的學習時間。
由於許多魔法都能追溯到古代,所以流傳至今的魔法書通常都由當時的通用語言寫成,比如拉丁語、古希臘語和古埃及聖書體。其中有些法術的咒語晦澀而冗長,就像是出自文豪聖賢之手的長詩。
在微不可聞的風聲與若有若無的咔咔聲中,伊凡·卡列金如若無人地念誦著一篇拉丁語詩歌。
「Equumligneumduco,urbsopulentaTroiaecombustaest,armaturadecemannorumvertiturinarenamferream.」
『我牽引一匹松木馬,富饒的特洛伊城燒盡了,十年的舊鎧甲化成鐵砂。』
「Percussilyram,incensaestRomapotensurbis,DomusAureaetstetitincinere.」
『我撫摸一把七弦琴,恢宏的大羅馬城燒盡了,灼熱的黃金宮立於殘渣。』
「Fuiperlibrummortuorum,pretiosusAlexandercombustusest,etpoemataetlibrimundiincensa.」
『我翻閱一本亡靈書,珍貴的亞歷山大燒盡了,全世界的詩書盛開熱花。』
「egorustySustulitensem,CarthaginisurbeminexorabilemArdebat,fertilisalcalicatellussterilis.」
『我拾起一把銹鐵劍,不屈的迦太基城燒盡了,富饒的鹽鹼地不生枝杈。』
「他媽的!你到底在幹什麼!」有個士兵扯著破鑼嗓子咆哮著,那種包含著憤怒和恐懼的大嗓門足以嚇傻一個人。他不知道面前這個怪胎在自顧自地念叨著什麼,那些話他一個字也能沒能聽懂。但莫名其妙地,他有一種強烈的不詳感和危機感,就像是一條蟒蛇正在絞壓他的心臟似的,他能感到它跳的越來越快,甚至隨著呼吸疼痛。他寄希望於能引起這個外國少年的注意,儘管他已經近乎失去了理智。
伊凡·卡列金確實有了反應,他的聲音一轉先前的哀傷與幽遠,突然變得激蕩起來。那雙冰綠色的眼睛也變得有神起來,像是猛地燃燒起了熊熊烈火。
「ProHelenaelachrymisvagor,Octavinaecaputsep」
『我替海倫的淚水遊盪,我將屋大維娜的頭顱埋葬;』
「Mortemlugeoscientiae,etnivesfrigidaAlpiumopto!」
『我為知識的死亡悲傷,我願阿爾卑斯的風雪蒼涼!』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高亢,像是正從內而外地燃燒起來。
「RogogloriamsoliDeiexcitari,utdoceassinefineignemprolificareetcrescere,utmeadiuvetterraetsolardeat!」
『我請求唯一之神的榮耀激昂,請您授意無盡的厲火增殖生長,助我焚燒大地,遮蔽日光!』
在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了最後一個拉丁語單詞后,世界回應了他的祈求。他的腳邊毫無徵兆地冒出了一團又一團的刺眼火焰,像是從地下長出來的荊棘叢一樣。火流以放射狀地朝著周圍的每一個方向行進,連同著那些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自行生長出的火焰。很快,所有在他視野之內的地方都在愈演愈烈地燃燒。
如果這時從空中往下看的話,以伊凡·卡列金所站的位置的位置為中心,很大的一片區域迅速地被瘋長的火焰所覆蓋,幾公里以外的地方都能很容易地看到這片無比耀眼的刺眼光芒,這是灼目之光,來自於那焚城的烈焰,就像是在這片土地上又生出了另一個太陽!
