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載美同歸
香菱進門后先怯生生瞧了薛蟠一眼,面露懼色,遠遠避過,邁著小碎步快步走到薛姨媽身邊,輕聲問道:
「奶奶叫我做什麼?」
「兒啊!真是苦了你了喲!」
香菱小心翼翼可憐兮兮,薛姨媽一時母性泛濫,也是為了在柳湘蓮面前顯示未曾虧待她,於是嘴裡呼著兒,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攬進懷裡。
這番誇張異常的舉動令香菱大為惶恐,唬的她連忙後退幾步躲開,睜大眼睛瞅著薛姨媽,滿眼絕望,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滴滴答答像掉珠子。
自從五歲被拐子擄走長到十二三歲,每日忍飢挨餓辛苦勞累不說,動輒便遭打罵。
後來又親眼看著薛蟠命人活活打死馮淵,自己則被生拖死拽的帶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
雖跟著寶釵小姐過了幾個月的安穩日子,可心底的恐懼哪能隨便消除?
如今高高在上的女主人竟然要抱自己這個奴才!
這可是開天闢地從來沒有過的事兒!
香菱泫然欲泣,目光哀絕,悲傷無助的想著:你們究竟要我怎樣呢?
難道真像鶯兒說的那樣,要我給大爺做房裡人么?
那可是個打死人的大惡人啊!
不僅打死了馮淵,對她也非打即罵,從沒有好臉色!
想到此處,香菱悲痛難抑,兩行清淚滾滾湧出,無聲滑落。
薛姨媽愕然,心道,壞了!我都這麼和氣和你說話了,你怎麼還哭上了呢!
她怕柳湘蓮因此惱怒,趕緊掏出手帕子給她擦眼淚,安慰說道:
「香菱別急,快來看看,還認得二郎嗎?」
香菱聽了,抬起頭,迷惘的看著薛姨媽,原來不是給薛大爺做房裡人?稍稍放心。
然後扭過頭盯著柳湘蓮仔細瞧了瞧,覺得這位公子長得真好看。
可他為什麼會對自己笑呢?
笑得溫暖可親,難道是認識我嗎?
雖然很想說認得,可香菱還是誠實的搖了搖頭,低下頭捏著衣角,神情落寞的說道:
「不認識。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我沒關係。」
柳湘蓮搶過話頭,笑容溫和,輕聲細語說道:
「我記得你就好。當時你才兩三歲,只有這麼高。」
他抬手比了比,又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已安排人去江南查訪。等找到甄叔叔,就通知他來接你。」
什麼!他竟然真的認識我?
還知道爹娘在哪兒?
香菱完全呆住了,小嘴巴張的大大的,能塞下顆雞蛋。
她何嘗不想要爹娘來找到自己呢?
也只能在夢裡想想罷了!
如今才知道原來自己姓甄,還有爹爹,有媽媽!
忽然聽到關於身世的消息,似乎還挺可信的,香菱忍不住朝著柳湘蓮走近幾步,痴痴的看著他,滿懷期盼的問道:
「他們,他們還好嗎?」
見她滿心期待又悲戚難抑,柳湘蓮滿嘴應承,笑說道:
「他們都好著呢!一直在找你。不然我也不會注意到你的消息!放心吧,有我在一定幫你找到他們!」
「哇~」
得到確鑿消息,香菱驀然哭起來。
她本性樂觀且愛玩,只是被苦痛的生活壓抑住了。
忽然有人作出這樣的保證,說話又格外溫柔,笑容十分誠摯,竟像是親兄長一般,比薛大爺對寶姑娘還要好呢!
心防一旦開啟,真實情緒宣洩而出,撲上去抱著柳湘蓮,嗚嗚的痛哭起來。
十年積累的心酸悲苦,盡數在此刻宣洩。
柳湘蓮亦為之心酸,一手攬著她柔弱肩頭,一手輕拍著因哭泣而抽搐的背部,柔聲軟語安慰道:「別怕,有哥哥在,沒有人再敢欺負你!」
兄妹相認的溫情場面,看的薛蟠很不是滋味,連連哀嘆。
若沒有上次被柳湘蓮痛打的經歷,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哪怕明知有很能帶來危險也不在意。
刀不架在脖子上,他都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他又很識時務,清楚柳湘蓮根本不懼他,也不怕賈家王家的權勢,狠起來敢打敢殺。
這且罷了,他還陰險狡詐!
