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越秋秋滿是期待的臉,趙淑妃得意的眼神,長羅樂敏震驚的神色,無數賓客茫然又惶恐的面孔,都漸漸變成蒼白的背景。
阿朝坐在桌邊,窗門緊閉,她坐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面稀薄的光漸漸昏暗,房門被推開。
呂總管帶著幾個宮人走進來,臉色發白看著她,先彎腰深深行一禮,才低聲說:「稟李娘娘,陛下賜永樂宮凌遲。」
阿朝放在桌角的手一瞬間攥緊。
她的嘴唇輕輕張開,呂總管彷彿知道她所想,低聲道:「越姑娘被押入昭獄,崑崙掌座霍肅聞訊已趕赴來請罪,正跪在未央宮外的廣場,背覆荊棘,言師妹無狀、衝撞貴人,聽候陛下發落,只求留其師妹越姑娘一命、不牽累其他崑崙弟子。」
「長羅貴姬被禁足宮中,命暫時幽閉宮門。」呂總管說:「長羅氏被訓責,貴姬的兄長跪請自退九卿之位,而趙淑妃的家人…陛下賜趙氏闔族梟首,屍身罰入骨窟,不赦幼老。」
阿朝坐在那裡,幽暖的屋內,卻感覺像坐在數九寒天的冰窖,漸漸寒到了骨子裡。
他要做什麼,阿朝想,只是心直口快一句話,他卻要殺多少人才罷休。
「陛下還沒回宮,娘娘請先回正殿等候。」呂總管壓低聲音:「娘娘,等陛下回來,您萬不可與陛下爭執,萬萬不能,您要柔順,要溫卑,要撫平陛下的怒火,只有您與陛下好了,其他人才能有好。」
「李娘娘,您記得,您是李娘娘。」呂總管張了張嘴,最後只能說一聲很低很低的:「…娘娘,陛下已經不是原來的陛下了。」
阿朝沉默不言,一會兒才緩緩站起來。
她重新回到正殿,呂總管喝令宮人們忙碌準備各種飲食湯水,昏暗燭火搖曳,打在繁密華麗的擺飾上,像無數斑駁的魍魎怪影。
阿朝坐在榻邊,過了會兒,聽見外面推門聲,宮人齊刷刷衣帛跪地的行禮聲,呂總管殷切地稱呼陛下。
阿朝抹了一下臉,手縮進袖子里起身往外走。
宮人的衣袂婆娑,帝王站在屏風旁正由內侍更衣,他神色淡漠卻平靜,沒有任何暴怒發瘋的跡象,甚至看不出什麼不悅,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個人今天已經下令以殘酷的刑罰奪去成千數萬人的性命。
阿朝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禮,聲音很低:「見過陛下。」
所有聲音像突然消失了,她低著頭,感覺到陰影漸漸靠近,像黑暗的怪物籠罩住她,她的下巴被輕輕握住,抬了起來。
帝王凝望著她,那是虎狼一樣的眼神:「看來沒有哭。」
阿朝垂眼:「臣妾為何會哭。」
帝王淡淡一笑,說:「你說的對,孤喜歡這話。」
阿朝抬起頭,像盈滿澄冽水光的眼眸望著他。
帝王的神情並不為這樣的眼神動容,他慢慢撫摸她的臉頰。
「我愛過一個人,我給過她我能給的所有的忍耐與妥協,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可她在我面前自刎,是她跑到我面前,讓我親手殺了她。」他慢慢說:「從那一刻起,我就失去愛的能力。」