「那邊是怎麼回事?」夏洛蒂焦急地抓住拉桑琪的胳膊,指向發出明亮火光的工廠,他們剛剛走出大概一公里左右的距離。「難道工廠爆炸了嗎?那伊凡·卡列金他……」她說著就扭頭往照亮了半邊夜空的火場衝去。拉桑琪一把拉住她,「你這樣過去有什麼意義?如果真的爆炸的話你也活不了!」
在夏洛蒂被火光照亮的半邊臉上,眼邊的淚花被照得晶亮。拉桑琪一愣,語氣也軟了下來:「而且,目前似乎只是一般的著火。如果這場火真的是一場意外,以他的冰魔法應該也能逃出來……」
她這麼說並不是在單純的安慰夏洛蒂——這場火起的時機過於蹊蹺……其實她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她不敢在想下去。她看向那一片火海,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伊凡·卡列金,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在火焰出現以後的十幾秒以後,伊凡·卡列金的耳邊就被哀嚎和慘叫包圍著。世界衛生組織將痛感分為四級,而灼燒的痛感就處於最高級。他將這些人留在這裡的目的就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折磨他們,這片火海是他的滔天憤怒,也是最為沉默的陪審團。
曹在被那些懲戒的火舌包裹的那一瞬間沒什麼感覺,但沒過幾秒,從全身的每一寸皮膚傳來的痛感如洪水一樣轟入了他的大腦。好像有無數把刀子在他的皮肉之間絞肉,又像是無數條毒蛇在咬噬他的肌膚。他忍不住哭了出來,但眼淚也在一瞬間被氣化,在他的已經有些發黑的眼角留下幾顆晶亮的鹽粒。
但好在這種痛苦並沒持續多久,深度的燒傷會破壞人的感官細胞。即使這之後他的表皮已經發熟,即使他的身體正在脫水,即使他的內臟開始發熱……他已經從這種痛苦中解脫了出來。
其他的俘虜和曹的情況大差不差,士官長是其中唯一還能勉強維持感官的人,但他的視野已經模糊成了時不時發黑的色塊。她知道那些明亮的是火焰;那些暗淡的是大地;而那些被明亮包裹的暗淡……他不想去思考,只是集中注意力看著滔天火海中的那個少年,或者說士官長記憶中他身處的那個方向。
伊凡·卡列金置身這暴烈燒燃的最中心,卻完全免於被傷害。他全身的每一個角度都被火光照亮,像是轉達上帝憤怒的使者,或者更像上帝本身。在這地獄一樣恐怖的場景和肉脂燃燒的可怕聲音中,他卻輕聲歌唱起來:
Icouldhearthesignscallingout,
Fromthebottomofthefire.
Iamlikeatorchflickeringinthewindasthesayinggoes,
Lostallmypreciousrageatemeup.
Endlessforlornnesshasmademenumb,
I『dratherrisefromhereorshouldIholdontomypast
They』veburnttoashesfadedtogrey,
Returnedtotheearthyeait『smeanttobe.
UncertainflameofhopeIfound,
Willyouleadmebackonrighttrack……
他的歌聲並不大,但卻包含了無盡的凄痛與哀傷,而且莫名地震撼人心。似乎他不是這場災厄的加害者而是受害者。
傳言古羅馬帝國的暴君尼祿為了觀看神話傳說中特洛伊戰役后特洛伊城陷落的大火情景,故放火焚燒了羅馬城。在這場持續了六天七夜,在那場將台伯河畔的偉大城市焚燒殆盡的火災中,他卻在皇宮中用金杯滿盛著一杯又一杯的葡萄美酒,親手彈奏七弦琴伴著自己的歌唱。
蔑視生命自古以來就是皇帝的特徵與特權,將高傲的神性與殘暴的獸性通過調和的人性結合起來,這就是皇性。它是一把無比危險的雙刃劍,簡單的善惡之分會決定其本人在內的很多人的命運。而當如此一位君王,踏著神授的沸騰烈焰審判人世間的罪惡,天空就是他的皇冠,而大地也會向他鞠躬。
