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柳家家底
柳湘蓮帶著香菱離開梨香院時已暮色沉沉,星月在天,街上行人寥落。
好在是在同一坊內,無需擔心犯了夜禁。
初次出手便得償所願,柳二郎一時間頗為志得意滿。
乘著自家棗紅馬,腰板挺得筆直,伴著香菱乘坐的薛家馬車,按轡緩行,一路無言。
興隆街與寧榮街相比鄰,距離不遠,很快到了柳宅。
聽到熟悉的馬鳴聲,柳三不緊不慢地開門,從院中迎了出來,驚訝地看到二郎下馬後竟從一輛掛著「薛」字旗的馬車上,扶下一位丫鬟裝扮的小姑娘。
他皺了眉頭,有些疑惑,也有些詫異。
這可是件稀罕事兒,二郎雖然也曾在外鬼混浪蕩,可還沒往家裡帶過女人!
難道浪子回頭,改邪歸正全是假?他有些憂心。
見柳三面色難看,柳湘蓮知其性子古怪,忙作介紹:
「三叔,香菱姑娘是我的客人,要在咱家住一段時間,不可怠慢。」
又轉頭對香菱說:「這位是三叔。」
香菱忙恭敬行禮,也口喚三叔,柳三沉默著點頭應下。
給了點兒碎銀打發了薛家車夫,柳湘蓮讓柳三去安置棗紅馬,自己則帶著香菱來到內院,選了一間廂房。
自從有了收入,見家中委實破敗的不成樣子,他安排柳三收拾打理。
如今被褥都是全新的,可拎包入住,倒是方便。
點上油燈,柔和的黃色光芒灑落。
香菱緊緊抱著包袱,怯生生的四處打量,眼角還時不時偷瞄一下「公子哥哥」。
知她換了陌生環境,緊張不安,柳湘蓮溫和一笑,說道:「以後這就是你的房間了,想怎麼裝扮都可以。今晚先湊合睡吧,要是缺什麼,明天帶你去買。」
「謝謝……爺!」
香菱遲疑了一下,還是喊了聲「爺」,把自己的位置擺放的很低。
柳湘蓮沖她笑道:「還是叫我二郎吧。若是有不方便做的事,就讓三叔去做,也可和我說,不要客氣。」
又從懷裡掏出身契遞給她:「這是你的身契,先收好。我已命人去找你父母,等他們來了再換籍。」
香菱聽了,小心接過,捧在手裡生怕折損一角。
翻著仔細瞧了瞧,忽然哭喪著臉,垂頭喪氣說道:「我不識字呀。」
柳湘蓮啞然失笑:「不識字又算什麼!你只是沒學過,又不是蠢笨。以後我來教你。先休息吧。」
見她欲言又止,柳湘蓮也知她在擔心什麼,安慰道:「你爹娘的事情不用著急,遠在江南,就算順利,有確切消息也要兩三個月後了。」
「嗯,我知道的。」
香菱點點頭,忽的抬頭看他,甜甜一笑:「謝謝二郎!」
柳湘蓮笑著轉身離開。
目送他離開,直到走進正房,香菱鬆了口氣,輕輕關了門,臉上露出笑容,滿室生光。
心中的不安消失了,衣服也不脫,踢掉鞋子滾到床上,用錦被將自己蒙頭蓋住。
又是流淚又是歡笑。
……
柳湘蓮回到房間后,將柳三叫了來,請他坐了,問道:「三叔,我記著以前家中僕人甚多,都去哪兒了?」
「僕人?」
柳三詫異的看著他,不答反問:「二郎莫非忘了?自從老爺和夫人走後,家中產業被奪,外面的人自然歸了那邊。
因沒了收入,家裡養不起這麼多人就散了出去。當時還是你說的,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不必發賣,任他們自去,還送了一些盤纏。怎麼反倒問我?」
柳湘蓮想了想,是有這麼件事兒,那時他還沒幾歲呢,是以記不清了。
「你和一些人還保持著聯繫吧?這些人中,有沒有忠厚可靠腦袋靈活,最好熟悉南邊的事兒的?」
「南邊的事兒?二郎想要做什麼?」
柳三本來懶洋洋歪坐在椅子上,聽了這話頓時興奮的坐直了,身子前傾,雙目炯炯發亮。
二郎真是越來越發憤了,這都開始考慮南邊的事兒了!