他不是在抱怨或諷刺,他在平靜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他以妖魔之軀突破大乘,天道賦予他至高無上的力量,證道帝位之尊,同時奪走了他最後的軟弱和愛。
他已經很難說自己還是一個周全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變成個什麼樣的怪物,他希望她也儘早真正明白這一點。
「她叫衡明朝,她已經死了,這很好。」帝王滿滿俯下身,凝視著她的眼睛,那語氣緩慢柔和,讓她一字一字聽清楚:「因為如果她活過來,她再站在我面前,用以前的樣貌,說以前的話、做以前的事,我會忍不住再殺她,我會頭疼,腦子裡只有殺人,一刻也無法忍受,我會殺了她、再屠光她所有認識的人,把所有人都殺乾淨,再沒有半點餘地。」
她的嘴唇顫抖,眼瞳浮現出恐懼、疼痛和絕望。
以前他會感到心疼,可現在他看著她,心中沒有一點波瀾,反而因為她的痛苦,漸漸生出異潮般扭曲的亢奮。
他彎下腰,嘴唇落在她乾澀發白的唇角,她在輕輕哆嗦,他並不打算把她嚇壞,也不希望她現在就崩潰,所以他頗為溫柔地只貼了一小會,就鬆開她。
「送她回偏殿。」他淡淡吩咐呂忠,轉身脫去厚重的袍冕,他往屏風後走去,面無表情一手解腰帶的系扣,就在那一刻,他身後傳來急促倉亂的腳步聲,柔軟的身體從背後踉蹌撲上來,少女手臂緊緊抱著他的腰。
他頓了一下,冷漠的臉龐終於露出微微的詫異。
他偏過頭,垂眼看著她。
「我…我不想回偏殿。」少女聲音低弱顫抖,但被淋濕翅膀的幼鳥,但她還是緊緊抱住他,蒼白纖細的手指抓住他的衣服,把沉鬱華美的布料抓出細密的褶皺:「別送我走…」
「陛下…」她細細地祈求示弱:「陛下…」
「……」
帝王垂眼看了她一會兒,他的神色終究動容,他低下頭,在她額頭親一下,又往下輕柔親了親她耳頰。
阿朝的手鬆下來。
她知道,這一次,她的師兄和師妹不會死了。
可這遠遠不是結束。
——
長羅樂敏頹喪坐在桌邊,殿門被打開,中午晃眼的太陽光燦燦打進來。
她愣住了,猛地站起來還不敢置信:「放我出去了?這麼快就——」
聲音卡住,她看見幾個宮人簇擁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少女清秀相貌,眼眸沉靜,有著遠超乎年紀的沉穩與安寧。
「是你…」長羅樂敏心情很複雜:「我還說,我這少說不得被圈個十年八年的,哪能這麼快被放出來…」
阿朝讓宮人退出去,宮人把門帶上,她才走過來:「別陰陽怪氣了,我知道是我牽累了你,長羅家沒事,你哥哥也回家去了。」
長羅樂敏哼一聲,心卻是放下來,撇嘴:「我哪兒敢怪你,誰叫我想不開把你拉去什麼宴會炫耀,神神秘秘的,我哪兒知道那麼多,我…」她遲疑一下,慢吞吞問:「陛下說…把趙芸兒怎麼樣?」
阿朝沉默了一下,才輕聲說:「永樂宮凌遲,闔族梟首,屍身投入骨窟。」
長羅樂敏瞳孔猝震。
她想過趙芸兒肯定被重罰,還悄悄幸災樂這小賤人可算栽了,可她沒想到,竟然是這麼慘烈的責罰!