「哦……」伊凡·卡列金髮出了一聲包含著痛苦的呻吟,他的全身都在跟著發抖,骨與骨之間相互碰撞。他的袖子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幾道裂口,像是被看不見的影子所割破。一道強有力的黑紅色氣流猛地從他身上爆發,它所掠過的火焰變得更加狂暴而肆虐,而且迅速發黑髮暗,它們的熱量和威力遠遠高於先前的那些,周圍的鐵架和機器本來已經被燒成了耀眼的金紅色,就像是剛從熱軋機里新出的鋼條。但在這黑色火焰出現了沒多久以後,它們熔化的過程被大大加快了,好像流金一樣的鋼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直到它們的整體也軟趴趴地落在黑焰里,再被滋滋地蒸發消失到空氣中。至於那些俘虜,置身於伊凡·卡列金身邊的他們在黑焰出現的一瞬間就被氣化了,雖然他們在這之前就已經被烤熟了內臟,絕無活著離開的可能。
地面篩子一樣地抖動起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如果這裡有另一個能保證自己不被黑焰在一瞬間氣化的人,那他現在會感到每一口呼吸都變得格外艱難——伊凡·卡列金,毋寧說是伊凡·卡列金所處的陣眼位置,正在瘋狂地吞噬和汲取著周圍的氧氣。遠處高樓上的磚瓦在狂風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解體,飛出來的塵與灰又消失在熊熊燃燒的黑焰中。
這是由於「魔網(magicnet)」所承受的高壓。
事實上,魔法的存在並不會推翻人類現存的基本物理和科學體系。正相反,這兩個看似迥異的領域可以相互論證。鍊金術中的最高法則「等價交換」,某種意義上正是「能量不會憑空出現只能相互轉化」的另一種說法,也就是經典物理學中的能量守恆定律。同樣的,這一條同樣也適用於其他魔法。
中世紀的歐洲魔法師認為,世界的一切都是由火、水、風、土四大元素所組成的,而魔法師施法時所需要的咒語、材料乃至姿勢都是試圖去引導四元素運行的「方式」。這被稱為「古典四元素運行論」,在後世中的進一步探索中已經不太適用於整個不斷被探索和拓展的魔法體系。儘管四大元素的地位在新舊學派的爭執中頗具爭議,但「魔網」理論被越來越多的魔法師所接受——即身邊存在的各種元素在自然狀態下是一個和諧的整體系統,而魔法師施法時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與這個系統相連接,從而調動它的魔力來施法。
這個過程就像是用手機連接互聯網一樣。無非魔法師的目的是引導和篩選魔網系統中的元素來達成自己的施法目的,而普通人是用手機或者電腦來篩選和引導互聯網中海量的信息來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伊凡·卡列金身邊的這種情況就像是有人在一個區域網里接入了一個算力極強的計算機,從而導致了整個網路的網路不暢和卡頓一樣。他釋放的這個名為「神憤厲火」的大範圍火屬性法術實在是過於強大,以至於導致本區域的魔網產生了高壓波動和異常情況,而它又反過來影響了周圍的環境,從而導致了這些與法術本身無關的怪異情況的發生。
那天,有人聲稱聞到肉類燒焦了的嗆鼻氣味。即便是生活在戰火中的衣索比亞人也想不明白在那家工廠到底發生了什麼。天亮以後人們驚訝地發現,原本矗立在地平線上的辦公樓整個消失了,不會燃燒的混凝土竟然被燒的黏結在一起,連地基也被烤到斷裂。施工過程中產生的大大小小的臨時積水井全都乾涸了,不難想象,當時它們一定是燒沸了的,又混在灼熱的空氣里,化成看都看不見的水蒸氣。
