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閨中密語
薛寶釵房間。
眼睜睜瞧著香菱一顧三回頭的走了,薛姨媽像是被人拿走了心愛的物件兒,忍不住嘆息說道:「這麼好一個人兒,就這麼走了,真可惜了。」
「媽媽這話很不通,叫人費解。」
沒有外人當面,薛寶釵也不給她媽面子,反駁說道:
「把她留在家中始終是隱患,送出去既除了隱患又交好了柳二郎,香菱自己也開心,豈不是一舉三得?」
「你說的自是不錯!可唯獨沒想你哥哥多難過!」
薛姨媽冷著臉,覺得女兒不為哥哥著想。
嘆口氣,又道:「你哥哥可是愛煞了香菱的,否則也不能為她打死人了。」
薛寶釵向來謀定而動,沒把握的事情斷然不會開口。
她既然敢這麼說,自有一番道理。
見母親仍是不明白,她乾脆挑明說道:
「媽媽仍是不了解哥哥,只要他發了性,你當他不敢再殺人么?
況且,這柳二郎可不是易與之輩!縱然我們不放,他總有手段施展,叫我們不得不從呢!」
薛姨媽奇怪的看著女兒。
「你都沒與他接觸過,怎麼知道他有手段?」
薛寶釵自知一時心急,話說的不妥,有些微羞,面色稍紅,不好說不僅偷聽了還偷看了呢。
她抬頭理直氣壯說道:「怎麼沒接觸過?哥哥不是說了他的事兒么!」
「那算什麼!稀里糊塗的不知講些什麼!」
揭過此事,寶釵道:「媽媽還沒看明白嗎?柳二郎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香菱才盯上哥哥的!
要是咱們不給,媽以為他會放棄?他說有人要借哥哥案子整治賈雨村,真要到了那時,難道他還找不到一個肯說話的御史?!」
「啊?」
薛姨媽驚嘆一聲,恍然大悟,頗為後怕的說道:「我還以為他好心提醒咱們呢,原來竟是在威脅?這人心思也太陰毒了,以後讓你哥哥少和他來往!」
第一次聽薛蟠講述時,薛姨媽也有被威脅的感覺。
見面之後,其人俊雅非凡,接人待物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以致她心中的敵意快速消融,此時才被女兒喚起。
薛寶釵不以為然,神色平靜說道:「這哪裡算什麼陰毒!人家沒直接這麼做,先過來暗示,已經夠留情面了。咱家能走門路,別人就走不得?他背後也是一座國公府呢!」
「唉,就這樣吧,但願你哥哥以後別再惹麻煩。」
薛姨媽覺得分外心累,囑咐寶釵道:「我吃了酒,先去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待薛姨媽去了,寶釵歪在炕上,靠著軟枕,一言不發。
見面之前,她也曾猜測柳湘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何會知道這麼多陰私事情?
心裡暗暗的勾描了尖耳猴腮鷹視狼顧的卑鄙小人形象。
其實也非她的生活經驗,不過是受小說話本影響罷了。
孰料見面才發現,一點兒都對不上!
他與香菱只不過是幼時相識而已,後來又不曾見過面,斷不會有什麼兒女情長,卻想方設法費盡心機的要幫香菱脫離苦海,不惜與哥哥這樣囂張跋扈的人為敵。
香菱之際遇固然堪傷,惹人垂憐,但若所遇非人,又豈有這般造化?
就如自己,明明家裡有百萬家私偌大事業,竟然不能帶來一點兒安全感。
連柳湘蓮這樣的陌生人都還能想到自己的名聲呢,親哥哥竟是不管不顧!
正想著,侍女鶯兒端茶過來,穩穩遞到身前,輕聲說道:「姑娘喝杯茶吧。」
見她欲言又止,寶釵先接了茶,嗔笑道:「你這蹄子,有什麼想說的還不快說?扭扭捏捏裝模做樣給誰看呢!難道我是聽不得人言語,隨便耍小性的人嗎?」
鶯兒被數落一頓,也笑了,嘻嘻笑道:「我瞧著姑娘心事重重的,全不似往日洒脫,定是為香菱離開傷心呢。本想勸姑娘看開些,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各人有各人的歸宿,原不必勉強的。
可是忽然又想到,姑娘何等聰明的人?豈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這麼一想,我便不知該如何勸解了,也只好閉口不言。」
「說是『閉口不言』,又禿嚕出這麼多閑話!」
寶釵嗔了一句,只微啜了兩口,便將茶杯遞迴去了,接著前面的話頭說道:「你這次卻猜錯了,我哪裡是捨不得香菱?我還為她高興呢!