只能先委屈自己了。
別看這時他被迷得的五迷三道,失去香菱就好似丟了命一般,實際上只是一時貪新鮮。
按原著中鳳姐的話,薛蟠將香菱納入房中后,「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再不當一回事兒。
等到娶了夏金桂之後,香菱更是身遭慘虐,香消玉殞!
如何不令人嗟嘆哀傷?便是賈璉也說「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在柳湘蓮懷中哭泣良久,香菱方止住了,抬起頭來,瞧見他胸口被淚水浸濕的痕迹,頓時又羞又慚。
低下頭囁嚅著說道:「我,我給大爺洗衣服!」
柳湘蓮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爽朗一笑。
「這算什麼?我在家都是自己洗衣服的,男子漢大丈夫,沒有正經事業,難道連洗衣也幹不了?要是圖省事,乾脆吃飯睡覺也讓人代替了罷!」
香菱笑了,偷瞄一眼,只覺得這位公子哥哥長得真好看,說話也好聽。
只是有些古怪,做公子的怎麼能幹下人的活兒呢?
見柳湘蓮並未生氣,也沒懷疑自己苛待香菱,薛姨媽鬆了口氣,急不可耐的對柳湘蓮說道:
「你們兄妹相認,真是又奇又喜的事兒!既然派了人去找她父親,我看不如就讓她跟著你過罷。如此也方便照顧她,省的你天天懸心!」
「這怎麼行!媽媽你糊塗啦!」
薛蟠如遭雷擊,猛地站起,脫口而出。
「混賬!有你什麼事兒!還嫌不夠造孽嗎!」
薛姨媽先罵了薛蟠一頓,又說道:「二郎別理他,只管帶了香菱去。」
聽到母親提到柳湘蓮,薛蟠猛然驚醒,香菱現在可不是無依無靠,任人擺布的孤女了!
還有個心狠手辣的護花使者正盯著自己冷笑呢!
他訕訕的坐下來,悲戚苦悶,歪垂著頭不住的唉聲嘆氣,喝了一杯又一杯。
柳湘蓮沒去理會他,不做強留已經表明態度,慫了!
總不能讓人假裝歡喜吧?
他沒有直接答應薛姨媽,反而看向香菱,柔聲說道:
「英蓮,你被拐走的第二年,葫蘆廟失火殃及你家,如今我也不知道甄叔叔搬到哪兒了,還需細細查訪。
你若是喜歡待在薛家呢,就暫且留在這裡,我相信伯母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當然,若是你願意也可以來哥哥家。雖然沒有薛家富貴,可是房間多得是,隨便你選。你覺得呢?」
這時三雙眼睛都盯著他,香菱有些緊張,一顆芳心砰砰砰的亂跳。
眼光溫潤輕柔,讓人安心的,是公子哥哥。
充滿鼓勵的,是薛家奶奶,她看起來是想讓自己走呢!
還有一雙眼睛兇巴巴的,是打死人的薛大爺!
想到鶯兒說過要她給薛大爺做房裡人,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瞧了眼滿臉兇狠的薛大爺,只覺得心驚膽戰,真是可怖呢!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香菱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想跟著公子哥哥。」
「公子哥哥?」
薛姨媽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樂不可支,指著香菱打趣道:
「什麼『公子哥哥』『公子弟弟』的!虧你能想的出來叫得出口!他名叫柳湘蓮,與你原名都有一個『蓮』字,可見是天定的緣分了!」
香菱早羞的滿臉通紅如似火烤,垂頭不語,一雙玉手十指亂絞,暗恨自己一不小心把心裡話說了出來,真真是惹人笑話。
見她羞澀,薛姨媽也不再與她頑笑,吩咐道:
「既然如此,你先進去收拾一下,是你的全都收起來。再去和寶丫頭告個別,稍後就安排馬車送你們回去。」
香菱應聲去了,走路的步伐都輕快幾分,搖搖晃晃的似要飛起來。
薛姨媽知她是懼怕自己的混賬兒子,搖頭無語。
命人找來香菱的身契轉給柳湘蓮,日後等甄父到了便可改回良籍。
去了家中一大隱患,薛姨媽很是高興,不經意間就多喝了幾杯,很快變得面色紅潤。
酒意上頭,醉態漸濃,吩咐薛蟠繼續招待柳湘蓮,自己回房間去了。
薛寶釵房內。
香菱剛收拾完,前來拜別。
她本沒多少東西,來到薛家后不過是添置了兩三套日常衣物,幾件洗漱用具,只用一個半大的棉布包袱全都裝好了。
此時淚眼婆娑,正要跪下給寶釵叩頭告別,卻被寶釵伸手止住。
薛寶釵握著她的柔荑,拉近彼此距離,雙眼微紅,略帶羨慕的說道:
「你這傻丫頭!如今可不是我家奴婢了,何須給我叩頭呢?我待你從來也是姐妹一般,你該知道我的心!