「這些建築的受破壞程度太驚人了!」一個調查人員說,「他們似乎完全被燒盡了,但是哪怕在廣島的原子彈遺迹都沒見過這種慘狀!可據當地人說沒有聽見任何的爆炸。現存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是神譴。」他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快步離開了現場。
但這些都是后話了。所有的鐵軌,鋪成的沒鋪成的,都被燒熔成紅熱的鋼水;所有的枕木,用上的沒用上的,都在黑焰中熊熊地燃燒。空氣也乾燥到了極點,任何一點水汽都會被烤乾。伊凡·卡列金一步一個腳印地朝著他記憶里大門的方向走去,那些張狂的黑色火焰像是不敢冒犯這位燃燒的君主,自動分開一條路來。
當他離開那片火海以後沒多久,就和夏洛蒂一行人碰了個照面——夏洛蒂執意要回去接應他,但那些被烈火炙烤到翻湧的灼熱氣流使得他們不敢再冒險向前。
「……你……」夏洛蒂愣了好久,只是獃獃地盯著毫髮無損的他。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問候似乎太多餘,而問話似乎又顯得太陌生。她本想要拍拍對方的肩膀,像往常一樣說一句「牛b啊兄弟!」,但那張從烈火中歸來的、蛇鱗一樣堅硬的臉把一切都硬生生堵在了她的喉嚨。
「我沒事,我很好。」伊凡·卡列金回答,然後又僵硬地對她點了點頭。
「沒事就趕緊走吧,這麼大的火,恐怕軍隊過一會就來了。」拉桑琪轉身招呼人往回走。
「先等等。」伊凡·卡列金叫住了他,「我想有些事需要……」
「我說了,趕緊走!」拉桑琪沒來頭地回頭對著伊凡·卡列金大吼。她完全被激怒了,連身旁的提托都被她嚇了一跳。
但平常對她唯命是從的鬣狗營戰士們卻一反常態地沉默著,有人站在原地,有人踟躕不前。他們站在伊凡·卡列金與拉桑琪之間,兩邊是看不清前路的長夜和衝天而暴烈的厲火。
「……有些事不是通過大聲嚷嚷和強勢就能掩蓋過去的,拉茜。」伊凡·卡列金用一副成熟者的口吻緩緩地說,「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和行為負責。」
然後他的聲音猛地一提:「難道你在看到了那些姑娘的樣子以後,還能視若不見地把那些勾當繼續下去嗎?」
這聲音振聾發聵,在烈火的燃燒聲中,空氣靜得連每一個人的嘆氣和吸氣都能聽清楚。拉桑琪感到一口什麼東西猛地哽在了胸口,她環視四周,每個人都在迴避著她的目光,好像她才是那個對面能馭火使冰的怪物怪物似的。她看不清他們的臉,過去的夜似乎沒有這麼黑,但那衝天的火光卻照得人睜不開眼。
她壓抑著自己內心的崩潰中,用明顯忿怒而壓抑的聲音說:「我說過了,如果我們不去做,也會有別人去做這些事,難道我們應該去把這部分寶貴的資源讓給別人嗎?」
拉桑琪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懇求,這是她對那些同袍的最後暗示,就像是溺水的人撲騰著抓住稻草。但他們不為所動,眼睛里仍是迷惘和動搖。
「你不覺得可笑嗎?」伊凡·卡列金慘冷地笑了起來,「那你和那些不擇手段牟利的軍閥有什麼不同?」他的聲音狂暴起來,「打著再高的旗號做這些事,當你看到那些女孩的樣子,難道連一點的愧疚之心都沒有嗎!」
夏洛蒂被這毫無徵兆的尖銳言語搞迷糊了,她愣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這些身強體壯的男人被伊凡的刻薄批評而激怒,直接在這裡把他們弄死。但在無比沉重的空氣中,沒有一個人斥罵回來,沒有一把槍被人舉起。穿著破舊褪色衣服的戰士們無聲地抽著煙,黑色的火海改變了氣壓,涼爽的風跟著抽了一半的煙。濃得看不清的黑夜裡分不清誰和誰。他們中的有些人彷彿聽到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那是熱血澆築的過去破碎了。而現在,那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強烈負罪感壓倒了每個善良的心靈。