「怎麼會?!」
「陛下怎麼會這樣對她?」
「趙芸兒…她、她被寵愛了許多年啊!」長羅樂敏語無倫次:「她真的很受寵,這些年陛下對她有求必應,我們都怕了她,許多人都說,她會被封為皇后——」
她張了張嘴,好半天不知說什麼,她頹喪坐下來,看著阿朝淡漠的臉龐,才想起來,小聲:「你的師…那個崑崙女長老…崑崙怎麼樣?」
阿朝垂下眼。
「那位越姑娘被放出昭獄,沒有牽扯崑崙其他人。」她的聲音沙啞:「陛下以崑崙掌座治下不嚴為由,罰了霍掌座一百鞭,斬斷他慣常用刀的右臂。」
「……
「…………」
長羅樂敏沉默了很久,感覺牙根都冒冷氣。
她看了阿朝一眼,終於悶悶說:「你也怪倒霉的。」
長羅樂敏想,怪不得之前好說歹說,她都不願意入宮。
長羅樂敏曾經一直以為陛下雖然冷酷,但對喜歡的女子反而會更萬千寵愛,她也不少次暗暗羨慕趙芸兒,還覺得阿朝傻,沒福氣,可原來傻的是她自己,是她從來低估了帝王之心,帝王溫和淡漠的面龐下,是毫無任何仁慈的殘酷與無情。
長羅樂敏忽然感到恐怖,她覺得從此以後,她真的再不敢直視帝王的臉了。
阿朝笑了下,那笑容有些蒼白。
「出去不要說這些話。」阿朝輕聲說:「我只是李大丫,你曾教我謹言慎行,你也要牢牢記得。」
長羅樂敏悶悶點頭,看她垂著眉眼,張了張嘴,終於還是小聲安慰:「你也別太難過,陛下對你還是不一樣的,往常讓陛下不悅的人或事,根本活不到第二日,那越長老還被全頭全尾放出來,崑崙掌座也還活著,這肯定是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阿朝搖頭。
「我已經不難過了。」她說:「難過是沒用的,要想出辦法來,讓未來不會再有難過的事發生,那才重要。」
長羅樂敏呆了呆,緊張道:「那、那你想干、幹嘛?」
阿朝垂著眼,好半響,突然問起一個莫名其妙的話題:「宮裡為什麼沒有孩子?」
長羅樂敏:「……」
嚇死了!思考這麼久還以為這女人想弒君呢!!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你說呢。」長羅樂敏忍不住翻個白眼:「我們也想有啊,可一個人哪能生出來!」誰要但凡有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想都不想肯定是一步登天,是真要上天都行——但她們根本沒這機會。
長羅樂敏剛進宮的時候就聽過宮中最有名的傳聞,傳說三百年前有一位大膽的妃嬪不甘冷落,想主動引誘君王,落夜后只披著紗衣在陛下帝輦儀仗路過的亭子跳舞……後來那個宮妃和她全家都被扔進骨窟,團團圓圓,一個不落。
從那之後,宮中風氣大好,大家都衣冠整齊規矩得體,一支簪釵都不會亂,大家都知道君王不吃這一套,連趙芸兒以前蹭在帝王身邊撒嬌,都只敢小心翼翼牽帝王的衣角
就這種情況下,誰要是真的有了,那才可怕,少說也是個二號趙家,全家上下十八族一起噶腦袋!
阿朝輕輕摩挲著指尖,長羅樂敏莫名覺得她這個樣子特別可怕,明明是個平時一點脾氣沒有的老好人,但她垂眼靜靜思索的時候,讓長羅樂敏腦後冒涼氣。
「…你、你想幹嘛?」
阿朝抬眸看了看她,繼續低下頭思索,好半響,在長羅樂敏打了個哈欠兒以為她不會說話的時候,冷不丁聽見她說:「你家有沒有讓妖獸發.情和昏迷的藥粉。」
長羅樂敏:「……」
長羅樂敏:「!!!!」
長羅樂敏下意識要尖叫,阿朝冷靜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知道你沒有,所以我讓你去你家問,你哥哥肯定有法子找到,你給我帶進來。」
阿朝不看長羅樂敏瞪得快凸出來的眼珠子,也懶得聽她尖叫和唾罵,鎮靜說:「你放心吧,我既然跟你說這件事,就不會讓你全家掉腦袋,這個事和之前的不一樣,你回去和你哥哥說,他會明白的。」
「等我的事情辦成,我讓你哥哥當相國。」阿朝輕聲說:「忠誠於陛下是沒用的,他那個人,腦袋有病,瘋得厲害,翻臉時六親不認的,但我不同,我這個人心慈手軟,你們幫了我,我不會虧待你們家的。」
長羅樂敏:「……」
這踏馬叫心慈手軟?叫心慈手軟??
——這踏馬不純純最毒婦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