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青梅竹馬
柳二郎回到外間酒席時,薛蟠小跑著笑呵呵迎了過來。
見他神色如常,身後也沒有人跟著,薛蟠鬆了口氣,如釋重負。
這段時間可把他給擔心壞了,魂不守舍的。
生怕柳湘蓮在賈家人面前講出不妥的話。
實在是他知道的太多了!
這時放鬆了,便有些飄,抱怨道:「二郎既然是和賈家有這層關係,那天怎麼不告訴我?害的我白白……」
「白白怎樣?」賈璉走過來,笑問道。
薛蟠忙住了口,又拉著柳二郎要去吃酒。
眾人熱鬧了許久,酒酣興盡方才散去。
薛蟠記著母親的囑咐,將柳湘蓮請到梨香院,另置備了精緻酒席。
薛姨媽早見過了柳湘蓮,加之年齡差距擺在這裡,也不迴避,同席而坐。
雙方舉杯把盞,氣氛友好。
薛姨媽笑語盈盈道:「蟠兒先前罪了二郎,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和他計較。
他就是個渾人,糊塗蟲,性子上來了就不管不顧的。」
柳湘蓮停杯投箸,溫文爾雅:
「伯母太客氣了,我與薛兄一見如故、親如手足,怎會計較些許小事兒呢?請勿再提,否則羞殺我了。」
薛姨媽聞言一怔,美目茫然。
你和蟠兒「一見如故、親如手足」?
那你還打他、唬他?
這話也沒法兒問。
她記得寶釵的囑咐,試探道:「聽蟠兒說,二郎認為賈雨村事兒辦得不妥?」
柳湘蓮神色轉為鄭重:「案子結了是不錯,可畢竟是命案,干犯國法。
賈雨村也大有問題,可能會有人藉機發難,揭發他徇私枉法,連累薛兄。
想必伯母也知道,金陵知府可是肥缺兒,想要坐上這個位子的人很多,未必沒有心懷叵測待機而動者!」
薛姨媽似不信:「怎會這樣?我可聽說政老爺對他讚不絕口呢。」
柳湘蓮嘴角勾起,擺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冷笑道:
「此人我是深知的,素有貪酷之弊,此前便是被上司彈劾而遭革職!
或許是以為傍上賈家有了靠山,如今不但舊習未改,行事越發肆無忌憚!」
薛姨媽當然更相信賈政的眼光和判斷,欲言又止。
柳湘蓮見狀瞭然。
「聽其言或許有假,觀其行多半是真。
伯母可知,若非英蓮父親慷慨資助,賈雨村都沒錢進京趕考!
如今恐怕仍舊寄居在破葫蘆廟裡,靠著寫文賣字兒換吃食!
甄先生對他可謂恩同再造了吧?」
「竟有這等事?如果真是這樣,自是恩同再造。」
薛姨媽見柳二郎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心下雖懷疑,也只得趕緊捧個場。
柳二郎這才接著說道:「可他是怎樣對待恩人之女的?
得到英蓮消息,不說幫忙尋找解救,竟連一句過問都沒有,任其為奴作婢!
這人可有一點報恩的心思?
不是我胡亂詛咒,將來牽累甚至禍害賈家的必是此人!
不過,伯母也不必去府里說。
政老爺既然看好他,不等遭了反噬,是不會改變想法的。
此時說了反倒顯得是咱們心懷不軌搬弄是非。」
柳湘蓮侃侃而談,堂堂金陵知府,竟似根本不放在眼裡。
這些事關賈雨村的秘聞,她還是初次聽到。
不由地對柳湘蓮的手段感到震驚。
若賈雨村為人真是這般不堪,柳二郎的猜測倒是也有幾分道理。
她眉頭緊鎖,思量一番。
溫聲求教道:「那二郎以為該怎麼辦?蟠兒雖不肖,我這做媽的豈能不管?」
說著,眼睛便紅潤了,抬手作抹淚狀。
柳湘蓮飲了口酒,稍作沉吟,沉聲說道: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自古天經地義。
能得如今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只要賈府尚在,總有人願意為薛兄之事轉圜。
要我說,貴府若是有心,不妨趁著無事時節,讓薛兄做一番事業。
現今正是多事之秋,如果能為國家立下功勛,朝廷必有賞賜。
將來無事最好,萬一案發也好有個減罪的由頭。」
「將功贖罪?」
薛姨媽聽得一怔,完全沒想到柳湘蓮會提出這種法子,搖頭苦笑。
「二郎說的容易。他若是個知道上進的,又怎會落到今天這一步?