那風聲帶來垂死烏雕的哀鳴。牢不可破的信念和聯合,崩塌於人心。
「……她們都是某個人的女兒,或許還是女兒和姐妹,你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吃著她們的血,來維持著所謂的生存?」伊凡·卡列金字字誅心,「口口聲聲為了解放,賴以生存的卻同樣是壓迫,不覺得自己虛偽嗎?」
有些戰士低聲祈禱,而有些戰士還沉默著,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不知不覺地轉過身去,用鐵一樣的後背對著拉桑琪。那些後背她曾見過,見過他們身上的彈孔和血洞,但現在它們都被那些衣服包裹著,在她眼裡顯得如此陌生。那些她日夜相伴的人在她眼中抽象成一道道又長又高的影子,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箭一樣的目光穿過那些影子,直直射向那不停噴吐著危險毒液的毒蛇。伊凡·卡列金的嘴是災厄的潘多拉魔盒,從中冒出的那些危險的毒液正把這支光榮的隊伍從根基腐蝕崩潰。
拉桑琪在別墅里看到女孩身下的那幾包貨物時就有一種預感,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將是整個鬣狗營前所未有的大危機,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而且他竟然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拉桑琪氣得打了個寒顫,雖然一時半會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伊凡·卡列金會如此不知時局地挑起事端,他難道不知道這會導致什麼嗎?關於手段和目的正義與否的討論不能等到他們私下再說嗎?但她還是對其怒目而視。同時,她殘存的理智也知道,這種時候絕對不能亂了陣腳,如果不能說服大家就會全盤皆輸,也會把迄今為止的一切努力都葬送。
她不能輸。
「你說的輕巧,外國人。」她強笑道,「當你居高臨下地站在一邊挑剔我們時,你有想過我們的處境嗎?」她咽了口口水,眼睛在那些轉過頭來看著她,眼中滿是迷茫和焦灼的戰士們的臉上繞了一圈,「我們是這片大地的軍隊,所以我們同樣承擔著這片土壤的貧瘠與苦難……當你認為我們和軍閥無異時,有沒有想過,我們並沒有和那些傢伙一樣,吃著聯合國救濟的麵粉和進口的水果,而是靠著僅夠糊口的香蕉餅堅持……當然更沒有像你一樣,住在宮殿一樣的大旅館里,吃著精心烹制的牛肉,然後對著一群住在洞穴里的人出於迫不得已的行為指手畫腳。」
拉桑琪的話很有號召力,更有號召力的是她身上同樣破破爛爛的衣服,與慷慨激昂的混血身著的得體襯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部分人開始微微點頭,重新站到了她這邊來。而剛才說得神采飛揚的伊凡·卡列金閉上了嘴,這不是因為他無話可說,而是他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這群貧苦人所憎恨和排斥,從而起到反效果。
拉桑琪趕忙趁熱打鐵,她能否重新掌控局面就決定在這段轉瞬即逝的關鍵時刻:「難道你以為我們就想做這種事嗎?如果我們能的話,我們也想能像你一樣,源源不斷地搞到錢……都不用多,只要能讓我們足夠活命就好,我們都不會做這種迫於無奈的事情。可我們有什麼辦法?要不然,你幫我們想想?只要別是重新找個地方出生就好。」
這段話的效果很好,有些戰士小聲笑了起來,眼裡含著對伊凡·卡列金的奚落和嘲弄,似乎剛才的動搖只是個玩笑。是啊,本來就是個笑話,這個有錢的外國小子無非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難不成憑他的堂皇話語就能解決那些一直壓在他們身上的問題?不!它連一杯解渴的廉價啤酒都換不來。