況且你本和我一樣,都是爹娘的掌上明珠,雖然經歷一番磨難,終到了撥雲見日的時候。
柳二郎是個有能為的,有他照顧著,再不會有人欺負你,可比我還要好呢!
我只願你莫要怨恨我家,莫要怨恨哥哥,他就是魯莽性子,別說我了,就是媽媽也沒有辦法呢。」
語氣漸沉,幾乎哽咽淚下。
香菱急的手足無措,忙擺手安慰道:「不怪的!不怪的!怎會怪姑娘呢!原來我總是吃不飽飯,也沒有漂亮衣服,每天干不完的活兒,還要挨打挨罵,跟著姑娘過的很好呢!」
頓了頓,她神色糾結說道:「其實,我也不想離開姑娘的,只是……」
說到此處便止住了,下面的話不便出口。
薛寶釵何等聰明伶俐,自然知道她懼怕什麼,略有歉意,也不挑破,反倒換上笑臉,打趣說道:
「哼!好個鬼精明的丫頭!我算是明白了,你是怕柳二郎不盡心,所以要監督他幫你找爹娘!我說的對不對?」
一面說著玩笑話,一面勾著蔥指颳了刮香菱白嫩挺拔的瓊鼻,把她逗笑了。
正巧薛姨媽進來,觸景生情,感動的說道:「看你們親的姐妹一樣,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呢!」
細瞧香菱,沒了往日的擔驚受怕,臉上容光煥發,顯得嬌俏可人,竟是不輸女兒的!
再想想她的人品性格,也是萬里挑一。
若是將來與甄先生商議,把她討來做媳婦……
薛姨媽想到此處,一瞬間很是心動,可很快又放棄了,搖頭失笑。
縱然她是良家女子,可小門小戶的,怎好做薛家媳婦?
若是做小妾,恐怕人家父母也不願意。
況且柳二郎對她這般上心,未必沒有別的心思。
未見過面就願意前後奔走,可見情根深種。
見了這天仙模樣的真人,怕是老虎護崽一樣,再不肯讓她吃虧的!
罷了罷了,薛姨媽本就有些醉意,懶得再費神思想,囑咐香菱說道:
「二郎畢竟是男子,你以後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派人來告訴一聲,不要客氣。」
香菱再三謝過之後,帶上包袱出去了。
柳湘蓮早在外間等候著,強勢的替她接過包袱,與她出了大門,扶她上了馬車。
而後又走到失魂落魄的薛蟠面前,從懷中取出一枚臨時買來的蟠龍玉佩,鄭重說道:
「薛兄,這枚玉佩可是我家祖傳,便是我的壽禮了,請笑納。」
一聽是祖傳寶物,薛蟠怎敢怠慢,急忙伸手接了過來。
低頭一瞧,果真古香古色,是件有年頭兒的古物。
他忙婉謝道:「這如何敢當?二郎太客氣了!既是祖傳,還是你自家留著吧。」
推辭再三,不得已,最後收下。
二郎把這般寶貝拿出來了,果然是把我當好朋友好兄弟的!
薛蟠心結稍解。
柳湘蓮告辭而去,馬車漸行漸遠,終於轉彎消失。
薛蟠獃獃的望著,悵然若失,痴了半日,才悶悶不樂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