如果他肯從此改邪歸正,反倒是好事呢!我還該為他高興了!」
「媽媽也忒瞧不起人了!我怎麼就不知上進了?」
薛蟠皺眉嘟囔幾句,只管自吃自喝。
他媽在場他也插不上嘴,聽聽就好。
薛姨媽瞪了兒子一眼,又問道:「那香菱呢?據你說,也是個禍端?」
柳湘蓮點點頭,義正言辭道:「甄家本是當地望族,英蓮也是位千金小姐。
今與父母天各一方,骨肉分離,又為奴做婢,誠可謂人間慘劇,聞者誰不傷心落淚?
不知道還罷了,既然知道了,怎能不撥亂反正?何況是貴府這等良善人家!」
柳湘蓮說的理所當然,一臉正氣,說完又是目光灼灼盯著薛姨媽。
非他對這位風韻猶存的貴婦心存不良念頭,而是著實沒辦法。
薛蟠是個魯莽渾人,與他講道理根本講不通,唯棍棒之下出兄弟之情。
可天底下也沒有兄弟尚在,便搶他女人的道理。
至於薛寶釵,見不到不說,她又是個女兒做不得主。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薛姨媽。
要讓她感受到自己的熱情和赤誠心意!
薛姨媽覺得「良善人家」四字相當刺耳,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紅,目光躲閃。
薛蟠聽了這話,頓時急紅了眼,急赤白臉的叫嚷:「不行!香菱斷不能送走的!」
「砰!」
沒等薛姨媽呵斥,柳湘蓮一拍桌子,劍眉一橫,勃然作色。
他霍然起身,指著薛蟠怒聲斥責道:
「薛兄!你雖舉止輕浮,我道你至少還是個孝子賢兄!
此時才知道,你竟只知貪圖美色,將令堂令妹的安危置之不顧!
如此不孝不悌之人,二郎不敢高攀,這便告辭了!」
說罷,拱手向薛姨媽行個禮,轉身就要走。
薛蟠被這氣勢一逼,頓時氣餒。
急忙起身離席,搶過來抓住柳湘蓮臂膀拖著不讓走。
臉上堆笑,賠罪說道:「好兄弟!這是哪兒的話兒!你性子也忒急了!且坐!且坐!」
柳湘蓮冷著臉,不管不顧只是要走。
薛姨媽被這劇變驚了一跳,愣神之後終於反應過來。
她忙走過去先錘了薛蟠兩拳,罵道:「孽障!還不怪你!整天交些狐朋狗友,真正良言卻聽不得!」
然後方才勸解柳湘蓮道:「二郎別急著走,就當是看伯母我的面子,你給伯母仔細說說!」
柳湘蓮止步回身,看了眼滿臉期待的薛姨媽,又瞧了瞧眉毛擰成一團,糾結異常的薛蟠。
他帶著一副怒其不爭的神色,嘆息說道:
「上次便與你分說過了,竟還是不悟!知情而收買被拐幼女,與拐子可是同罪!
就算不問罪,這『強搶民女,逼良為婢』豈是好名聲?
令妹尚未出閣,難道要她背負這樣的污名?
你或者不以為然,覺得有賈王兩家可以依靠,天王老子來了都不用怕,妹子也不愁嫁。
難道不聞『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賈家王家豈能護薛家一世?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又豈是說說!」
一席話也不管有沒有道理,反正是慷慨激昂,氣勢十足,說的薛蟠又羞又愧。
他倒是想反駁,可腦袋不夠靈光,見識又淺薄,根本說不出話來,只好低頭不語。
薛姨媽卻大感欣慰,讚賞的看著柳二郎——罵得好!
在金陵的時候,她就已經管不住薛蟠,來京都也是想著讓賈政和王子騰幫忙管教。
結果卻是,王子騰出京了,賈政不管事兒,薛蟠又「壞了十倍」,更不聽她的了。
現在樂得有人替她教訓兒子。
笑容親切的拉著柳湘蓮坐下來。
「依二郎的意思,該如何處理呢?」
柳湘蓮瞧了薛姨媽一眼,欲言又止,似有隱情。
「但說無妨,都是自家人,沒什麼不可說的。」薛姨媽見狀忙道。
柳湘蓮舉杯吞酒,咬咬牙狠狠心,神色誠摯說道:
「不瞞伯母,侄兒之所以關注此事,只因甄先生當年與家父頗有交情。
患難與共,便是親兄弟也比不上!」
他也不管薛蟠母子錯愕震驚,漸入狀態。
稍稍抬頭,星眸微眯,似是陷入久遠的回憶中:
「那時侄兒尚年幼,但已能記事。甄叔叔性情溫和,待人是極好的。對了,」
他忽的一拍手,「啪」的一聲,神色雀躍歡喜,如同剛剛想起一般,激動說道:
「我還記得,英蓮妹妹眉心處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胎記!