伊凡·卡列金沉默著,他低著頭,曾精心梳理的卷劉海在顛簸和憤怒中散開了,蓋住了他的眼睛。拉桑琪不想和他再耗下去,趕緊招呼著下了離開的命令。當她看到自己的號召力重新不可動搖時,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危機解除了,暫時。
「如果我說,有辦法呢。」
這句聽起來平靜的話像是劃破了黑暗天空的驟雷,又像是海嘯前退卻的黑色海岸線。拉桑琪與其他人一起猛然回頭,看著認真無比的伊凡·卡列金。那雙綠眼睛重新從頭髮里露出來,正直直地看著他們,看不出多餘的感情。
「你說什麼?」拉桑琪耳邊嗡嗡作響,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一句,或許是她自己。
「我有辦法能改變這種情況。」他沉聲說。
「什麼辦法,去賣屁股嗎?」有個人嘲諷地問,但聲音中卻帶著一絲悲涼。
「我可以出錢,改變你們的這種情況……我是說,你們可以從現在的現狀里完全脫身出來。」
「請說人話?」儘管戰士的話還是嘲諷的,但他的語氣中卻透露出藏不住的迫切。
「我……想要在這裡建立一個新的公司分部。」伊凡·卡列金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你們可以作為我公司的僱員,在這個框架之下開展活動,哦,相信我,和你們現在不會有什麼差別的,只是有了穩定的資金和補給來源,而且你們也能……」
他被拉桑琪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你這該死的毒蛇!」拉桑琪的暴怒已經無法抑制了,「你到最後就是想把我們買過去做你的走狗,才說了一通那些漂亮的狗屁話,是嗎?回答我!」她用比平常大數十倍的聲音對伊凡·卡列金吼著,他們之間幾乎是臉貼臉,伊凡·卡列金能感到她藏在左手袖子下的手鐲。
一時間沒有一個人敢於上前阻止拉桑琪,幾個大漢趕緊把夏洛蒂攔住。不過就算沒人阻攔她也不會去的,這時候的拉桑琪比一群餓急了的鬣狗還危險的多。
「你們別被這魔鬼給騙了!」她扭頭對圍觀的戰士們喊叫著詰問,「難道你們覺得有了他施捨給你們的兩口飯吃,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決?衣索比亞就能從現在的爛攤子里走出來?少痴心妄想了!他連衣索比亞人都不是,在這待的時間還沒有他在廁所里待的時間長,難道你們能信任他,還有他那些富麗堂皇的鬼話嗎?」
拉桑琪完全氣急了,以至於她的話已經完全口無遮攔。塞里斯語中有一個詞叫做「覆水難收」,指那些犯下了的是無可挽回的事。
而它最初指的就是那些收不回去的話。
伊凡·卡列金向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就起心動念催動魔法,無數冰錐在他身旁的土地上拔地而起,險險地從拉桑琪身邊擦過去。女戰士閃電一般起身,揮拳打斷了一根朝她面門攻過來的冰錐以後,然後快速去襲擊伊凡·卡列金的手腕,對方用小臂直直格擋上來,拉桑琪意外地吃痛,感到自己像是敲在鋼鐵上。
拉桑琪難以置信地掃了一眼伊凡·卡列金,她原本以為只要打斷了魔法攻擊,制伏這個脆弱的少年是小事一樁。伊凡·卡列金在胳膊上罩了一層冰盾來格擋她的凌厲攻擊,但即使這樣也同樣被那一拳打得手腕發顫,看來即使有魔法加持也不足以彌補雙方之間體力的鴻溝。
「你教了我那些體術,看來現在該考個試了,不是嗎?」他強撐著挑釁。拉桑琪默不作聲地迎上來,每一拳在空中都虎虎生風。伊凡·卡列金依仗著冰盾的格擋勉強能與之抗衡,女戰士鋼鐵一樣的拳頭暴風驟雨般地打在冰層上,發出科科的脆響,還不斷地崩出碎裂的碎冰。
兩人在幾十秒內對了幾十招,伊凡·卡列金突然地一閃身,拉桑琪的拳頭擦著他的腦袋偏過去。就在這一瞬間,伊凡·卡列金的右手裡突然多出一把鋒利的冰劍,直直地對著拉桑琪的腹部插進去!