柳三看似是下人僕役,實則是柳湘蓮的死鬼老爹臨死前定下的「託孤大臣」。
孤家寡人一個,苦心孤詣將二郎當作親兒子撫養長大,這些年可謂操碎了心。
此人性子亦有幾分憊懶,柳湘蓮已經習慣,不以為意。
見他忽然興奮起來,彷彿自己要有什麼驚天動地之舉,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說道:「香菱是被拐子拐賣的,我想幫她找家人,需要人手去南邊。」
「什麼?收個丫頭你還要幫著找爹?這也太婆婆媽媽了!」
柳三聽了大為失望,身子一軟又萎靡下去。
他當然不會誤會二郎是要讓香菱做大婦,那是要三媒六證的。
如今直接領回家,又是個丫鬟模樣,將來多半是個妾了。
雖然不喜他這麼早接觸男女之事,但也挺開心的,畢竟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添人而不是減人。
他略觀了一眼,那姑娘模樣可真是齊整標緻,不輸給那些大家小姐。
這時聽說還要跑大老遠去給人找爹,很是不滿。
「什麼納妾?胡說什麼!沒影兒的事兒呢!」
柳湘蓮義正言辭的駁斥,他可不想香菱從柳三嘴裡聽到什麼不好的話。
就算說也得自己說呀。
又問道:「到底有沒有合適的人?」
見他心意堅定,柳三無奈,略作沉吟,說道:「柳落不就在金陵嗎?讓他去辦就是了。」
柳落是柳三的義子。
「還有落大哥,我差點兒忘了!我這就寫封信,告訴他怎麼找,你安排送過去。」
柳湘蓮很滿意,當即決斷道。
二郎肆意妄為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柳三也不以為意。
待他去了,柳湘蓮伏案寫信。
甄士隱失蹤,其妻封氏住在娘家,要尋人無非兩條路:
找賈雨村的夫人嬌杏詢問甄士隱岳父封肅家的地址。她是封氏丫鬟出身,自是知曉。或者直接去大如州打聽封肅此人,畢竟甄士隱出家也是當地轟動一時的新聞,不難尋到。
很快寫完信,稍作收拾,本該睡了,柳湘蓮總覺得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躺倒床上他才猛然想起,今天酒席上曾聽賈璉取笑賈珍:
「哥哥找兒媳怎麼比給自己找媳婦還上頭?竟搞得滿城風雨像選妃一樣?」
本就有心,柳湘蓮佯作八卦,順嘴問了問,原來賈蓉尚未娶親!
這豈不是說……
想到此處,柳二郎心頭彷彿燃起一團火來,瞬間精神抖擻,睡不著了。
他不睡且不說,又將柳三從床上吵了起來。
先把信給了他,要他明日想法子送出去,然後又打聽是否認得工部營繕司秦業此人。
「秦業?」
柳三收了信,眯著惺忪睡眼,想了想,問道:「二郎說的可是工部營繕司的秦主事?」
「主事?不是郎中?連員外郎都不是?」
柳湘蓮很是詫異,他分明記得秦業是「營繕郎」,況且能與賈家結成姻親,還以為是郎中,或者至少是個員外郎呢,竟然只是主事?