當時她不過兩三歲,生的粉雕玉琢,十分可愛!」
說到此處又是一聲長嘆,悲憤難抑道:「豈料她竟遭此橫禍!」
只見柳湘蓮面目猙獰,握拳砸桌怒道:
「初聞此事,直令我怒不可遏!
若是拐子在我面前,非千刀萬剮不可!
否則難泄我心頭之恨!」
薛蟠張大了嘴,吃驚的看著他。
不愧是你!
果然心狠手辣!
你真能幹得出!
他不由的想起往事,心頭髮寒,隱隱蛋痛,忍不住抖了抖,暗暗的挪動椅子往薛姨媽處靠近。
發泄一通,柳湘蓮舒了口氣,看著震驚無言的母子二人,又說道:
「於是我就派人前去姑蘇尋找甄叔叔。
當時我便想,等甄叔叔來京了,必要助他去打官司奪回英蓮妹妹。
哪怕鬧個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說道此處,柳湘蓮聲色俱厲,狠狠瞪著薛蟠,目光直似利劍。
薛蟠驚得後仰,雙眼大睜,恍然大悟:原來竟是如此!
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就挨了打!
其他的都是借口!
誰會因為別人只想了想他,就動手打人呢?
完全沒這個道理!
可是,那……那豈不是說,自己要是敢動香菱,還是會被打?
苦也!薛蟠面色霎時變得慘白,心中哀鳴。
柳湘蓮瞅了眼驚惶戰慄的薛蟠,向猶在發獃愣神的薛姨媽解釋說道:
「也是因此,我與薛兄初見時鬧得不太愉快。
不過結果還是好的,薛兄還算聽得懂人話,知道好賴!
我們也得以冰釋前嫌,如今情如兄弟。」
什麼叫「還算聽得懂人話」!
薛姨媽覺得格外難聽,眉頭不禁皺起。
可轉念一想,寶貝兒子可不是整天不幹人事兒嗎?
也怪不得人家作此想。
原本她和寶釵始終想不明白,柳湘蓮何以關心此案?
總算鬧清楚了,原來是為了香菱那個丫頭。
人家是世交!是青梅竹馬!
人家姑娘被拐賣已經夠慘了,到了自己家又為奴為婢的。
雖說自家並沒做錯什麼,可在對方看來,不就是欺人太甚了嗎?
冤家宜解不宜結,想到此處,薛姨媽勉強堆出幾分笑容,說道:
「俗語說『好事多磨』,香菱能得你挂念,也是個有福氣的。」
她忽然想到,兒子對香菱垂涎已久,隔三差五就要纏磨自己,想要了去。
也幸虧自己一直拖著,否則早就成了屋裡人,那可就真結下怨仇了!
如果繼續將香菱留在家中,萬一這混賬吃了酒辦下糊塗事兒,豈不是要糟?!
該怎麼辦?
她瞧了眼丰神俊逸的柳湘蓮,又瞧了瞧唉聲嘆氣的兒子。
忽生一計:何不禍水東引?
蟠兒明顯是怕這柳二郎的,不如就讓他帶了去,既不會虧待香菱,也讓家裡去了隱患。
思前想後,並無不妥,薛姨媽自以為得計。
也不去和薛蟠商量,當即吩咐伺候的丫鬟道:「快叫香菱來。」
薛蟠性情粗疏,但對老媽的心思還是能揣摩一二的。
聽了不禁大急,恨不得立馬阻止。
可偏偏心狠手辣的柳二郎就在眼前,他可不敢當面違逆對方。
想來想去,竟是無可奈何!
張了張嘴又合上了,垂著頭,苦著臉,慘淡至極。
柳湘蓮面色如常,作出有些期待的樣子,畢竟要見「青梅竹馬」了嘛。
很快,聽得簾櫳響,傳來碎步聲。
一個十三四歲,模樣格外出挑標緻的小丫頭走了進來。
兩彎柳眉之間,赫然有一顆奪目朱點兒,紅白交映,顯得分外嬌俏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