夏洛蒂倒吸一口涼氣,但伊凡的動作驟然停下了,拉桑琪從他的腦後收回手,她本來可以在她皮開肉綻的一瞬間拼盡全力攻擊他的後頸。但她現在正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把冰劍穩穩地停在了她身前不到幾厘米的位置,沒有在向前一分一毫。
「我從來就沒想殺你。」伊凡·卡列金癱坐在地上,不停地喘著粗氣,以他的體力值,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迹了。「拉茜,你是個好女人,也是個英勇的戰士,你的英勇和堅毅值得我的敬意,我……真的不想再繼續無意義的殺戮了。」
拉桑琪像是失了神一樣,連著後退了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的沒錯,接受我的幫助不能解決這片土地上面臨的問題。」伊凡·卡列金艱難地說,「那你們呢,你覺得繼續這場看不到頭的戰爭,就能給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帶來美好的未來嗎?你是能保證你們一定能夠勝利,還是能保證你們一定能夠成功?」
「或許我不能解決問題,但是接受我的幫助一定可以不產生更多的麻煩。」他用帶著懇求的語氣循循善誘著,「至少不用再靠人民的苦難活著了,不是嗎?這個國家的命運已經岌岌可危,為了人民的福祉,我懇求你們重新想一想我的提案。」
「夠了!不要再說下去了,你以為你懂什麼!」拉桑琪歇斯底里地喊著,幾度下意識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也包括我在內,是嗎?」一個聲音冷不丁地說,這句話像是一把捅穿了拉桑琪的心臟的暗箭,讓她的大腦憑空嗡地一聲陷入黑暗。
她回頭,儘管她都不知道有什麼意義,聲音的主人他熟悉無比。戈麥茲從人群中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深深的失望和無奈:「我也是外國人,所以即使我跟著你們一起戰鬥了這麼長時間,在你眼裡我也從來沒有被真正接納為你們的一份子,是嗎?」
「不,戈麥茲,我……」她拚命地想要解釋,但一切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她感到一陣天塌地旋,駁斥伊凡·卡列金的無心之語卻鑄就了她的死局。
覆水難收。
「兄弟們,不管你們接沒接受過我,請聽我最後說幾句。」戈麥茲低著頭,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嚴肅,或者說如此失落。「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一直立志為人民帶來解放,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
「可是我現在意識到,我們的方式錯了。」他無比凝重地說,「不管是不是出於被迫,我們的行為也同樣是在為這片土地的人民帶來苦難,不是嗎?就比如今天的事吧,難道我們不該為那些女孩的事情承擔一些責任嗎?我們要做的,不應該是別人做這種勾當我們也跟著做,而應該是制止這種行為,不是嗎?」
「哦,兄弟們,過去我們無路可選,現在擺在面前就有一個機會,我們可以在繼續我們信念的同時少製造一些代價,而且是由人民來買賬的代價,這難道不是好事嗎?我們現在,還有改正錯誤的機會。但請想想那些姑娘吧,她們已經被毒品腐蝕了腦子,恐怕一輩子都得那樣子了!想想這會給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兄弟姐妹帶來多大的打擊!難道我們還能繼續像過去那樣做下去,心安理得地讓其他無辜的人來替我們買單嗎?」
戈麥茲環視四周,又低下頭說,「我知道,信任一個外國人或許對一個苦難的民族很難,但那些與我們戰鬥的走狗們,不也同樣是衣索比亞人嗎?如果你們比起並肩作戰的經歷,還是更相信血統和出身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
「夠了!難道是我們親手把那些姑娘們變成那樣子的嗎?」拉桑琪暴怒著反駁,「無論有沒有我們,她們都會變成那樣子!而過去是我們一直努力著克服艱苦來替每個這樣的受害者伸張正義,難道我們到頭來做錯了嗎!難道不成我們的罪就是出手,而什麼也不做的反而不落埋怨嗎?」
戈麥茲沉默著,抬頭看了看拉桑琪,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來,然後他有些落寞地轉身,朝伊凡·卡列金的身後走去。
戰士們在無聲中分化了,一派站到了伊凡·卡列金與戈麥茲的一邊,高聲叫嚷著不想再讓自己的手沾上無辜者的鮮血;另一派堅定地站在拉桑琪一邊,斥責著他們立場不堅丟了信念,寧可給外國人當走狗……在一片混亂中,伊凡·卡列金最後一次挽留。
「這樣對大家都好。」他最後一次凝視著那雙杏仁一樣的美麗眼睛,就像是初見時被她抓住衣領時那樣鄭重。
「收起你自以為是又惺惺作態的施捨,先生。」拉桑琪皺著鼻子毫不客氣地回絕道。「願意繼續跟隨我的人就跟我走,我只說一次。」她轉身,淚和血混在一起,無聲而沉重地落在地上。山一樣高大的女戰士頂著濃墨般的夜幕,轉身朝著她早就認定而堅定不移的方向走去,直到與追隨者一起再次消失在了祖國的山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