柳三面露不屑:「郎中是正五品,員外郎也是從五品,他又不曾得中進士,又無背景靠山,如何做的?」
柳湘蓮大感興趣:「哦?三叔倒是挺了解的,說來聽聽。」
見他態度好,柳三忍著瞌睡,多說一嘴:「秦業此人仕途坎坷,中年方才得個舉人,要不是他善於營划建造,名聲在外,連個六品主事也撈不到呢。」
「這主事之職可是個肥差?」
柳湘蓮又問。
柳三瞧他一眼,一副你太沒見識的樣子。
「主事好歹也是六品,營繕司又專管皇家工程,外人看來自是肥差。但肥不肥其實因人而異,有人膽大,自然肥的流油,有人膽小,勉強混個溫飽的也不在少數。
太上皇在位的時候倒是好說,如今這位眼睛里可是揉不得沙子的,這些年不知砍了多少人頭。秦業性子極是迂腐執拗,得罪人不少,能安然無恙到今天,可見並非貪婪瀆職之輩。」
柳湘蓮不禁想起,原著中秦業為了給賈代儒送24兩銀子的贄見禮還需要東拼西湊,可見宦囊羞澀並非虛言,倒是與三叔說的相符。
(贄見禮:舊時學生拜見老師時所送的禮,封套上要寫「贄敬」)
這人性情迂腐,又在工部做官,與賈政「惺惺相惜」而有些瓜葛也就容易理解了。
想到要對付這麼個又窮又硬的老頭,柳湘蓮也覺得的有些棘手,貿然登門求婚是斷然不行的。
柳二郎風評本就不佳,怕是秦老頭平生最厭惡的人。
但他終究是將女兒嫁入了豪門賈家,可見也不是真的有什麼凜然風骨。
想到此處,柳湘蓮頓生信心,便問:「三叔倒是了解此人,可是說了這麼多,還未說他究竟和我家有什麼關係呢?」
「他與咱家的確有些關係。當年他尚未發跡,為了糊口接些園林宅院設計的活,還小有名氣,咱家這座宅子當年就是他出的圖紙。不過與老爺交情一般,多年沒來往了。二郎怎麼問起他了?」
說到此處,柳三突然一拍手,嚇了柳二郎一跳,瞪著眼睛問道:「二郎難道想修宅子?家裡可沒余錢啊!」
說完就用「你有點兒飄啊」「你沒有自知之明」的鄙棄眼神兒瞅著柳湘蓮,很是光棍的模樣。
見他又裝模作樣的叫苦,柳湘蓮終於忍無可忍了。
剛醒那會兒聽他哭窮喊餓,又見他一身綴滿補丁的舊衣,家裡似乎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柳湘蓮真挺著急的。
別的都好說,人是鐵飯是鋼,真要是還沒賺到錢就揭不開鍋那可就慘了!
可是冷眼旁觀這一個多月,柳三此人很不簡單!
讓他收拾破敗庭院,竟然自作主張置辦了許多物件,且精益求精無不是上品。
沒過多久,他的破衣爛襖也不見了,一身簇新的錦衣皂靴,貴氣的很呀!
明明只丟了十兩銀子給他,加上後來給的,也不過幾十兩,這錢都是從哪兒來的?
他大概以為自己從小性子驕縱,花錢如流水,不會留意這些微末小事兒。
可他不知柳二郎換人了,什麼都覺得新奇有趣,尤其對物價很關心,出去逛街時多有關注。
是以柳湘蓮斷定這老小子定有小金庫!
或者隱藏了金銀財寶,或者暗中另有進項,定是怕自己花天酒地亂花,瞞了起來。
柳湘蓮坐直身子,面色一肅,沉聲說道:「三叔,你給我說實話,到底還有多少家底兒?天天叫窮說揭不開鍋了,從小到大也從沒餓過一頓。今天一定要掰扯清楚了!我都知道了,你坦白從寬!」
「哪兒還有家底兒!二郎凈想美事兒呢!」
柳三猛搖頭,身子往回縮了縮,還想抵賴。
柳湘蓮目不轉瞬緊盯著他:「我如今有正事,你也不想我柳家絕後吧?怎麼對得起我死去的爹?你不是說他對你恩重如山嗎?難道都是說說而已?」
說到絕後,說到死鬼老爹,說到恩重如山,柳三神色轉為鄭重,不敢再有玩鬧之意。
或許覺得二郎如今不似先前那般胡鬧,他問道:「二郎是準備娶親了?」
「算是吧,此事甚難,得好好籌謀一番。」柳湘蓮沉聲說道。
這倒不是假話,對方可是鮮艷嫵媚似寶釵,風流裊娜如黛玉的秦可卿啊!