我嘆的是,香菱落難了尚有人為她謀算。假若將來我落了難,又能依靠誰呢?哥哥么?怕是那時他都自顧不暇!」
「姑娘說的我卻不明了。」
鶯兒皺著眉,問道:「你說柳公子早就在打香菱的主意,可他為什麼不直說呢?怎麼反倒先狠狠打了大爺一頓?」
「究竟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他『狠狠』打了哥哥?」
薛寶釵不答反問,一雙明眸,閃著狐疑,盯著鶯兒。
「啊?」
鶯兒微驚,很快反應過來,知道「狠狠」倆字說漏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自家姑娘。
她淘氣的吐吐雀舌,選擇坦白從寬。
輕手輕腳湊到寶釵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前天跟著大爺出去的小廝不是都受了傷嗎?這兩天用醫用藥疼的忍不住,哭爹喊娘的亂叫。
有些嘴碎的就笑話他們,說他們明明這麼多人,打不過難道還不會跑么?真是蠢蛋他媽給蠢蛋開門——蠢蛋到家了!」
鶯兒捂著嘴嗚嗚嗚笑了起來。
薛寶釵自動過濾掉這些渾話,催促道:「凈講這些蠢話做什麼?然後呢?」
鶯兒忙止了笑。
「姑娘別急,好笑的在後面呢!本就挨了打,又遭人笑話,薛福薛祿他們很不服氣,說這事兒不能怪他們蠢,實在是敵人太狡猾!」
「『那敵人是怎麼個狡猾法兒呢?』是不是有人這麼問?」
薛寶釵笑著替她接上。
「嗯,是的呢!」
鶯兒笑著點點頭:「他們就說,前兒大爺把柳二郎誤認為琪官,請他卻被拒絕了。大爺不肯放手,薛祿亂出頭,擺威風想嚇住柳二郎。
沒想到柳二郎破口大罵,罵的話難聽死了,他們都給罵暈了。
當時還納悶為什麼呢,後來才想明白,原來這就是說書故事裡的『激將法』!故意罵的難聽讓他們氣昏頭!
大爺果然大怒,失了計較,又中了『誘敵深入』之計,這叫『請君入甕』!
等他們進了院子,接下來大門一關,就被『關門打狗』了。
打人的時候也有講究,『擒賊先擒王』,先打倒大爺,讓他們不敢跑,再一個個收拾。
柳二郎真能打,打得也凶,一個人就把他們全給放倒了!
打完之後還惡人先告狀,說他們『私闖民宅』,肯定是想盜竊或殺人,雖沒得逞,按律也要打了板子再流放的!
小廝們不懂律法,也不知是不是這麼回事兒,心裡害怕,反倒要忍著痛求他不要去告官。
這還不算完的,最後柳二郎又答應大爺過來演戲,『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與大爺化干戈為玉帛,讓大爺服他。
他們說就從沒見過這麼會算計的,打個架都用上兵法計謀了,這誰能打得過?
姑娘你說好笑不好笑!」
鶯兒嘻嘻哈哈,斷斷續續總算說完了,捂著肚子笑彎著腰,根本直不起身來。
因薛蟠故意隱瞞,娘倆始終不知當日具體情形,只是猜測他定是挨了打,直到此時方撥開迷霧。
薛寶釵為人穩重,也不禁莞爾,笑罵道:「你這蹄子!當是說書呢!還好笑不好笑?鬧得的我今兒晚上沒法兒睡了!」
良久,鶯兒方止了笑。
薛寶釵也平息了心情,嘆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都是他早就籌劃好的!可憐我的笨哥哥,還當他是好人呢!結果被耍的團團轉,早晚有一天被賣了還巴巴的幫他數錢!」
「這倒不用擔心呢,真要讓大爺數錢,柳二郎不氣死也得虧死!」
鶯兒俏皮笑說道。
「死丫頭,連你也敢打趣我哥哥了!」
薛寶釵聽了也忍不住笑了。
見把關鍵問題混過去了,鶯兒稍稍放心,接著問道:
「可是我還是不大明白,柳大爺為什麼不直接說呢?幹嘛要先打大爺?豈不是得罪了他?憑白走了許多彎路。」
「你哪裡懂的!」
薛寶釵伸出玉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解釋道:「他定是早聽說了哥哥混不吝的性子,知道若是直接開口,只會被哥哥打出去,才決定先把哥哥打服了。他又何止威脅小廝了?他還威脅哥哥要告御狀呢!你說這人可怕不可怕!」
「啊?」
鶯兒吃了一驚,有些不信:「柳公子斯斯文文的,性子比寶二爺還好。剛剛我端茶過去,他還笑著對我說『謝謝』呢!不像那樣的人啊。」
「哼!一句『謝謝』就收買你了?世上最難識的便是人心,反倒是寶玉這樣的,讓人一看便知他在想什麼。」
「不對!」
薛寶釵忽然反應過來,拉住想要要溜走的鶯兒,嬌喝道:
「好啊,差點兒被你混過去了!你剛說他『狠狠』打了哥哥,到底是怎麼打的?快說!」
「這……」
鶯兒張口結舌,愁眉不展的勸道:「姑娘還是別聽了,都不是好話兒呢!」
羞紅了臉,咬緊牙關拚命搖頭。
這反應越發讓寶釵感興趣了。
大觀園裡的女孩論見識廣博誰比得上她?靠的可不就是有好奇心嘛!
薛寶釵把臉一板,嚴肅起來:「死丫頭,如今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我看你明天也出去罷。」
聽到要趕自己走,明知做不得數,鶯兒也難免慌了神兒,忙說道:「姑娘別生氣,我告訴你就是了。不過你聽了可不能怪我!」
薛寶釵立即換上笑容,點頭答應。
鶯兒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薛寶釵沒聽完就飛紅了臉,連連拍打鶯兒:「要死要死!凈說這些要不得的話!」
鶯兒瞪著無辜的大眼睛,委屈巴巴道:「我也是不小心聽到的呢,後悔的緊!偏姑娘非要問,這會兒子又來怪我!」
兩人嬉鬧起來,也不知多晚方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