若是此女入了賈珍這淫棍的眼,還等得到他下手?
聽他說是為了婚事,柳三猶豫再三,終於咬牙吐了口:「產業不算,現銀還有幾萬兩吧。」
「幾萬兩!」
不是疑問,而是一聲不敢置信的驚呼。
柳湘蓮狠瞪著柳三,恨得咬牙,心想早知我有萬貫家財還寫什麼劇本啊!
大名鼎鼎的《霸王別姬》就賣了十兩銀子,想想都覺得虧得慌!臊的很!
見二郎驚的眼睛都睜大了兩倍,畢竟是名義上的主子呢,柳三神色訕訕,解釋說道:
「這家業都是老爺掙下的,那群王八羔子只能奪走明面上的產業,暗地裡的他們知道個屁!
老爺高明,走之前定下瞞天過海之計,才保住了這一份家底。
不過產業再多也經不起二郎一擲千金亂造。所以我就沒告訴。」
你還有理了?
柳湘蓮不禁慶幸,幸虧自己眼尖,否則這苦日子挨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把家裡搞得就剩一老一小倆人,家徒四壁的,這老頭也真是個狠茬子!
為了探探底兒,他故意擺起臉色,慪氣說道:「高明個屁!我看他是老糊塗了,你要卷了錢跑了呢!」
「我卷錢跑了?」
柳三聞言大怒,霍的站起,啪的一拍桌子,吹鬍瞪眼指著柳湘蓮破口大罵:「沒良心的兔崽子!你小子今兒是在哪兒撞了客?跟老頭子我扯淡呢!我柳老三命都賣給老爺的!養你十幾年會圖你家業?你既然疑我,現在我就滾蛋!」
老臉脹紅,氣呼呼甩手就要走。
這威勢,這霸道,可不像是久居人下的!
柳湘蓮自然知道他不是這等人才敢說這種話,否則就該溫言撫慰善加籠絡了,哪兒敢捋虎鬚呢!
他見好就收,忙站起來,換上笑容,像孩童撒嬌,說道:「哎呀三叔!你都一把年紀了,氣性怎麼還這麼大呢!也不嫌氣大傷身!你瞞我這麼久,害我受苦受罪,還不容我開個玩笑,抱怨幾句?」
他疾步走了過去,伸手一把挽住柳三胳膊,拉他坐下。
轉移話題,親切笑說道:「好三叔!咱們還是說正事。家裡到底有多少產業,你給我透個底!我準備娶親了,總不能連自己有個幾斤幾兩都拎不清吧?」
見他認錯,又格外親熱,還撒嬌賣萌,柳三怒氣稍解,畢竟是自己養大的。
嘆氣說道:「並非是我故意要瞞二郎,一是你從前太過大手大腳,花錢如流水,沒個計較,二是柳家那些喪良心的一直盯著咱家。
為何他們恨我要死卻不敢殺我?不就是知道你爹有筆錢在我手裡,而老頭子我是個不怕死的,現在就等著你接手了,好從你手上奪過來呢!
我怎敢讓你知道?便是如今,除非你能抗衡國公府,否則還得繼續裝窮裝孫子。
至於產業,如今多數留在江南,有可靠之人打理,若是在京都,哪裡逃得出他們的賊眼!」
聽了這番剖白,柳湘蓮總算明白為什麼柳三能護住他,護住這座宅院。
好傢夥,原來柳家那些人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啊!
真當我柳二郎是任人宰割之輩呢!
這時顧不上和他們計較,他對柳三說道:「三叔,這賬將來自會找他們算。明天你幫我打聽一下秦業家的地址,再準備這些東西……備妥了告訴我。」
柳湘蓮詳細解釋一番。
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柳三還是應下。
眼見二郎情緒轉變渾然自如毫無凝滯,他有種強烈的感覺:二郎是真的變了!